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对方回答,就有人尖叫起来。我赶过去,只见明仔面色煞白,两脚朝天,瘫倒在地上。两根黑色的甩绳以诡异的姿势缠绕在他的身上。
一
我认识明仔的时候,他刚过30岁。据他自己说,距离他上一次跟异性亲密接触,已经过去25年。
那时明仔还是一个明眸皓齿的胖小子,睫毛长长,笑容弯弯,任谁见了都要搂一下,啄一口,疼得心尖儿颤。仗着这可爱模样,明仔把幼儿园发的酸奶塞给同桌女孩,趁她舔酸奶盖时,凑过去波了一口。
那是他30年人生里,不可多得的巅峰时刻。至此,风光不再。
这一切都归功于他可怕的胃口,那简直是一口深不可测的井。我们出去吃饭,上菜的速度永远跟不上明仔咀嚼的节奏。第一个开吃的是他,最后放筷子的那个人,也铁定是他。
明仔尤其爱吃油炸蝉蛹,硕大皮坚的蝉蛹在他齿间发出破裂的微响,听得我阵阵发抖。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他会忘记自己肥胖的事。他的一天,吃饭占据了五分之一,五分之一要睡觉,五分之二要工作,剩下五分之一的时间用来悲伤。
“为什么胖子找不到女朋友,为什么?”他对这个世界质疑道。
广东出生的明仔,在北京念大学,学的是动画设计。毕业后,在一家知名影视广告公司做动画设计师,到现在已经十年。一米八的他,在公司当高管,年薪四十万,唯一的缺点也是他最大的特点是:300斤体重。
作为他的朋友兼健身教练,我也想过将明仔好好改造一番,拿回去自用,就当投资。但凡事讲个动力,我的魅力不足以让他减肥。在我跟蝉蛹之间,明仔不带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所以那天明仔吭哧吭哧地跑来找我,扭捏半天,跟我说他要减肥。我只当他又被谁骂了几句“死肥宅”,内心一时脆弱。懒得理他。
“我这次来真的。”明仔认真地说。
“你哪次不是这么说。”
“你就说吧,咱是不是好兄弟?”
我说,“你眼瞎吗,看不到我大胸?”
明仔瞪着我,我无动于衷。他撂下一句,“明天下班来健身房找你。”
这话我不信。三年前,我的健身房刚开业,明仔就过来办卡。他豪气得很,买了一年会员,一年私教课,几万甩出来,不见半点心疼。我被他的慷慨感动,决定亲自给他做体测,制定减肥方案、饮食计划。
然而,直到卡过期,他也没来练过一次。
二
第二天,明仔真的过来了。他穿着欲盖弥彰的篮球服,一身肥肉无处遁形。当时我正在办公室啃桃子,销售员领着他过来,唬得我差点噎过去。
我又一次带着他体测,明仔往体重计上一站,顺时针划了一个华丽的圆弧。我瞥一眼,比三年前又涨了二十多斤。再看体测数据表,体脂率逼近百分之四十。
我摆出一脸沉痛的表情,他也看着我,眼里闪着急需拯救的期待。
“要减脂,有氧运动必不可少。体重超标,跑步、骑单车这些有氧都不太适合你。”我指指他的膝盖,“不然还没减肥先成残废。”
明仔使劲点头。
“刚体测你也看到了,长期伏案导致你后颈跟肩袖肌群偏弱,上交叉综合症也很严重,得先矫正体态。”
明仔打断我,“啥交叉?”
我把脖子往前伸,“喏,就是乌龟脖。明白?”
“体态不对,盲目训练只会加重问题,所以你得先做体态矫正,还得加强膝关节的训练和养护,激活核心,再根据身体情况调整训练强度,配合饮食……”我继续打击他。
明仔的眼神开始涣散。
“你这减肥之路,漫长而艰辛。”我用力拍拍他肩膀,加重语气,“与其花钱买罪受,不如去买点油炸蝉蛹。人生嘛,及时行乐。”
明仔的脑子显然还没转过来,就被我请出去,宽阔的背影写满悲伤。
新来的销售员跑过来对我说,“老板娘你缺心眼?送上门来的生意不做。”
我一脸正气,“跟朋友谈生意,伤感情。”
“而且吧,”我压低嗓门,朝跑步机上庞大的身躯看了一眼,“这个太难减了,我找不到他减肥的驱动力,到时难免砸了自己金牌教练的招牌啊!”
销售小伙连连点头,乐呵呵地说,“那办张会员卡也是好的,稳赚不赔。”我默许了。
后知后觉,这话从涉世未深的销售员嘴里讲出来,果然不靠谱。
自从我拒绝给明仔上私教课,他时不时朝我丢来林黛玉似的幽怨眼神,并偷偷摸摸跟在肌肉猛男身后偷师。
跑步机是明仔最先放弃的;划船机太累;自行车适应不了他的吨位;最后,器械区沦陷了。
明仔抡起哑铃学人家掂了几下,太沉,改换固定器械;打算有样学样做几个高位下拉,结果没把握好力度,配重片“哐当”一声撞一起,瞬间让他成了众人的焦点。
我冷眼旁观,打败胖子们减肥的决心,往往还不到累的份儿上,而是别人质疑的眼神。明仔讪讪地让出器械,对着空气连连摆手道歉,退到角落里。
第三天,人多的地方已经不见明仔的踪影。我搜索半天,发现他跑到体能训练区,看样子是打算尝试甩绳。
不知者无畏。甩绳六十秒就能让我从一个常年健身的金刚女汉子,变成娇喘连连的柔弱小女子。“明仔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那点能耐?”我在心底骂他。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地板震了下。我把前台音乐关掉,问旁边的人,“刚刚是不是地震了?”
没等对方回答,就有人尖叫起来。我赶过去,只见明仔面色煞白,两脚朝天,瘫倒在地上。两根黑色的甩绳以诡异的姿势缠绕在他的身上。
我拨开人群,“都他妈给我让开!”一边吼一边跑过去给他做心肺复苏,“快打120!准备葡萄糖水!空气不流通啦!”(注:健身房的教练一定要懂得做心肺复苏,这黄金四分钟直接决定人的生死。)
这次明仔出的风头够大,不光救护车来了,最后连消防员也惊动了。几个人连扛带拽,好不容易将他送到医院,累得我也差不多该住院了。
偏偏明仔对自己造成的麻烦毫不知情,躺在雪白病房里的他,虚弱地指责我,“十三,你要是当初答应给我上课,我能这样么?我差点就死掉了……”
我不应他,我怀疑他是被什么冲昏了头脑,和从前判若两人。
“我都这样了,减肥的决心还不够吗?”明仔继续苦兮兮地追问。
我被他恶心坏了,使劲抖了抖他的床单:“老实交代吧,为什么?”
三
真相总是缺乏新意,明仔说他喜欢上一个女人。为了赢得女神芳心,他不得不痛下决心,跟油炸蝉蛹分别,拼死减肥。
“爱情,总是让人做出愚蠢的事。”我感叹道。
从医院出来后,明仔每天准时到健身房报到。我也答应做他的私人教练,给他制定专门的课程。
过程比我想象的糟糕。仅仅是瑜伽球,明仔将它举过头顶,就开始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教练,我……我不行了!我真不行了…….”
“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来,最后三个了。”我温柔地鼓励。
“又是最后三个……你骗我!”明仔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干了。
我适时掏出手机,点开相册,对着明仔晃了晃。照片上的美女让他的眼睛又一次绽放出光芒,可他依然使不出力气。
“你也不要难过,减不下去就算了呗。有些人一辈子都遇不到这么好看的女孩让自己喜欢,你看你多幸运啊……”
明仔听完赶紧爬起来,拽住我的裤脚,仰着汁液饱满的胖脸,诚恳地说,“教练,我们继续下一组吧!”
只见他一边艰难地举起胳膊,一边数,“二十一……等我减掉十斤……二十二……我就,我就……奖励自己……问她要微信……”
我又一次被他的诚心所感动,为了让他一个人减肥不至于太孤单,我将他跟另外一个胖女孩的课安排在一起。
胖女孩叫林林,刚毕业没多久,肤白貌美眼睛大。她的胖跟美貌同样惊人,做深蹲时,身子圆成球,一推马上就能滚起来似的。别人怎么调侃她,她都是乐呵呵的,还赠送一个灵动流转的秋波。两人结伴训练,再合适不过。
虽然明仔是一个意志力薄弱的胖子,但在异性面前,他还是会努力维持自己的尊严。比如波比跳,一定要比林林多做半个;平板支撑,要比林林多撑两秒;就连甩绳,也要慢一拍放下。
林林不懂这是男人虚假的自尊心作祟,一脸崇拜地夸明仔,“厉害!厉害!”明仔这时虚弱地朝她摆手,连回话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我渐渐加大训练强度,明仔就装不下去了。休息时,他俩整齐划一地瘫倒在瑜伽垫上,像两头搁浅的鲸鱼,张着大嘴喘息,耍赖不肯起来。
林林向我求饶:“再歇五秒,五秒后我就起来。”明仔举手:“附议。”
每次练完腿,我看着他俩以残疾人的步伐,互相搀扶着下楼梯。我在后面看着,心中陡然生出他俩格外般配的感觉。
人都说,真爱就是深刻理解对方的痛苦。
我干脆启发明仔,“你看吧,林林长得不赖,一看就是潜力股,你现在不追她,到时候人家减下去就是女神了,你上哪哭去?”
明仔脑子转不过弯来,“我减肥,是为了我心目中的女神,你这样让我随随便便转移目标,对得起你教练的身份么?”
“对不起,打扰了。”我朝明仔狠狠翻了一个白眼,替林林不值。
四
关于明仔的初心,林林当然也是知道的。但她不会像我一样,拿这一套调侃明仔。
可怜明仔,减肥三个月了,都不见他跟女神的进展。只是在明仔朋友圈里有一张他跟女神的合照,明仔的大圆脸占据了画面的三分之二,远处背景能隐约看到是女神坐在星巴克外面。我只当作没看见,倒是林林在下面点了一个赞,显得孤零零的。
明仔的女神是他们公司新招来的设计师,人美话不多。对明仔这样的宅男来说,她就像二月里的春风,吹得他有种自己是木村拓哉错觉,能把上班当成偶像剧片场。
到12月份,明仔减掉了六十多斤,终于脸是脸,脖子是脖子。他鼓起勇气,打算邀请女神参加深圳的迷笛音乐节。至于音乐节的两张门票,是我想法设法从黄牛那高价买来的。
明仔去约会那天,只剩林林来上课。林林有些不习惯,一整天都怏怏的。我激励她,“你看明仔,为了爱奋不顾身,万里长征路,总算打破原地踏步的诅咒,取得阶段性胜利。”林林没有回我话。
到了晚上,明仔发了张饭碗图到“瘦成闪电”三人群。这是约饭的信号。林林立马回了个拍掌赞成的表情。
我在群里问,“音乐节完了不该是你们烛光晚餐吗,不乘胜追击,跟咱们约什么饭?”明仔对我置若罔闻,“我请客,吃油炸蝉蛹!”
当服务员将三大盆硕大皮坚、肚皮铮亮的油炸蝉蛹摆上来。我听到明仔跟林林几乎同时发出咽口水的声音。
一晚上,我看着他俩就像花栗鼠一样,消灭了一盆盆油炸蝉蛹,红烧小龙虾,白切鸡,深井烧鹅……
明仔说,“这个加点蒜蓉汁最好,还有......”林林马上闻弦音知雅意地递上香菜跟姜末,眼神里全是吃货们才懂的默契。
这顿饭,我活活吃出了电灯泡的感觉。
明仔出师未捷身先死,却丝毫没有吃出半点伤感来。来之前,我就准备好了一肚子安慰的话,完全派不上用场。
一直到最后果盘上来, 明仔才简明扼要地告诉我们,票送人了。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与其等着一只拖鞋往下落,不如彻彻底底死心。”
明仔表现出来的洒脱,无半点伪装。我终于放下心,随便应付几口准备撤了。等我回去后,明仔跟林林又去各吃一碗芋头紫米糖水。
五
新的一年,明仔的课快上完了,肥也减了,女神梦也碎了,照理他应该恢复当初“日啖蝉蛹三百个”的快活日子。可他偏偏又死乞白赖地跟我续了半年的课。
这次他特意嘱咐我将他的课跟林林安排在一起。我看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却没有识破他。
之后带他俩上课的日子,我感觉自己身处一个大型恩爱现场。
“教练!我觉得我有点心跳过速,哎呀不行了……闷得慌!”明仔皱着眉,捂住胸口往下蹲。林林忙不迭扶他到边上坐着休息。
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指着运动手环上的心率,鄙视地问:“90也他妈过速呢?”
明仔斜了林林一眼,捂住脸,翁声翁气地回,“反正减肥也没人爱,让我当个死肥宅拉倒……”林林一滞,红着脸安慰他,“怎么会,明仔哥你人这么好……”
明仔继续垂头丧气,“你就不要再给我发好人卡了。”
林林虽然聪慧,但在感情这件事儿上到底不如明仔。明仔悬着一颗心继续装。只见林林舍身取义的表情,气沉丹田,问明仔:“明仔哥,你看我怎么样?”
明仔捂住脸的手指嗖地漏了条缝,缝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林林丰满娇俏的样子。果然,吃到一个碗里的都是一家人。
可明仔还是有些犹豫,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林林在他心中的位置。有一回,林林中途去茶水区打水,我跟明仔停下来等她。看着林林欢快的背影,明仔突然感慨,“要是林林瘦一点就更好看了。”
我冷笑,“自己做不成木村拓哉,就想把她变成女神啊?”
明仔笑得坦坦荡荡:“谁不爱美呢?”
等明仔的脸转回来,看到林林就站在对面,微微张着嘴,眼睛又大又圆,像一只吃惊的兔子。林林的手上握着两瓶水,一瓶是给自己接的白开水,一瓶是明仔喜欢的尖叫。
明仔讪讪地过去接水,林林轻巧地躲开,径直朝我走过来,把尖叫递给我,“教练辛苦了,喝水!”
那天剩余的课程,林林的话变得格外多,不停地笑,使劲折腾自己。
下课后,林林跟我发信息,说她想把课单独排。我想着他们现在的身体素质跟以前不一样,也是时候分开上课了。
我把明仔跟林林的课错开,保证他俩就算买我的课买到天荒地老,也见不着彼此。
见不着林林的明仔,浑身丢了魂似的。每次上课,他把话题往林林身上引,我悄悄给他加大训练量,累到他恨不得借个嘴喘气。作为一个正义无私的女性,我能帮林林的也就这些了。
几次下来,愚钝如明仔,也觉出我的私心,他赶在上课前拦住我:“林林最近怎么样了?她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
“不怎样,伤心使人发胖,她最近又胖了点。”我斜眼偷看他。
明仔犹豫老半天,艰难开口:“所以伤心了得吃点油炸蝉蛹补一补啊。今天我跟你请假吧,明天!明天我保证加大训量……”
明仔一边说一边往后退,退到门口,怕我反悔似的,干脆跑起来。我在他身后喊:“多吃点,明天练腿!”
那顿饭后的第二天,明仔和林林是牵着手来健身房的,看得我目瞪口呆。
后来,毫无悬念,明仔和林林拿走了健身房一年一度的最佳情侣搭档奖。两个人实实在在减了两个我的体重。
再后来,我离开深圳来到北京,将健身房交给我弟打理。上一次得知他俩的消息,是我弟告诉我的。在我来北京这两年,明仔和林林本着对油炸蝉蛹的热爱,又可耻地胖起来。
而今他俩在备孕,刚从我弟那买了半年的私教课,打算从头再来。
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作者欧阳十三,现为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