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乡在大别山下蕲春浠水两县交界之地一座名叫堰桥的小村庄。那一带山川秀丽,百草生长,自明朝时起,便盛行医药文化。蕲州四宝,艾龟竹蛇,享誉华夏,更有“药圣”李时珍编撰《本草纲目》的故事千年流传在乡野之间,浸润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民国时期,我的外公就是一名乡间医生,在当地颇有些人缘和名气。虽然算不上富足之家,但靠着岐黄之术维系家庭的温饱,养活母亲兄妹三人还算过得去。舅舅是家中独子,且是大哥,在那样的岁月里,自然是承载着一个家庭所有的期望和责任,念书之余,家中农活也大多落到他的肩上。听母亲讲,舅舅小时生性活泼,调皮贪玩,深得艰难岁月苦中作乐的门道。在山野天地之间,有的是无穷的创造和乐趣。舅舅经常会借机带着她去附近的大山上砍柴,顺便上树掏个鸟、下水摸个鱼,而且还会用自制的弹弓和兽夹捕获些小猎物,甚至自己还造过小手枪和滑板车,端的算是个调皮而有趣的孩子。舅舅当年的志向是要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成年后,他也确实在学校里教过几年的语文,但命运总会有着自己的安排,他最终选择了子承父业,继承外公衣钵,成了一名赤脚医生。
舅舅身形瘦削,眼睛晶亮。对于外形从来都不太讲究,旁人经常看到他的头发凌乱卷曲,衣服穿的也很随意。平日里甚喜抽烟,酒也常喝。每天忙忙碌碌的,要么在公社的医务室里给人看病,要么骑着摩托车到邻村各地出诊,农忙的时候,还得下地劳作。不过,他为人幽默乐观,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在他生那场大病之前,几乎没有看到过他有不开心的时候。或许身为医生,他早已看遍众生种种疾苦,对于人间百姓、普罗大众的喜乐悲欢,他有着深刻的认识和独到的理解。小时候的我便觉得舅舅的笑容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内敛而朴实,平和中透出一副人间潇洒走一回的格调。时至今日,天人两隔。再回头仔细想来,我的舅舅其实是个很讲究的人,对于感情,对于责任,对于慈悲,对于智慧。
童年之前关于舅舅的记忆是很模糊的。但不知为何,脑海里总有着一个挥之不去的情节。大约在我3-4岁时,我们一家住在爷爷家所在金谷山村公社的医务所里面,那是一栋小小的土房,三四间屋子,外间是药房,靠墙的药架由一个一个的格子组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中药。当中的柜台是木架的,顶上嵌着玻璃,透过玻璃板可以看到里面的青霉素、链霉素等各种盒装药物;木架柜台上还有那种大瓶装着的“食母生”(酵母片),那基本就是我小时候的零食,肚子不舒服的时候妈妈就会让我嚼两片。我记得好像是在春夏之交的一个傍晚,舅舅骑着自行车过来看妈妈和我。就在医务所门外的马路边,妈妈架上小桌子,点起小煤炉,炒了一盘花生米和几盏小菜。风尘仆仆的舅舅安静地坐在小桌旁,和妈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八十年代的山村空气中,飘浮着稻草和煤烟的气息,醇厚干脆。黄昏的天空飘着淡淡的云朵,乡间的马路满是土黄的沙尘,几道二八自行车轮胎的辙痕杂乱交织,从我们面前一直延续到遥远的地方。我在妈妈怀里静静看着舅舅瘦削的脸,听着舅舅沙哑的声音,时光仿佛凝滞了一般。
真正打我记事起,舅舅便已然是故乡闻名遐迩的医生了。舅舅行医,良心为本,在物资贫乏的岁月里,也从未见他攀谄势利,吃拿卡要。乡村的农家经济本就拮据,往往有些病人看不起病,买不起药,舅舅也大多是能赊则赊,能送就送,救人要紧。我的三个表姐表哥初中、高中的学费就是寒暑假不得不分片分区地去邻乡各地讨要农人治病欠款才能筹集起来。不敢夸耀舅舅的医术有多高明,但经常在大家吃午饭、晚饭时赶到家里来的各种病人以及舅舅家客厅正墙上挂都挂不下的“妙手回春”红色锦旗似乎能见证些历史。我们这些晚辈成年读书毕业以后,各自远赴他乡,在五光十色的都市里拼搏闯荡,难免会有个三病六痛的。对于脆弱的我们来说,舅舅的医术简直就是神奇的汤药,每每身体有恙,一番电话便能获得慰藉和依赖,那或许是一份家族的寄托,一个灵魂的精神支柱。
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每年八月,孩子们的暑假尚未结束,故乡山前的茶树结出了果实,荷塘里的菱角叶也是弥漫成片,在最欢乐的时节里迎来了外婆和舅爷爷的生日。爸妈总会带着我和弟弟赶回到舅舅家,给两位老人祝寿。大姨家的两个表哥,表叔家的甜甜和静静姐弟,一众小家伙儿齐齐汇聚一堂,在舅舅家大表姐的带领下,开启了一年一度的Happy Party 模式,白天一起抓蜻蜓,摘花生,去池塘里挖荸荠;晚上一起在晒场纳凉,看《戏说乾隆》、打扑克牌,讲鬼故事。我们通常会在舅舅家待上半个来月,这是热闹非凡,记忆深刻的一段时光。当然,孩子多了,便也会有聚众调皮干坏事的时候。那一年暑假,阳光灿烂,我们在家里待得实在无聊,便在小表哥的带领下,一行人从公社里偷偷溜到村里的小学校,在无人看管的校园里,我们翻墙入室,潜到各个教室里翻箱倒柜,查看小朋友们留下的书本和各种小玩意儿,其实那时的我们还不能将这样的行为和偷窃产生任何关联,我甚至根本就不记得我们是否带回了什么东西。此事很快被舅舅得知后,几乎从来不对我们发脾气的舅舅勃然大怒,严词批评所有参与过这项活动的孩子们,全部罚跪在大厅前,不准吃午饭。那恐怕也是我在舅舅家唯一受到过的一次惩罚。无论是出于安全意识还是对于晚辈的教育,舅舅那时的良苦用心也只有若干年后我们长大成人方能窥知一二。
一名真正合格的医生不仅能救治伤病的身体,更会教养愚昧的灵魂。舅舅有趣的言行举止给我们所带来的学识思考远胜于枯燥的说教批评。记忆中,“鸡兔同笼”的算术问题是舅舅第一次考我的,中药药性的认知和使用是舅舅第一次教我的,对于文学和哲学的思考也是舅舅第一次给予我启发的。在舅舅家生活的一切日常,最后都变成我和弟弟难得的人生课堂。
三伏天热,口干乏味,不喜荤水。于是在舅舅家我们时常吃粥,舅妈把大米淘净,用柴火熬成香喷喷的白粥,就上自制的腐乳和酸豇豆,别有一番滋味。那一次,和往日一样,大家盛满白粥上桌,各自进食。我那古灵精怪的弟弟却觉得味道有所异常,大家仔细品尝,这粥香是香,但却不是大米的香气,隐隐散发出阵阵肥皂的淡淡幽香。大家伙追根溯源,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原来是一块香皂掉入到家里的大水缸中,舅妈舀水煮饭的时候根本没有发觉。好好的一顿午饭眼看差不多要被毁掉了,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舅舅这时却很灵通地说:“其实这肥皂粥吃吃也挺好的,就当是洗洗肠胃,清除清除体内的余毒”。一番话下来,大家瞬间觉得这似乎也是件好事了。多年以后,弟弟说每当他看到碧生源牌常润茶的广告,听到“清宿便,排肠毒“的时候,总是不禁想起舅舅家的那次“肥皂粥”事件。
关于吃粥,舅舅还给我们讲了个颇有意味的故事。说是从前有户人家,家里有老大老二兄弟俩,到了壮年时都该找媳妇儿了,可是家里穷,只能出得起一份彩礼。为了公平公正,老爷子于是想了个法子,烧上一锅滚烫的稀粥,兄弟俩一人盛上一碗,然后对他们说,你们俩谁先吃完稀饭,谁就可以拿着彩礼去找媳妇儿。兄弟俩一听,赶紧开吃,但是粥水刚出锅,热气腾腾,根本难以下嘴。老大忍不住,一边吹气挠腮,一边囫囵下咽。老二则拿起筷子,一边在碗里不停的均匀搅拌,另一边不停地念叨:”我不要媳妇儿啦,我不要媳妇儿啦“。一刻钟过去,老大的粥刚喝完半碗,老二端起已经搅凉的白粥,一股脑地倒进嘴里,最终轻松地赢得了比赛,娶到了媳妇儿。从此以后,我们都深刻地记得了,吃饭也是有技巧的,吃的不好可能都讨不到媳妇儿。
弟弟小时候贪玩好动,时常无礼闹腾。家人都知道弟弟调皮难管教,舅舅却很有法子。他深知小孩子都怕医院,怕医生,怕打针。那一次,弟弟因为感冒被妈妈拉去找舅舅看病,舅舅故意按照中医的基本路数对他望闻问切,然后又拿出听诊器在他胸前摸来摸去,听他的心跳。弟弟越来越紧张,舅舅故意沉默了一阵,然后对妈妈一本正经地说:“这伢啊,心有点长歪了,怎么在左边呢?”弟弟一听,快要窒息了,心长歪了是什么情况,那怎么办啊?舅舅接着说:“心长歪了,不要紧。好好听大人话,长大就会好的。“弟弟稀里糊涂地惊吓了一段时间,也异常听话了一段时间。若干年后,和弟弟聊起往事,弟弟说每每在微笑自嘲之余,更感念舅舅精湛的医术,那时的言语不仅医病,还能救人。
90年代末,故乡山村家家户户盖新房。舅舅家盖房的时候,房型都是他自己设计的。在刘铺村子入口的马路上坡处,伫立着舅舅家的两层小楼房,干净整洁的外立面,红色瓷砖条纹妆饰的女儿墙。门前一个小庭院,院里栽种着栀子和枇杷,两棵小铁树在院门边的柱墙下守护。楼房西侧茂盛的小竹林辟块新地,加一偏房,打一口井,是为家里的厨房和杂物间。楼房东侧是改造后的牛栏鸡舍,也存放着一些农用的物资器具。舅舅别出心裁地在其上的二楼还搭起了一个四角飞檐的中国式小亭子,尽管没有啥实用,但设计得有模有样,过往行人都免不了驻足张望。
母亲曾在我那青葱的岁月里跟我提及舅舅当年的爱情故事。在那时的朦胧感知中,舅舅真挚的天性,浪漫的情怀,追求内心的纯粹让我感叹唏嘘。不得不承认,人生无常变幻,生活却在于坚持和体悟,只有我们认真地过好每一个日子的时候,才能找到生活的真谛。当然,舅舅不是没有短板,尽管动手能力那么强,可他不会做饭,哪怕炒个青菜都不行。而我的舅妈为人泼辣热情,办事麻利,做出来的饭菜那可是远近闻名,更是我和弟弟少年时期难得的美味回忆。每年夏天寄居在舅舅家的那段日子里,如果碰上舅妈生气或者外出了,那将是悲催的一天,因为我和弟弟只能“不食人间烟火”,舅舅则想着法子跑到村里的杂货店里给我们买来雪白的云片糕,我们仨就拿着云片糕当主食,甜腻腻的,吃的还不亦乐乎。
我大学毕业的那年冬日,对于未来心存踌躇。屋外北风呼啸,彤云密布。晚饭后,舅舅和我在竹林下的厨房里围炉谈话。我问舅舅:“一个人怎样才算成功?”舅舅看着我,笑着说:“一个人一年过得好不好,不要看他平时怎么吃喝,而要看他家的年夜饭,除夕那晚的桌上会摆着什么样的饭菜;一个人一生过得好不好,不要看他平日里怎么风光,要看他临终的时候,谁来给他送行,谁会跟他讲话。我们每个人来到世间的时候,老天爷就会给我们一根甘蔗。人的一生也就是吃完这根甘蔗的过程。人生甘蔗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的甜,有的不那么甜,有的人愿意从不甜的头部啃起,有的人愿意从甜甜的尾部吃起,但是没关系,我们每个人都得把手上的这根甘蔗吃完。至于你说这甘蔗甜不甜,要看你怎么吃,怎么比,怎么看待了。”那时候的我还未正式开启职业生涯,也不曾懂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是懵懵懂懂地记下了这番言语,留待未来的岁月里慢慢品味。
2010年,我在上海的工作日渐顺遂,第一次有机会因公出国。在德国巴登符腾堡州的街头小店里我看到了一种小小的烟斗和香香的烟丝,可以自行卷制成手工香烟,特别有趣。我知道舅舅喜欢这样的玩意儿,便给他带回了两包。妈妈说舅舅收到礼物后特别开心,喜不释手。那一段时间,每每早晨太阳升起,村里人起来活动的时候,他便搬张椅子在医务室门前晒太阳,慢慢地卷着德国烟丝,卷制成功后,吧嗒吧嗒一口,偶尔还会分享给羡慕的邻人,侃一侃外甥的出国际遇,脸上又露出那种内敛朴实的微笑。
乐观的舅舅终究难敌无情的岁月,那年农忙时节,干完一天农活,他挑着最后两捆稻谷上坡,一辆拖拉机不知为何在坡上停滞不前,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滑下坡去,他刚好路过,赶紧伸手推了一把。谁曾料想,这一出手便给自己落下了病根,他瘦削的身体根本扛不住,再加上肺部本就有旧疾,之后的两年里,病情不断恶化。那时的我,忙于应对初入职场的挑战和扎根都市的艰难,无法忘却营营,回首乡间。所幸三位表姐表哥皆已长大成人,且情义深重,辛苦奔走于病榻之前。我曾在北京的医院里看望过生病的舅舅,人已经瘦的皮包骨头,却依然不失他那标志性的微笑。
舅舅临走前,心情是复杂多变的,但并没有过分惊扰亲人,更多的是独自隐忍,直到最后无法支撑。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日子里,尽管身体虚弱,但精神尚好,一直坚持在写自传回顾一生。表哥在他自己设计建造的小院里为他撑起一个大遮阳伞,摆好藤椅,让他可以安静地晒晒太阳,看看世界。他竟然还鼓捣着要买弹簧、钢丝等材料设计制作捕兽器,他神采奕奕地跟我和弟弟讲述他的设计原理,最后是否做成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听说那些器材他是真的有买过。人间多悲。杨绛先生曾说过,在这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是夹杂着烦恼和忧虑。在这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经走到了尽头。
关于医者人生,一直有个问题想问舅舅。千百年来,芸芸众生无灾无病,是所有仁心医者的宏图夙愿。但人类繁衍至今,或沉迷口腹之欲,或身陷疫病之祸,人间疾苦从来都不曾止息。既然这世间的疾病永远都不会消失,医生永远都会有治不完的病人,既然这一切注定是徒劳无功,谁都无法解决根本问题,那医生为什么还要不辞辛苦地治病救人,拯救苍生呢?
忽有一日,突然梦及多年前,舅舅家床底下的砖缝里长出过一颗嫩绿的小芽,在没有阳光雨露的滋养下,数周之后竟还慢慢长成了一棵小树。这是一种怎样神奇的存在?那生命的力量究竟是来自哪里呢?
那棵小树或许就是舅舅告诉我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