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夏天的时候,趁休假回了趟老家,特意起个大清早,去徒步丈量我生长的地方。
走在红砖铺就的巷道上,招呼着寥寥的几个旧乡邻,禁不住感慨:村子是大变样了。
平整的菜园和打谷场不见了,换成了一栋栋红瓦青砖的大房子。老屋更老,像被岁月剥夺了主导权的老人,蛛丝结满,瑟缩在角落里,被新房淹没着。街道拓宽了,街口的大槐树竟也伐去,铺成了宽阔的柏油路。人们或在城里定了居,或外出务工年底才回,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
物不是,人也非。
叹息着转过街角,我看到了哑巴。
哑巴瘦得脱了形,撑着一根树枝,吃力挪动着脚步,从住了几十年的矮小土坯房里慢慢蹭出来。眼镜还是从前的那一副,断掉的镜腿上缠满胶带,黑乎乎的,一件脏兮兮的吊带背心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微仰起头,眯着眼,贪婪地沐浴着温暖的日光。
我走近他,比划道:哑巴爷,还记得我么?他转过头来,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茫然地盯着我一会儿,咧咧嘴,发出虚弱的“嗬、嗬”声。
鼻子蓦地一酸,他不认得我了。像我奶奶和很多故去的老人一样,哑巴也要永远地离开了。
日光铺满哑巴的脸,也铺开了哑巴的故事。
02
哑巴和我家同族,奶奶嫁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吊着鼻涕的小毛孩,但就像俗话说的“萝卜不大长在背(辈)上”,是我奶奶的“叔公公”。因为这自幼的感情,我们两家住得又近,农闲或活计忙完的时候,哑巴总喜欢溜达过来跟奶奶“聊天”。
哑巴中等身材,白胖胖的国字脸上戴一副眼睛,干净,勤快,衣衫不管新旧,总是打理得整整齐齐,走路也是四平八稳的,用我奶奶的话说,“像个吃公粮的大干部”。
那时我和弟妹们还小,对于哑巴是好奇又害怕的。每当听到狗叫和推门声,我们姐弟几个总会跳着探头去看,看到哑巴进来,就一边大叫着“哑巴来了”,一边飞快地爬到炕上,缩在奶奶身后。
哑巴挥着手叱狗,嘴里“呜-喔,呜-喔”地乱叫,跟呲牙咧嘴的小土狗对骂。狗被惹毛了,上蹿下跳地挣动着脖子上的铁链,狂怒地吠起来,哑巴才笑眯眯地走进屋。撩开门帘看到我们探出来的小脑袋,又假装板起脸,低喝着伸手来抓,直到我们尖叫着东躲西藏,遂满意地大笑起来。
奶奶对这老小孩的活泼很无奈,一边张开胳膊保护着我们,一边伸手冲着哑巴凌空狠拍几下:这个死哑巴,忒讨嫌!
哑巴嘿嘿笑着,开始比比划划地讲他的见闻:袁家两口子又在打架;瞎子霞家母猪下了一窝崽;陈蛋子打牌输了二十块钱......很是八卦。
奶奶忍不住笑他:你一个哑巴,自家的事儿都管不了,管那么多别家的干嘛!
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挨着奶奶坐下,津津有味地看哑巴表情夸张的讲述,一来二去也学会了些这自成一派的“形貌特征+动作模仿”的“语言”,渐渐能看懂哑巴和奶奶之间的交流了。
03
哑巴如果是健全人,没准儿会像赵本山一样,成为一个民间艺术家。
那时候的村子,老年人还没有死去,青年人还没有老去,孩子们也还没长大。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那么多搬进城去的人,走到街上,随处可见凑在一起唠家常的人群。
元宵节前后,村里组织“车子会”,扭秧歌,踩高跷,还有最受欢迎的情景剧。演员们脸上涂着夸张的脂粉,穿着戏服,套着假发,扮成钓王八的傻小子,坐轿子的娇小姐,骑毛驴的小媳妇,笑嘻嘻的憨女婿,演绎一段段充满乡土趣味的夸张喜剧。
哑巴脸上贴颗大黑痣,花白的假发梳成蝎子丢儿,拈一块红手帕,扭腰摆臀地扶着“小娘子”的轿子,一会儿给“娘子”扇扇风,一会儿给“娘子”擦擦汗,把个谄媚的老仆妇演绎得活灵活现。忽然,一个骑马的浪荡子凑上来,刚想搭讪,被老妇一记恶狠狠的眼刀吓退,但走不几步,又黏上来。老妇颠着脚赶到东,浪荡子驱马躲到西,来回几次,手忙脚乱,气喘吁吁。眼见两人越靠越近,眉目传情,老妇急起来,一屁股“飞”过去,把不怀好意的浪荡子连人带马撞出老远。于是小娘子和浪荡子都恼了,一马一轿把老妇夹在中间,你一下我一下地撞着。老妇被撞得东倒西歪,呼叫连连,最后四脚朝天倒在地上,捶胸顿足地看着两人眉来眼去地走远......
人们看着哑巴的扮丑,大声笑着,到了老妇气急败坏地“哇哇”大叫,则完全是本色出演,观众也全都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