“Only god can judge me."
陆施为了获奖参加的调研组是几个部门抽调的人员组成的,经过上级决定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小地方。偏偏住的酒店墙漆剥落,潮湿的地方绿苔暗生。并且她发现,自己的隔壁可能住了一位失足少女。
这是她从门上的小卡片推理出来的,她想,有哪种正常的少女会昼伏夜出,都住了十几天了还从没和自己见过面呢。
她最多只听到过隔壁电视机每晚都固定的一个播放老歌的台,就连陆施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歌。
但是每天睡觉前,少女一定会播放一首固定的歌,偶尔还会跟着哼唱,声音很低,适合入眠。此外就是早上,总是有男的从房间里离开的声音。
但现在她没有心情想这些,房间里正在酝酿战争。
”不行!这是伪造假新闻!如果搞得不好会变成刑事案件的,我们不能做这种。“向心细细的声音拔高了就像玻璃拉丝一样,听得人头疼。
趁她在和张荔理论,陆施走进狭小的浴室,取下墙上的喷头,左手拧开了水龙头,喷头里的水一下喷出,弹在墙上喷溅开,她的外套一下子被水喷湿。
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任由水声响着,自己靠在墙边,黑色的外套蹭上了马赛克边缘的粗糙白灰糊的墙面,零落的白色附在黑色的外套上,邋遢丧气的样子就像她自己。
浴室外张荔的声音在哗哗的水声中隐隐约约,张荔在和向心说:”这怎么能算造假呢,我们只是呈现一种现象。“声音笃定得能砸出三斤钉子来,让人不禁想要相信。
说完估计还拍了拍向心的肩膀,陆施心想,觉得身上黏着的外套重如千斤,她忍不住蹲在角落,喷头掉在地上,扭曲成一个仰望天花板的姿势,水到处乱溅。陆施却看着地板,房间白炽灯的光照在积起来的一层水上,明晃晃的一汪光亮流动,陆施想吐。
等她假装洗完澡出来,张荔已经走了,向心倒是愣着坐在那里,脸转过来,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觉得荔姐说得对,咱们手里素材太缺乏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抿了抿嘴,要做出如释重负的样子来。
陆施擦着头发,看着水滴在地板上,很快和灰尘皮屑融为一体。她的脸隐藏在头发后面,声音平静,但是就和泡过水一样闷声闷气地说:“我没什么想法。“
”咱们这是反映了一种现象,有什么不对。”向心越说越理直气壮,扒开了挡着眼睛的刘海。
陆施手中擦头发的动作不停,脾气却上来了,她说:“优衣库还算一种现象呢。“
向心脸一红,眼睛也跟着红了,语气里都是埋怨:”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那种东西能和咱们要做的事儿比吗?“她坐在床边,二十岁了,睡衣上还印着小熊。
”它好歹没造假,这么说来,咱们说不定还没人家坦率。“想也不想的陆施就说,看到向心仍然迷瞪瞪的样子,她把毛巾往架子上一搭就要和向心理论。向心却穿着睡衣就跑出房门去了楼上张荔的房间要和她商量影片拍摄的事情。
陆施气闷,坐着揉心口,本来躺在床上一直不说话的梁艺却突然跳起来抓住陆施的手,陆施正要往回缩手,就听到梁艺说:”陆施,这次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梁艺一向冷静,在这次这个采访队里冷眼旁观,陆施只是偶尔帮过她一次小忙,此刻梁艺的说法倒让陆施头皮一麻。
她坐下来,梁艺拉着她的手说:”你和向心两个人,只能保住一个,如果出事了,黑锅是你背还是她背?”
陆施被她看得觉得头发上未干的水滴滴进了心里,凉意环绕着自己。她咬了咬下嘴唇,犹疑地说:“不至于吧?”看到梁艺不屑地一笑之后又补充:“我感觉没那么大事儿,就是可能良心过不去而已。“
梁艺叹了口气,就像看小孩子一样,带点怜悯地看着陆施说:”你觉得这事儿有那么简单吗?你仔细想想下午张荔说的话?“
陆施倒还真仔细回忆了一下,她想起下午张荔开会的时候上来就把自己平实的手法写的纪录片给否了,拍了小半个月的纪录片,张荔看了一眼就给否了。
陆施不是不生气的,但是最让她感到费解的是,张荔脸上的笑特别真诚,但是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儿,她说:”没有问题,就假设问题,让参与拍摄的老人演出来。“
旁边同队的李唐不乐意了,他抗议:”你这不是胡编乱造呢吗?“
张荔笑容不减,语气不变,她说:”实话说,就算这对老人没病没灾,没遇到医疗问题,但是我们知道这种情况是广泛存在的,我们只是对事不对人。”
真好听,张荔说得真好听。当时陆施笑了,冲张荔点点头,内心却浪花翻涌,惊骇不已。
张荔当时布置任务说:“要老人不配合,咱们就后期加配音,加BGM,怎么惨怎么来,审批咱们项目的领导估计也就只能欣赏凄惨的水平。”她说完还举了个例子,“比如最后手抖那一段,就可以说老人中风什么的,加强凄惨程度。”
李唐说:“你就不能有点怜悯之心吗?人家老人是看咱们没有素材,才主动配合,你把人家这样说不好吧?”
“李唐你要是怜悯天下人,这采访调查就没法做了。”张荔脸上挂着笑,看起来很和善,她说:“你要是有不满意的可以提,我举的例子不恰当,但是你不能这样说。”
很快她的脸上又堆满笑,对着所有的人说:“好了大家去准备准备,晚上好好想想。”说完大家就散了。
陆施回忆起来,感觉张荔说的话中,说自己不会那么做的可能性比较小,她举的那些例子,想要挑起的矛盾,恐怕才是真心的话。
梁艺看着她变化的脸色,微微笑了笑,对她说:“来的火车上,咱们玩儿了一个游戏,叫做杀手游戏,你记得所有人的反应吗?”
画面还没来得及倒回,梁艺就开始自顾自分析了:“咱们这次来调查基层医疗制度,张荔是上级派来跟队的,她从头到尾没有红过脸,但是她是不是给你一种很可靠的感觉?”
陆施点了点头,又说不出那种感觉从哪儿来,梁艺就替她说了:“咱们的能力都不差,但是现在她是领队,你想过,她为什么能当领队吗?”
“做事的竭尽全力。”陆施有点茫然,梁艺看她这副样子就笑了,摸了摸她的头说:“杀手游戏中从头到尾没被揭穿的杀手是谁?你仔细想想?“
陆施想了想,说:”张荔。”她张了张嘴,记得还有一个,但现在突然想不起来了。
“这不仅仅是个游戏,这是人格测试,你想想每个人的表现。”梁艺提醒陆施,陆施脑海中画面闪回,梁艺的置身事外,张荔的笑容满面,李唐的冷静仔细,梁艺自己的认真坚持,向心的一脸茫然。
但是一切还不够清晰,还需要一些东西。一切好像被什么阻断了,没有开门的钥匙。
“咱们的队伍有5个人,但是最后得奖的只有3个,实话说,已经内定了。”梁艺不紧不慢地说,好像不是在说一个内幕消息,而是一件平常的事。
喉咙开始发热,想吐的感觉一阵一阵,陆施忍着,开口说:“那为什么要招我们两个?”
梁艺白了她一眼,笑着说:“没出事儿干事儿,出事儿了顶锅。”她趴在陆施肩上,笑意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说:“这种白捡的劳动力,谁不要呢?法官大人?”
陆施在游戏中一直扮演法官,她一直以为自己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现在看来却一头雾水。天平掉下来,砸了自己的脚。她摸了摸鼻子,顿觉无趣,又忍不住觉得滑稽。
梁艺握住她的肩膀,说:”你和我来了这个破地方,住在这种老城区,调查这么个破课题,被当白工就算了,可别再被当背黑锅的了。“
梁艺脸色凝重,叮嘱陆施:”现在你要保住自己,就只能推出向心,怂恿向心负责这个纪录片,你半点手不要插,袖手旁观,天天和李唐一起去做访谈,千万不要傻乎乎的跳出去说自己可以编剧本。“
陆施还有点发愣,梁艺晃了晃她,走廊里响起向心的脚步声。快要来不及了,做下决定啊,梁艺这样用眼神对她说,恳切地看着陆施。
陆施点了点头,就听到向心推门进来,害羞地对陆施说:”张姐说我们想多了,她说不可能那样拍的。“屋里的人各怀心思,点了点头。
晚上睡觉时,她听到隔壁房间一直住着的失足少女打开电视在看,虽然知道对方房里早上经常进来一群奇怪的中年男子,但是陆施并没有什么感觉。
电视里好像在放一首歌、,隔着墙声音变得模糊,只有隐约的旋律。很老的一首歌,陆施在睡梦中好像睡在水波上荡漾,溶溶晃晃。
第二天陆施躲开了一切和拍摄电影有关的事务,直到这次调查结束都没有多半句嘴。她内心绷着一根弦,一旦涉及到造假就远远地躲开,恨不得把自己洗了又洗,摘得干干净净。
她时刻感觉自己头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只要稍微一走偏,涉嫌医疗纠纷的纪录片造假被爆,她一定是黑锅背到死。
对于梁艺,她心中充满了感激,而向心,真是一颗红心向着张荔,自己也无能为力。
调查结束的那一天,陆施急着出门赶火车,在门口撞上了抱着几本书的失足少女。她走得很急,没有注意,一下子把人家的书碰在地上,陆施的心里暗叫不好。
少女却抬起头,素面红裙,抿着嘴笑说:”没事啦,小姐。“两个酒窝圆圆的,有点可爱。
说不清谁才是真正的小姐,陆施心里一想,又觉得愧疚,蹲下来捡了书,道了歉,就是未必真诚罢了。
回去之后,大家都散了,这件事也没了后文,之前组好的小队也再没通知陆施。后来再听闻是在广场的大屏幕上,看到一对老人为主的宣传片,在现有的制度缺陷下问诊无门,被医院拒绝,矛盾激化,引人落泪。
还是这样拍了啊,陆施心想,毫无意外。但很快让她意外的来了,编剧的名字写着:梁艺,得奖名单:张荔,向心,梁艺,李唐。
啊,原来得奖人数不是3个,是4个。
再后来介绍获奖情况,陆施就不知道了,她只是终于想起来那天火车上的杀手游戏里,另一个杀手是梁艺。回忆浮现起来,最深刻的居然是那一张素面上的两个圆圆的酒窝,还有深夜时电视机里永远模糊的老旋律。
现在陆施知道,一切都不如表面上那样,自己从来不是法官。就连可怜的上帝都看不清这人世间的混沌,而自己作为软弱的凡人,连那一首歌的名字都没机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