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年前刚过完70岁的生日,抽了一辈子的烟,心脏还装过两枚支架,后来烟量有所减少,除了不能太剧烈的活动,日常徒步倒没什么问题,来深圳前就心心念念要去看看港珠澳大桥,说那是祖国的骄傲,一定要去瞧瞧,要了却一番心愿。母亲比父亲小四岁,一辈子本本份份,跟着父亲,把我们兄妹三人你拉扯成人,轮流帮着我们三带大孙子,孙女,外孙女,日渐老去,脸上已经布满皱纹,背也开始有些佝偻,似乎整个人也缩减了一截,还是一如既往的和声细语,从不跟人争执脸红,在老家就被邻居一致称赞的好脾气、好性格。
母亲一直都晕车,甚至见到车就有晕的感觉,母亲说一是怕汽油味,而是怕车子晃荡,一晃荡就晕,头昏,恶心。去港珠澳大桥必须坐船,而且是一个多小时,在桥上还要坐40多分钟的车,母亲一听就打退堂鼓,说“还是你们爷俩去吧,我呆在家就好。”语气里实在也有些难过与无奈,最终,父亲不忍把母亲单独留在家里,退而求其次,说同母亲一起去趟香港就行,也算见见世面,开开洋荤,港珠澳大桥不看也罢。我乘机普及政治,一再强调香港只是中国的一个特别行政区,虽然要过海关,但真不是出国,用的也不是护照,只是港澳通行证。
特地选了周五,周末人多得实在伤不起,再加上两位老人,安全第一。
早8:00的龙华4号线像往日一样繁忙,跟上班的大军一起挤占地铁空间是个技术活,我们赶到龙华站,发现上班高峰期还在持续,灵机一动,先往反方向坐到清湖,等大伙都下了地铁,我们便可以坐到座位,终于如愿。一路向南去到福田口岸,过海关之前,先去换了些港币,要收1.5%手续费,汇率大约是90元RMB兑换100港元,给八达通充了值,几年前过海关用的证本,人工验证,现在是卡片。内地只能办L证,那时还需要旅行社的纸条,现在已经可以单独通行。预留了指纹信息,可以e通道自助通关,父母遇上验证设备不知如何使用,我正要上去帮忙,工作人员爽朗的说:“有我们呢!”,耐心的教父母过关,点个赞。
非节假日,人不多,轻松出境,过深圳河上的连廊桥,母亲尝试了一下水平电梯,觉得有点晕,于是我们改步行,踏踏实实的走过去。
入境处,因为是第一次通关,需要人工验证,我询问确认回来时就可以e通道自助通关了。香港入境处的工作人员服装似乎更为正式,也讲普通话,不过有些抹不去的港味。
地铁入闸,开始使用八达通,滴答一声,我们上了落马洲的地铁,人不算挤,却没有座位,座位上坐着很多年轻人,可是似乎没有人愿意起身让座。印象中,深圳地铁上,让座似乎更为普遍,大家都默默遵守着这一传统的美德,没有人强制。东铁车厢上也冰冷的标识着“请给有需要的人让座”,坐着的人们各自端着自己的手机,似乎手机以外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偶尔也听到一些内地的方言对话,看来其实坐座位的人也还是非香港本地人居多,然而过了海关,进了香港的地界,对不让座似乎也变得坦然起来。幸亏,父母的腿脚还算利索,站在地铁车厢里也不算多大的负担,我便也放了心,收起那种想要某些年轻人起来让座的冲动。
地铁也是轻轨线路,走的地面,两旁多是山,偶尔有些隧道,像极了内地的某些农村的景象,父亲原本热烈渴望的眼神似乎有些失望。我解释说,这段是香港的郊区,还没怎么开发的,属于香港比较穷的地方,我们要去的目的地才是香港的精髓,请他保持耐心。
在途中站上来一个一看就是香港本地人的中年男士,脸型瘦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副并不个性的眼镜,穿着正式的西装,打着标准的领带,脸朝着门,双脚略微错开,平行开立的站着,左手捧着一个资料架,右手握着一个iPad,从上车到下车,他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对地铁的平稳运行似乎非常有信心,自始自终没有腾出手来握扶手,时而翻看iPad,时而从资料夹里抽出两份文件,似乎在核对什么。这也许就是香港人的典型印象吧,穿着很严肃,抓住一切时间工作,应该算是日常的状态,工作已经融入生活,或者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很拼,但并不觉得苦。我开始有些同情那些拿手机消遣时间的其他人,当然那些其他人中也包括我,唯一的区别就是我既是一个沉默的演员,也是一个游离的旁观者。
我们在九龙塘换了一趟地铁,动车开始名副其实的进入地下,又在太子站换了另一趟地铁,终于到了尖沙咀。
出来地铁闸口,我有些蒙圈,这个站的出口超多,我们想去星光大道,听说去年底开始重新开放了,哪个出口最近呢?我一边翻看手机高德地图(来之前已开通了香港漫游数据套餐包),一边寻找出口位置,似乎没办法详细的确认,那就先选一个比较靠近的吧,一跺脚,“我们就往P出口出吧。”
循着路标,走过很长的一段隧道,中间去了一趟某大商场的洗手间,父亲惊诧于厕所的豪华与干净程度,“一点异味都没有!”这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村老父亲的最高级评价。
出了地铁口,再一次分不清东西南北,周边怎么也找不到星光大道的标识,只好依着方向往前走,地图指示明明就在前方不远处,却又发现被一条没有人行道的车道挡住,一边懊悔出行攻略做得太潦草,一边思考着怎么过这条道路。“应该会有地道或者天桥吧?”果不其然,再向前走百来米,发现了一条地道,穿过去,映入眼帘的刚好就是星光大道的指示牌,再向前走,又有些迷惑了,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有很多临时遮挡,一眼根本看不到前方的路,厚着脸皮拦住一个行色匆匆、面带善意的女孩,秀出我蹩脚的白话,“请门,星光带道点航?”女孩略一迟疑,用手指了指前方,“里都,何以行过黑。”至少坚定了方向,又可以向前探路了,走到一个路口,却是一家酒店的前面,一位保安大叔看我在那里犹豫不决,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问我,“你们——要去——哪里?”“星光大道!”我像遇到救星一样兴奋的回答,“前面,左拐!”“呣盖赛!”我用白话礼貌的回复。
拐个弯,终于望到一片水,我知道星光大道就在维多利亚港旁边,应该没错,心里有些小激动。终于,我们来到了据说是香港的打卡圣地。
眼前不再有说不出名字的高楼大厦挡住视线,维多利亚港的风有着某种湿润与迷离,水很清,稍微带些咸涩,对岸的高楼像积木一样密密麻麻的排列着,延绵不绝,再远处是笼罩着云雾的山,南方的早春已经毫不犹豫的郁葱。山腰上点缀着密度不大只能看见轮廓的房屋,天空里找不到太阳,它隐藏在云层里,闪耀着白光,把厚厚的云层荡开一个个巨大的口子,用丝绸般的云雾不经意的掩盖住山尖,偶尔也披覆在某些高楼的头顶,竟而有一种惊喜的朦胧。
演艺明星或留真实手印,或留点状肖像,李小龙的满身肌肉,梅艳芳的风姿绰约,一切就安静的定位在港湾畔,他们或许已久离人世,或许已经无法再与小鲜肉们比拼颜值,却依旧以这种庄重的方式聚首,在人们的往昔记忆里狂欢,驻守着如歌如画的岁月,给湾风吹拂,被海波荡漾,却坚定不移,愈久弥恒。
天星小轮是一定要体验的,因为他古老,也因为他时尚,这本身就是一种情怀,是香港之所以成其为香港的见证。到港湾对面,时间也就十多分钟吧,开阔的水面,迎面吹来的海风,我们眺望着两岸的风景,两岸的人们在看破浪前行的我们,我也注意到了旁边父母脸上的欣喜和开心,父母的一辈子,我们亏欠他们太多,还在继续亏欠着,他们只需要这屑小的陪伴时光就能轻易地满足,他们历经了岁月的苦难,刻记在皱纹里,我分明看到皱纹在这一刻舒展开来,同时,鼻子似乎有些发酸。
中环是香港金融中心里的中心,为了解决人口聚集,地下已经被利用来做停车场,只能往空中发展,基本上已经不允许只有几层高的楼房存在,毕竟寸土寸金,一栋栋大楼就像一个个并不粗壮的柱子耸立在高空,在二楼的位置通过连廊一一打通,简单实用的解决了人车分流的难题,这是城市之痛,也是城市之巧,但这对于外地的游客却不甚友好,我们记不清哪个大厦是哪个大厦,手机信号在大厦之间信号也经常偏移,无法准确的定位,通过不停的踮脚探头,寻找楼下道路的名称,不停地核对不得不忍受漂移的地图定位,不停地在迷惑的路口厚着脸皮问过往的行人,终于在无耻的打断一个正在玩手机游戏的男士,问清方向后,绕过一座教堂,看到了山顶缆车站,不容易啊,不容易。穿梭过不知道几座大楼,拐过了多少个弯,上下了多少级台阶,我们终于能排上坐缆车的队伍了,我们到达的时间比较不错,排队的人不多,当然这是对比节假日而言,网上攻略里经常动不动就要等2-3小时的痛苦,我们在排队的时候终于不需要体验,虽然估计也排了半个多小时,在聊天过程中,似乎也不显漫长,父亲看到繁体的告示牌,提醒我超过65岁的游客应该有优惠,我准备好通行证,问售票处,对方很肯定的用普通话回答我,“当然有优惠!”,毫不吝啬这种公开的福利,考虑到母亲晕车,我们准备往返都坐缆车,成人往返票99港元,65岁以上老人47港元,貌似与网上说的较大差别,发现能够省点钱,老爸老妈似乎更开心了。我们太多的时间花费在虚拟的网络世界,发现离现实越来越远,却并不觉醒与自知。父母日渐老去,陪伴的时间更应珍惜,我开始对这次香港之行有了更深的感悟,这种举手之劳的陪伴,似乎可以稍微填补一些心中的遗憾。
缆车是靠钢索拉扯上下的,有的地方几乎是70度,但缆车强劲有力,中途还感觉到有加速,在一个分成两股轨道的地方恰到好处的与下行的缆车错车相会,这个设计比较巧妙,即解决了问题,也节约了投资。
缆车一路向上,两旁的建筑树木一路飞退,我倒没有感觉到游览指南里提到的建筑倾斜倒塌的错觉,或许是初来咋到,还没有将身体的感觉器官调适过来吧。幸好这种敞开式的车厢,没有给母亲造成晕车的困扰,一颗之前悬着的心总算又安定下来。
缆车一直开进凌霄阁,搭乘了一个又一个的扶梯,一直纳闷为啥不设直通电梯呢?看到快到顶,结果又是一遛的扶梯,而且每个上行扶梯的连接处,一般都要绕行半周,经过一些餐厅、店铺——香港商业的精髓,人流即是财富,又怎么会舍弃这样延长上行的时间,增加购物可能性的商机呢。终于在吐槽和兴奋中,到达顶楼观景台。
眼前豁然开朗,以维多利亚港湾为主体的整个叫香港的都市,尽收眼底,云雾比在对岸看时已散去不少,更灿烂的光芒照耀着这座现代化的都市,我脑海里竟然冒出“人定胜天”这个词,现代人用他们的勤劳与智慧硬是在这物华天宝的地方从无到有的建设出一座城,数不清的高楼大厦,繁忙的维多利亚港湾,东方之珠的豪情,俯览的视角,绝对有一种欣赏的虔诚,我向来不太喜欢人工的精致,偏激的认为它总会缺少自然的那种流畅和力量,但在这个太平山顶,我几乎推翻了一直固有的观点,众多但不繁杂,虽经不同的设计师手笔,但整体却毫不勉强和突兀,甚至于该高的地方高,该阔的地方阔,该远的地方远,凭借着透亮的云层,让整个视野充满着勃勃生机,航行在港湾里的船拽出一条条白浪,偶尔响起一声绵长的汽笛,划破似乎寂静的长空,然后就只有风拂过耳边,声音在耳边回响,空气里蘸满着早春的微寒,流动着畅快的欢愉。
我们转到观景台的另一侧,看到涂着红色的缆车正从山腰的树丛中开出,旁边一条盘山路上,三三两两的人们凭着路栏眺望,山林里时不时冒出一栋栋房屋,并不金壁辉煌,甚至有些过时的老旧,据说都是香港富人们的别墅,不知道哪一栋是李首富的呢?
再到后侧,远处是一片汪洋,被两旁的山伸出手臂怀抱,缺少高楼的映衬,却更为高远和宁静,山海共云天一色,心情与凌霄齐飞。
我们总以为有足够的时间陪伴这个世界里最爱我们的人,但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父母已经白发苍苍,我们总是过得太匆匆,为工作奔波,为生活繁忙,把下一次当作自私借口,把没时间当作理所当然,我们自以为在拼命追逐,却发现很难再跟上父母老去的速度。而越来越老的父母的要求真的太少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