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今年二十二,一个人,学了可有可无的专业,依旧阅读,写文章,深夜码字,不投稿,不敢穿过长街,怀着挑好的文章投进邮筒。对待爱情,越来越小心翼翼,试探着,打量着,嘴角带笑,眼神克制,语言暧昧,算计着,回味着,你爱我几分,我便还你几分。对待友情,越来越口头称兄道弟,心里拒人千里,这时,我会想起冬火,条件反射一般地想起。
(二)
认识冬火时,刚高二,上一届高三考了超往年的好成绩,学校为图好兆头摆放的紫薇,还在开着火红的花朵,沿着枝条一直往上开,奋不顾身地烧着,把花瓣都撕裂,一向铁板脸的高中班主任也掩不住笑意。那时候,冬火跟我同一个班,瘦得像一跟杆子,眼睛斜成一条线,永远一件格子衬衫,把骨头都勒出来,却还在胸口开两粒扣子,显出洒脱来,冬天就加上一件黑色大衣,穿过来穿过去,你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他干不了别的事情,只有嘴巴永远不停,两边老歇着一点点飞沫,字写得极丑,周记不细看,一直会以为是在乱画,有几次我看老师就一个大大的红阅字批过去,像退货的产品一般。因为他经常迟交周记,我才在催交周记的过程中,记住了他的样子,我一直以为冬火是买进我们班的,直到我们换了一位语文老师,高高的个子,温柔,认真地看大家的周记。那天,老师竟然忽然要冬火站起来读自己的周记。他自己呢,就站在讲台上,挑着眼,眉毛斜着,像要落下的水,不动声色却又蓄满了力量,我还记得那个表情,后来的故事一直被我们添油加醋,冬火自己也很满意,这家伙站起来,用扭了音,好像读一个字要打到牙齿的普通话,发出细又尖的声音,自己读到意气风发。我们在班里笑成一团,没有一个人听清楚,冬火读文章的腔调却在后来被大家模仿得唯妙唯肖,语文老师竟然先叠着手让大家笑了会,在笑声要收的时候,他把右手抽出来,指着冬火,点了点头,手指尖也跟着起伏,吧嗒了一下嘴,把眼睛横向冬火说:“你试着读慢一点,再来一遍”。这一次,大家又笑了,我听清楚了冬火的话,并且有了我高中第一个计划,比追女孩还要好玩的计划。不久,就没有人再叫冬火了,他得了一个火爆的外号,火鸡,形容得有声有色。
(三)
高二第一次月考之后,我们班开始按成绩排座位,我的计划开始正式施行,那天,班主任老杨虽然一整天都不动身色,但是已经有同学在讨论选哪些座位了,不少成绩相当的朋友,开始把座位编号,从(1,1)到(7,8),互相配合,暗中商量选在一起。果然,下午的课一上完,老杨慢悠悠地走向讲台,大家看向他,又与自己的伙伴互换了一下肯定的眼神,我心跳加速,老杨吐出几句话:“今天换座位,先去外面按月考成绩排好,成绩好的先选。”大家出了教室,在走廊里站成两排,火机果然站在靠近第二排末尾的地方,成绩稳定,我在第一排的第十,可以选到靠近前三排的中间位置,轮到我时,我忙走进教室,看向(6,5)的方向,果然空着,急急坐了过去,心里想着计划成功了一半,接下来就是赌了,一个个人走进来,前几排被选走,没有人选(6,6),我的旁边,直到火机进来,果然惯性一样地往我这边跑,在(6,6)坐下,我笑了,心里爆出了一句果然。直到后来,我跟火机腻在了一快,我都没有说出是我观察教室座位格局,算出他只能选的座位,然后赌中了,我只是十分得意地微笑解释,我只是突然想坐后面了,前面都是学霸,学习起来压力太大。这件事成了我高中最大的秘密,后来我一直相信,所有的偶然都是巧妙安排,没有一点意外,只有臭味相投与运气好坏。
(四)
马上,我们粘在一起,火机好谈论古文,似乎除了古文一切都不适合在吃食堂的饭菜时,用来高谈阔论,以涨身份,常常吃饭时举着筷子半天不下,口张着半天不合拢,动辄如何如何神采飞扬。我们在轮到语文早读的时候,像吃了兴奋剂,三两篇诗词下肚,如酒般直入曲肠;轮到英语早读的时候,火机就像霜打了一样,整个人伏在桌子上,一本英语书立起来,脸藏在里面,眼睛眯起来,我在一旁觉得好笑,英语老师要管两个班,跑过来跑过去,到我们班时,我就撞火机,火机便把嘴咧开,吐出模糊不清的英语。
那是我们高中荷尔蒙最盛的时候,火机比我更加放荡不羁,不管不顾,那时候喜欢看书,书不多,有一次,一个落魄书店把摊摆到我们学校,从学校门口摆到告示栏,一路上书把水泥铺满,阳光洒在书的封面上,五颜六色,卖书的人一把小橙子坐着,看着来往的人,微笑。我跟火机一路挑选,把钱凑起来,买了一套春秋百家的小册子集,火机喜欢法家与道,我看儒家,每天一本线装的小册子不离手。我们也去学校图书馆借书,没有时间,就抽课间操的时候去,把课间操翘了,溜进图书馆,图书馆是在办公楼二楼的尽头,一间小屋,只有一位退休的老师守着,以前我们只去过一次,长长久久没有人进去,只有开放阅读课时,大家才进去参观一下,又一窝蜂地散开。我跟火机每人每次只能借一本书,便天南地北,主题不限地乱看,把书借出来,夹在胳膊下,一只手死死地用腋窝钳住书,僵硬地溜进教室,到座位上时,才松一口气,把书拿出来,两个人上课时互相打掩护,每人看一节课,一个人看着,一个人注意老师。有一次,火机看中了两本书,可是规定只准借一本,火机便把一本书夹在腹部,用裤子勒住,出图书馆的时候,别扭地走着路,不敢扯开步子,我在后面跟着火机,打掩护,全看在眼里,整整笑了一个星期,火机一脸不为然,回击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后来自己也笑。
(五)
我开始帮火机应付考试,考试成了我们两个人的配合项目,我在第二次月考中,假装失意,成绩恰好迭到火机相近的分数,后来我就跟火机被安排在一个考场,一起合作制定了一套暗语,每次考试都严格保持在中等水平,不相上下,然后安心地玩耍。
每周一次的周记,成了我跟火机比赛的项目,每周必写,挑一个晚上自习的时间,抓住笔在本上一声不响地写,有时候我偷瞅一下火机,他就歪着身子,左手撑着头,右手来来回回地写,往往长篇大作,字迹潦乱,像风吹过的草,往一个方向倒,散开在整个原野。
我们在周记发下来的时候,以老师的评语为准,a+或a++,然后互看周记,有时候有评语,我们本来平局,直到后来,火机得了唯一的一次a+++,我以前从来没的看到老师打过a+++。那一次之后,火机荷尔蒙爆发了,那天忽然对我说:“我们选一篇最好的文章去投稿!”我看到他的眼睛睁大了起来,我们一拍即合,趁着晚饭时间,把文章公公正正地写在稿纸上,装进信封,晚饭都未吃,那是我看见冬火字写得最好的一次。
周日时候,我们下午有半天假,同学们去采购东西,我跟火机怀着信封,穿过长街,夕阳洒在下来,落满了来往来往行人的肩,我跟火机挤在人群中间,沉默不语,觉得夕阳耀眼。我们转了两条街,找到了邮筒,两个人却排着对,把信封递进去,回来之后,我跟火机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只是在那一个月内,焦急地等着回信,像被判了刑。二十六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学校广播要收尾的时候,传出有我跟火机的信件,我跟火机迈着小步子,往传达室移去,传达室的老伯把信件递给我们,信封是一样的打印字体,散发出油墨味道,让人心里一缓,我先拆开,看完之后,我不知为何舒了一口气,只是一封礼貌的感谢信,机械一般的语言,不多不少的字数,一封得体的退稿信,我对火机耸了肩,笑:“没戏,就看你了。”火机拆开之后,也对我笑:“没戏,屁报纸,以后再也不投了!”我们像落难的英雄一样走进教室,怀着仅有我们知道的心事,我像被戳破的气球,不再鼓胀得难受,火机却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依然与我谈论,神采飞扬,只是我们再也没有提投稿的事情,像大家一起做了一个梦。
(五)
高三之后,我们的舒服日子不再,老杨开始板着脸抓学习,月考,模拟考试,时间排得越来越紧,有一次考试,我重感冒,打四天的吊针,没有参加,火机大败,成绩滚到班级底,回来之后,老杨把我们俩迅速拔开,在一节晚自习时,老杨走向讲台,坐在上面开始训人,不点名,不道姓,把火机批得一塌糊涂,满教室的同学无动于衷,伏在灯光下,头也不抬地学习,传出细细的翻书声音,我在座位下面握着拳头,好几次想站起来大声反驳,想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可是我没有,我忍下来了,软弱地像一条蚯蚓,我看了一眼火机,他什么表情也没有,什么事情也没做,就这样呆着,我鼻子酸了起来,头怎么也投不起来。
后来我父母被叫来了学校一趟,我母亲过来陪我,看住我,我被投进学习中去,淹没在里面,火机还是那幅样子,长衬衫,扭开两粒扣子,只是再没有多少话了,脸上一直没有神采,有好几次,我想叫住他,最后都没有,我觉得我像一个卑鄙的背叛者,怎么都投不起头,再也不敢谈那时候的事。后来我又被送上高考,学校提前两天把火红的紫薇,一盘盘搬过来,摆满校门口的长路,大团的花开出来,把叶子,枝条全淹没,高考前的一天晚上,我心神不定地在学校逛,从寝室到教学楼,一直没有看见火机,看着门口的紫薇,没有一点颜色,家长们都在谈论着,紫薇开得这样好,一定是个好兆头。
(六)
高考之后,大家彼此相忘,成绩下来时,我考得不错,父母在忙前忙后帮我选专业,我精疲力竭,只想歇完这两个月的长假,后来我听说,冬火完全考差了,作文都没有写,他完全放弃了考试!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听到过冬火的消息,他好像消失于天涯,我小心翼翼地跟他的室友打探消息,没有一个人知道,一位同学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这家伙考完了学校的东西都没有收回去。我填志愿的时候,一个人迅速填了,离开人群,去收拾火机的东西,寝室被收了个干净,露出大片白色的墙壁,我在火机的被子下,看到了那封报社的信,我拆开来看了,不是退稿信,是稿费,一百,分文未动,我呆住了,心像被狠狠抽了,缓不过来,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背叛者,我再也没有勇气提到火机。
(八)
后来,每次高考,看着紫薇花开,他们被一群群地送去考场,我都会失神,觉得火机就淹没在其中,后来我发现紫薇的叶子不是交互着一片一片的,而是两片两片交错着,我采了两片,夹在火机的稿费里,等着送出去。我每次晚上码字,夜色静下来,都觉得我跟火机一样前途未卜,却又觉得我们总会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