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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姜姜,看到狐狸嫁女,我们要很快挂白灯笼,要……”
“不挂白灯笼,会倒霉,会——”
姜姜视角
我叫姜姜,家里只有哥哥和奶奶。
我们家无论如何只有一层,我早先不知何时意识到,一时忘过就没忆起了。白瓷砖屋用来造饭,玻璃门口摆一张红漆木桌子盛饭碗碟,圆圆的碗底绵延出几道“沟壑”,我就坐在桌子旁边,一段白天一段黑夜地睡着。
东北角那本该连着二楼阶梯的地方暗沉一片,她就告诉我她睡在那里,然而我时常夜间听见低沉钝重的上楼的声音,走过去怎么看都是一大面光秃秃涂了好多硬笔墨的墙。
我还有个兄长,呆在唯一的卧房里从来没出现过,小时候他给我讲过狐狸嫁女的故事。他低低的笑声、漫天的荧光和狐狸的面具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现在却要日日夜夜听他断断续续的呻吟。那个房间没有光,浓重的血腥味把灯盖熄了,昏黑一片,从门那里只能窥见床的隐约轮廓。
她不许我进去,她告诉我哥哥是见了狐狸嫁女,但是每天她会端着东西进去,端的东西一直盖着白布,那个时候哥哥会哀鸣,像受伤的小动物,而且她会要求我在门口磕头。
“为什么要磕头?”
“磕头就磕头,你这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
她看着我,眼波流转得很温柔。
“就当,是为你哥哥。”
七月十五日,我坐在桌边喝粥,两个菜盘有一个已经空了,剩下小半盘包菜,冷冷的没有食欲感。我放下碗,想看他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不在主室,卧房死寂得可怕。
我走过去,毫不遮拦地拉亮了房间的灯——外面天刚擦黑,房间意外很干净,而床上那残破不全的躯体好像正是我哥哥,胸腔还在微微伏动。
他的两截小臂不知所踪,半条腿也无从看得,身上裸露的皮肤满满都是新伤盖旧伤,有的露骨……然而那双潜伏的眼睛因为灯光亮起而突然闪闪发亮。
他突然有许多力气了,挣扎着从床上翻下去,拖着血迹爬出了门。大门是开的,门梁悬了一盏小破灯笼,我怔怔地走出房间,干看着哥哥在我眼里愈来愈小,最后消失在了家门口的马路拐角。
这当然该由我来负责,尽管我不觉得逃跑是什么大事,但是保不齐我会代替哥哥躺在床上,于是她回来的时候我装作正常,和她说我的101块钱没了。我顾左右而言他,遮掩之意再明显不过,她静静站着,像假人一样听我说,不予评置,她应该是知道了,怎么办呢?我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动向大门退。
“我去找他,我会去的……我的101块钱……我有东西丢了,我——”
我懒得对她说了,拼命向外跑,暮色闭合,野川倒乾坤,连窄窄的泥石子路也混浊了,山包蓬乱得像萎蔫的绿色西兰花头。杂楼掩映中,有一个高壮的人拐过马路与山相接的小涧泉直直追我,银白的没有刀锋的刀晃出了一个轮廓。
是屠户吧,我梦里那个屠户,她叫来的吗?我不知道,我只能去找哥哥了。
天色刚明,哥哥冲进了冷清的动物园,他四肢矫健,在一片竹林交杂的空心木阶中翻飞,发出梆梆的短促响声。我看了一眼铁丝门绕穿的泡沫牌“日式动物园”,也冲了进去。
他不是逃跑的哥哥,那有什么所谓吗?我们并排走下木阶,旁边的尖头草高高的,腰身胖胖的像芭蕉叶,左边由上列下依次是各种各样的人关在笼子里,死死地盯着我们。
他突然窜到尖头草丛里,我惊得不明所以,愣了一会也跟过去了,学他用草遮住自己。等了好一会却没有声音,我微微抬头,隔阶对面草丛里有波动,一排草尖上似乎长出了一对白茸茸的耳朵,包着一圈暗粉色,左右滑动。
是白熊吗?我还没细细看就被哥哥拉了出去,两个人准备直挺挺地向前冲。他愣住了——前面是一只白熊,有耳朵的白熊。它慵懒地盯着我们,我吓得手心直冒汗,怕后面那只也出来了。我们笼罩在白熊的阴影下,不知道该怎么办。
突然哥哥把我的手用力甩开,转身冲向那对白茸茸的耳朵,草叶拨开,他却骇得瘫坐在地上。耳朵是穿在铁丝上的,随风左右滑动,根部还有暗红的血块。
我面前的白熊昂头嘶吼,两只爪子拼命挠自己的脸,头顶还有血顺流下来。它的耳朵没有了,它疯了一样冲向那对铁丝贯穿的耳朵。
哥哥首先反应过来,拉着我沿着围墙的树爬走了。
他自顾自地走到了一座嵌着红砖房的高斜坡,砖房很久不用了,里面黑漆漆的,两个大洞口代替了木栓门,屋内铺了很杂乱的碎红砖屑,走起路来磕磕绊绊的。
从屋角的洞口一直到正对坡底河滩的洞口,看起来很遥远。我抓着洞口边,看哥哥生了一把火,火苗很温吞地窝在屋中间。
我本能地靠近那团温暖的光源,火光一晃一晃的,摇曳着哥哥陌生的脸,屋子里只有毕毕剥剥的烧柴声。
“砰!”
我吓得跌坐在地上,哥哥猛地起身向我身后看去,目光乖戾,我转过头一看,也吓了个哆嗦。伯父领了两个本家的叔叔拿着木棍子站在门口,他们脚下是插满钉子的木架子。我害怕挨揍,抱起头蜷缩在一起,哥哥却冲他们怒吼:
“你们还想怎么样!现在被你们弄成那样,她已经……”
他们都流下泪来,伯父还是举起棍子指向哥哥,向哥哥冲过去,其他人跟着。哥哥握紧拳头,朝河滩那边的洞口跑,一些闪荧光的虫争先恐后涌进来,环绕在伯父他们身边。
其中一个叔叔驻足停下,从兜里掏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塑料袋,他握着凸起的地方,对准了哥哥。
“砰砰砰!”
哥哥从洞口溜出去了,伯父倒在了地上,那个男人疯狂大笑,把另一个人也打死了 ,最后把塑料袋漏出的口贴在了自己的脑子上。
“砰!”
一切闹剧归于平静了。
我呆在原地吓得不知所措,尖叫着跑了出去,沿着斜坡连滚带爬上了土路。来的时候还平坦的路,这会儿两侧耸起了小山包,我就瘫软在了小山包边。
天依旧是晴的,空气有一点粘腻的感觉,四周也没有虫鸣。我隐约听见轻轻的风铃响,细碎而轻脆的声音,然后有一些雨丝落下来,四处飘摇。
“梆……梆……梆……”
木屐重重敲在路上的声音传过来,两队奇怪的队伍走一步停一步向这边靠近,还带着奇怪的面具,面具不停地转。
我攀上小山包看得出神,队伍里的一个穿白色和服的突然盯住了我,队伍停了下来,其他人发出非常尖细的叫声,有点像狐狸的嚎叫。
我从小山包跌下来,天就黑了。
“姜姜,看到狐狸嫁女我们要很快挂白灯笼,要在门口磕头。”
“不挂白灯笼,会倒霉,会被狐仙杀掉。”
哥哥视角
姜姜死了。
我和姜姜去动物园,那只耳朵割破了的白熊,挣开了笼子扑倒了姜姜。
姜姜的手臂,在我的眼前从肩上脱离下来,血流了一地,把她的衣服都泡湿了,半截小腿也被白熊蹬掉了。那只发怒的白熊,还在她身上抓挠,工作人员拖都拖不开。
“滋滋——”
他们把白熊电倒了,姜姜也瘫了。
伤口太重了,姜姜被送进医院急救,我在医院的地板上躺了一夜,结果他们告诉我姜姜救不了了,救护车半夜送我们回了家。
姜姜在一楼的房间里,整日整日地躺,微弱的气息似断不断,浓重的血腥味充斥整个房间,每天换下来的床单都泅着血。
奶奶在家门梁上挂一盏白灯笼,去求村里的仙婆,去求姜姜小时候认的菩萨奶奶。她端白布盖着香火灰和柳枝条进房,我就在门口拼命磕头,但姜姜还是没有一点儿好转。
一天晚上奶奶回来,拿着一个黄纸包,对我说:
“我们只能去求狐仙了。”
她教我匍匐出家门,去南山洞姜姜撞见狐狸嫁女的地方,卧在小山包后面,生一堆小火,求狐仙现身。
黄纸包迎来了狐仙,我趴在地上,遵从仙婆忠告不看狐仙,踩碎砖的沙沙声向我靠近,仙婆说只要狐仙穿过我,就是放过姜姜了。
我甚至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在我面前散开,身后的小破屋却发出“砰!”的响声。
“杀了它!”
是伯父的声音,我心急地向后看,他拎着棍子,身后跟着同房的叔叔,凶神恶煞地冲过来。
“你们还想怎么样!现在被你们弄成这样,她已经……”
我们都想到姜姜,哭了出来,狐仙不见了,他们扑摔到了地上。
我只能回家,却没有在卧房看到姜姜,血迹从房门口截断到了公路边,我嚎叫着出门找。在马路与山相接的小涧泉旁边,我找到了姜姜,一段一段地裸露在了公路上,旁边还有一把菜刀,我认得那菜刀,是疯子猪肉佬的。
他趁我们不在,把姜姜拖出来杀掉了。
姜姜视角
晴天下雨,我看到了狐狸嫁女。
奶奶得知这件事的时候,非常的恐慌,我们在门口挂白灯笼,半夜的时候我要在门口磕头。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出门,也没有莫名受什么伤。
直到我和哥哥去了动物园,那只受伤的白熊突然发狂,挣破铁笼扑倒了我,我的双臂我的小腿全都被它弄掉了,我疼得昏死过去。
一晚上的手术也没能救下我,他们没办法,只能把我和哥哥送回了家。我躺在一楼的卧房,日疼夜疼,恍惚间,我感觉我坐在床边,而哥哥躺在了床上,奶奶听仙婆给的话每天在他身上留口子放血,而我要在门外挂白灯笼、磕头。
我好像跟着他走出了家门,走过了公路和小涧泉,路过了那家动物园,躲过了白熊走到了高斜坡和旧红砖房,砖房的火很温暖。
卧房里铺满了香灰和柳条,都是奶奶弄的。有一天她们都出了家门,我挣扎着爬出门,想要了结自己,实在太疼了。
爬到马路边,疯子猪肉佬出现了,他背起我,呵呵笑着。我们到了小涧泉边,他舀起水泼到我身上,火辣辣的疼,然后他举起了菜刀,在银白的刀锋下,我听见了小涧泉好听的流水声,以及,柴火燃烧的毕毕剥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