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晚间悬在半空的月亮,或弯弯、或圆圆,清澈的吸引着目光总想着能看清那遥远的光影中神秘的一切。
现在的月光已不再吸引我了。如果没有近视镜、老花镜的帮忙,映入眼帘的月亮已不那么清晰,有些模糊、有些重影。
是有些老了。不再年轻的不仅仅是肌体、思想,记忆里的很多东西,也将如天上的月光,逐渐地模糊、离我们远去。
也许,当有些感受来敲我的门、有些记忆拨动心弦的时候,我该拿起笔。就比如庚子年的二月、三月里,看着窗外空空荡荡的马路、街道的转角,我有时就会很奇怪的会想起儿时的集市。
在我国北方,农村或城乡集合地,过去都有在某个特定的日子里,四里八乡的人集中到集市上来买或卖自己地里出产的瓜果蔬菜、鸡鸭鱼肉、主食副粮,乃至从外地趸来的服装洋货。在那个商贸流通近乎枯竭、一切仅靠计划供应而又供不应求的年代,这种集市上一针一线,一口袋小麦大米、几个鸡蛋的小本生意,是无数农村家庭求医问药、孩子上学的资金来源,同时也是很多城镇家庭弥补粮食不足、偶尔改善伙食的物资供应的场所。
我的故乡是在鲁南的一个当时三十万人口的小县城,县治所在是夏庄镇,那里是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夏庄镇的热闹繁华集中在一个T字形的街区:
横向的是一条东西向的街道,长约一公里,以邮政局为中心,东去依次为县委大礼堂,县委、县府,武装部、农业局,最东端是水利局,略长。西向两侧依次为百货公司、新华书店、百货大楼,公安局,招待所,西侧拐弯处有废品收购站、夏庄二小。
纵向以邮政局为北端,向南延伸的跨过沭河桥,一条长也在一公里的南北向的大街。从北向南依次为露天电影院(儿时的圣地),粮食局、县医院、县一中、沭河桥,煤碳公司、长途汽车站,土产公司门市部基本上是这繁华的最南端了。
我是1984年18岁时离开家乡到北京念的书,从此才离开了这个县城。之前的十几二十年里,我在这里长大,这就是我的生活,这个T字形的街区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中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切。
对家乡很多清晰的回忆大多集中在离开故乡此前的十年间。家庭生活、学校岁月自然是记忆里的主题,要说记忆深刻的还有就是农历逢四、九才有的夏庄集。
1、 煎饼、豆腐摊
夏庄集因为是县治的集市,自然比乡下的集市热闹的多。赶集的日子里,短短的街巷会瞬间涌入几千上万人。摩肩接踵、拥挤嘈杂、却又不乏秩序。
大家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拥挤,没有人不耐烦、更没有人打架。赶集嘛,要的就是一个热闹。
我家住在邮政局北面一点。从家里走到一中去上学要穿过从邮政局到学校这一段,是夏庄集最拥挤、最热闹的地段。
十几岁的男孩子走在集市中自然不会将目光放在卖粮食蔬菜、服装、日用百货上。尽管都是吃过饭去上学,在那个缺少油水的年代,吃的总是能吸引眼球。
煎饼现在是一种鲁南的特色小吃,以前却是主粮。
百姓家里是将小麦、玉米、高粱乃至切片晒干的地瓜干(在现在是不同口味,在当时则直接反映不同家庭的经济状况,玩笑的说纯麦煎饼那就是地主家的干活),用水泡软,在石磨上磨成糊状,直径一米的鏊子(平顶略带弧度,有短脚)用麦秸等柴火烧热,把粮食糊在鏊子上摊平烙成厚度仅一毫米(厚薄是考察农村媳妇能干与否的一项标准)的煎饼。
新烙出的纯麦煎饼从鏊子揭下来的那一刻,空气里弥漫的是难以名状的麦香。再卷入切块的还冒着热气的豆腐块,再用小勺撒上红红的辣椒碎,看着摊边手握煎饼的人的吃相,刚刚吃饱的我都忍不住口水四溢。
虽然现在回故乡可以随意的吃到煎饼卷韭菜炒鸡蛋、卷肘子肉,乃至卷一切一切。但我还是想念那时的煎饼摊、豆腐摊。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味道,煎饼、豆腐、辣椒碎,才是那个味道,才是那个时代。
2、羊肉汤锅
更有趣的是羊肉汤锅。
鲁南好喝羊汤,鲜美异常,延续至今。那时候人人都穷,来赶集自然不能都下馆子,但又要犒劳一下自己,于是就去喝一碗没有肉的羊肉汤,(北方小饭馆字号都冠之以羊肉馆、牛肉馆,我在余姚看到的却冠之以羊味馆、牛味馆,想想当年无肉的羊汤,深以为然)。
汤锅飘香,喝者人众。最妙的是,老板为了不耽误生意一边向外盛羊汤、一边向锅里加凉水,然而锅里依旧沸腾扬花。旁有晓内情者曰:此乃锅底倒扣一只海碗故。商人的小机灵即使在不言商的年代也可见一斑。
3、 腊月二十四集的鞭炮
每年腊月二十四的夏庄集,主角都是鞭炮。虽然腊月十九和腊月二十九赶集卖鞭炮的也很多,但最热闹的还是二十四这一集。
夏庄集的鞭炮不像如今的花样繁多,比的就是一个字:响。拇指粗细、约七八公分长的一个个鞭炮是主流,把炮捻如同编辫子一样编成一串,每串以25个或50个居多,个别有100个一串的。
炮仗摊多是大车,车尾对着客户,一盘盘的鞭炮码放在车身里。不必废太多口舌,用竹竿挑起一串点燃,炮仗声越响亮,摊主的脸色越有光。爆炸声中还掺杂着:俺是辛集二大队的,俺是西南村的…各种正宗鲁南口音报出的、骄傲无比的字号。
偶尔也有意外…炸摊子。火星不小心溅到鞭炮堆里,那场景就是一弹药库爆炸,瞬间就会将整个集市的注意力全拉了过来。围观的人看得过瘾,但于摊主而言,则是谁摊上谁倒霉了。
这一天是孩子们特别是男孩子们最疯狂的时光。怀里仔细揣着父母给的几个大洋,或许还有平时捡来的骨头、牙膏皮、玻璃等在废品收购站老范那里换来的几张毛票,在各个鞭炮摊前仔细地听啊、比啊,终于拿出已经被攥湿了钱换回了一串、二串鞭炮,然后幸福地跑回家,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孩子们放炮的时候是绝不会成串点燃的。而是把鞭炮的小辫一个个解开。在野地里,胆子小的把鞭炮放在地上燃放;胆子大的,拿在手里点燃,扔到半空中炸响。
年的味道在鞭炮的硝烟里越来越浓,我们也在这循环往复的集市里一天天长大。
4、执法者
夏庄城北有村名卓村,村里有个大爷,似乎姓高。山东一般把比自己父亲年龄略大的男性尊称为大爷。
记得上世纪约七十年代中期,高大爷时年约五十多岁,一米七以上的个头,龙行虎步、鹰视狼顾,手执一木杆,长约二米、径如儿臂,木杆头上还绑着一只指粗的铁钩,威风凛凛。
凡是逢赶夏庄集,常常能看到高大爷在街面上巡视,与高大爷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总觉得后背发冷,于是紧走几步。中学里在语文课上学到《儒林外史》中胡屠户一节,我才恍然,原来高大爷有胡屠户之威。
据消息灵通人士云:高大爷手中钩杆是用来钩猪用的,那时有到集市上悄悄搞资本主义小动作的。高大爷就是革他们命的,钩杆一伸、肥猪撂倒。遗憾的是从未眼见、或听到高大爷钩猪的传说。
我将要离开故乡的那几年不记得再看没看到高大爷的身影,似乎是模糊了很多。只是不知是高大爷不在人世了、还是另有高就。
当年的高大爷也曾算是夏庄集的一道风景。现在的城管比起当年的高大爷却是难望其项背。
5、 夏庄集上的同学
一中的学生是从全县的乡镇考进来的。不才当年也曾比肩唐解元,因之对一个“考”字记忆犹新。
班上的同学多是从各个乡镇来的农村同学,生活实为不易。大多住校,一至二周回家一次,有步行、有骑自行车,家里经济条件差的要找别人借自行车。回去除了看望家人、干农活,就是背回校一、二周的口粮—煎饼。吃的时候用热水泡开,就咸菜。有时候长毛发霉了,没人舍得扔掉,都是挂在铁丝上晾干。在那个年代,农村同学只有靠“知识改变命运”,考上大学参加国家分配才能有出路。
晓琳同学,来自南古镇,家贫,与我睦。高二的一段时间,晓琳学习成绩起伏,班上南古镇另一同学学军告知我晓琳因家贫、父母病,有辍学之意。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做晓琳工作,望他能挺住,再坚持一年就可高考。如此延宕二月余。终有一天,晓琳去,并托学军转达不好意思与我面辞之意。
某日逢夏庄集,学军告诉我晓琳在集市上卖葱。中午放学我找过去,远远看到晓琳一身农民装束,身前一担大葱。以我高中生的思维已知道尊重别人的选择、尊重别人的自尊,我没有上前,只是默默看了一会悄悄离去。鲁迅文中闰土的形象不仅仅是那一刻,而是从那时起乃至今天都让我更深地去理解生活的艰辛。观一事、一城、一国,有时观下比看上更重、更准。
顺便说一句,同是南古镇出来的学军毕业后考上了警校,回故乡没太久已是刑警大队长,成为夏庄集上的风云人物。
晓琳则再没了消息。
很多年没有再赶过夏庄集,估计夏庄集也不再是过去的夏庄集。有些记忆,写下了,也就不会轻易地湮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