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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儿曾是个美丽的姑娘,我的小学同学,儿时的玩伴。我们两家相隔一道胡同,当年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甚至在我家同吃同睡,如果不是后来命运对她的极端捉弄,我们应该是最磁儿的姐们儿,典型的中国闺蜜吧。
春儿家境贫寒,父母不怎么支事儿,生活过的艰难,常被外人嗤笑,但春儿异常懂事儿,爱看书,学习一流的好。
现在想来,我的很多好习惯的养成都是儿时受了春儿的影响。她爱惜书,爱惜到舍不得翻页超过九十度,当年看着她歪着头看课本里的文字,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但一学期下来,我的书已破损不堪,她的却崭新如初。她非常节俭,用铅笔写的作业本经常写完后擦了再写,反复数遍。前几年热播的电视剧《暖春》,当演到小花擦掉铅笔字重复利用作业本时,很多人感动于此,我却不以为然,因为眼见春儿一直这样做着。
我们小学时是五年制,五年级上完便要考初中了。也就是在那一年,春儿的命运发生了极端逆转,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我们小学升初中划片是三初中,但当时一初中有两个重点班,面向全乡择优招生,能考上者便可以去一初中的重点班学习,当时来说,那是一个极大的荣耀。我们小学每年都会有一到两名学生考取,我们那一届,最被看好的便是我和春儿。
我们相互鼓励着,期待着初中仍是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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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升初的考试我们都很尽力,接下来便是快乐的暑假。我们边玩儿边等成绩,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暑假快要结束时,我们分别收到了通知书,春儿三初中,我是一初中重点班。这意味着春儿没有考取重点,我们将不在一所学校了。这原本是生活中一件极其平常的小事儿,毕竟只是小升初,人生的路还万般长,然而得知消息时,春儿表情凝固,不言语,匆匆走回家去。两天,没有出门玩耍。
第三日,春儿的奶奶来叫我,说春儿行为异常,自己钻到箱子里,非让家人把她锁里面,说这样,就没人问她考的是哪所学校了。我在开学前的日子里,经常陪着春儿,未觉任何异常。但她的家人说,只要我不在场,春儿便发疯。我母亲听了,悄悄告诉我说,春儿一定是不想面对亲友们对所考学校的追问,故而择时装疯。我觉得有道理,一个好端端的优秀学生,怎么可能说疯就疯了呢,哪有这么离谱的事儿啊!
开学前的一天,春儿的家人急匆匆地叫我去她家,说春儿又发疯了,几个大人都拽不住,她平常最听我的,让我速去劝解。我听母亲说她是装疯,想必见了我,便不好意思有疯态了。于是匆匆跑去。去时院内已平静下来,一堆人围拢在一起,走近一看,春儿闹了一阵儿,昏倒在地上,她的奶奶正拿着一根锈迹斑斑的大粗针挨个往春儿的手指里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春儿黑紫的血顺着手指住下流,人却无丝毫的反应,内心里一百个确认:春儿是真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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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后,我便住校了。开学的喜悦很快冲淡了对春儿事件的忧思,尽管时常提起,却只有无奈,随即便是一头扎进功课里。
只是每到周末回家,春儿便会去找我,我们仍然在一起玩,也不觉得她是疯子,只是话少了,由着我说。这样的时光持续了大约两年。附近的邻居们都知道,她只有和我在一起时像个正常人,便经常在她发疯时拿我吓她,说如果她再疯我就不和她玩了,她竟然真能因此被降服,我至今仍觉得奇怪。
我与她交往时,对她从不以疯子待之,母亲嫌她可怜,支持我多与她交流,说不定哪句话启发了她的心智,就不疯了。但后来春儿的一句话,让母亲有了戒心,从此不再允许我与她来往。
那天春儿在我家吃饭,吃完饭表达了感激,然后盯着我认真地说:“晓丽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也一定要把她带走。”母亲当时表情惊诧,愣了好一会儿,没说什么,但不再欢迎她的到来,也明令禁止我再与她一起玩耍。
再后来春儿发疯已是常态,她家人控制不住她,便买了双铁镣套在她的双脚上,把她拴在一棵大树下,常日拴着,只吃不运动,再加上平常药物激素的刺激,春儿像被吹了气的气球,迅速膨胀,原来多么窈窕的小姑娘,被这个疯病摧残成了一个壮牛般的胖妇,我更加可怜她。
每到周末,她依旧会来看我。她只要说是来看我,她家人是不拦她的,只是脚镣并不去掉。于是她一走动,铁链与大地摩擦出均匀的“呼啦呼啦”的声响。每次听到这声音由远及近,母亲便会迅速地关了大门,命令我不准吭声。多少次,我极其矛盾地流着泪从门缝里看着她喊着我的名字,平静地站立等待一会儿,然后带着失望的表情拖着长长的脚镣,伴着“呼啦呼啦”的声响慢慢离去,我无能为力。
我想治好她的病,但我当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学生,我托母亲去告诉她的家人,要带她去看病。母亲说她家正四处求医,我便满心期待,期待她终有一天是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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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春儿的病未见好。为了照顾她的方便,她的长发已被剪掉。曾经美丽的小姑娘已完全变成了一名悍妇。
之后我与春儿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很多有关春儿的消息都是母亲转述给我的。因为春儿有了乱跑的毛病,她已走失多次,但春儿识字,又能详记家庭住址,每一次走失后都又被送了回来。春儿自此便被锁在家里,几乎不再出门。
尽管年纪尚小,她的家人却很快给她找了个婆家,丈夫是一个中年单身汉,春儿的家人这么多年照顾她已精疲力竭,能把她嫁出去也算是甩掉了一个包袱。然而不成想,春儿嫁过去后仍然四处乱跑,且两年未曾生育,未达到夫家传宗接代的目的,春儿便被送回了娘家。但很快,春儿又被找了第二个婆家,这次她嫁了一个傻子。一个疯子嫁给一个傻子,日子过的可想而知。但春儿遇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婆婆,据说起初可以支撑着小两口的日子,时间一长,便听说春儿经常被婆婆殴打,身上到处是伤。春儿的父母属于胆小怕事儿的一类,虽说当时在邻居的怂恿下,去春儿的婆家讨过说法,但终究春儿仍是被打,至到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有春儿的消息。
春儿的父母去其婆家要人,人家说她乱跑跑丢了。其家人也知道她有乱跑的毛病,闹了几次便在家静等消息,春儿每次走失后一段时间,便会被送回,或者有外地的电话通知去领人。所以这一次,也都料定了她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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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过去了,没有春儿的消息。
二年过去了,依旧没有消息。但传言四起,说春儿是被其婆婆失手打死了,因为其邻居去春儿的婆家串门儿时发现堂屋的墙上有血迹。传言在传着,春儿的父母依旧在等待,等待像以前一样,在春儿走失后的某一天,突然又得到春儿的消息。
我也不相信传言,诺大一个人,怎可能就被打死了,即使真的死了,尸首哪有那么容易藏的,这么久是会露出蛛丝马迹的。
然而四五年过去了,依旧没有春儿的任何消息。
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相信了传言。春儿的父母去当地的派出所报的案,但没有提供出任何被杀的初步线索,派出所只按走失人口做了登记。这让春儿的父母很失望,也很无奈。
当时我已在公安院校就读,春儿的父母曾去找过我,让我帮忙。我虽满腔热血,也是毫无头绪。只是找了她婆家附近的中学同学一起去春儿的婆家走访了一些人,又观察了附近近几年的新土新坟,未找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也始终没有勇气走进春儿的婆家去质问。此事儿便又不了了之。但在我的感觉里,春儿肯定还活着。
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依旧时常梦到春儿,她来到郑州,我们一起逛街,一起吃饭聊天,当所有人都认为春儿已死,我始终坚信她还活着,她一定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里,安静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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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经过公务员考试,我成一名警察。我曾不止一次地思虑过寻找春儿,但无从下手,便一再搁置下来。只是当遇到群众报警有走失人员时,我便格外地关注,有些许特征不太详细的,我便打过去电话详细追问,甚至一些间隔很久的走失信息,我也会不厌其烦地追问走失人员的情况。在别人夸我工作热心的时候,我内心的惭愧只有自己知道。我担心哪个走失的人员会是春儿,所以每一个特征类似的人,我便会认真地去记录比对。110指挥中心的走失人员信息库是我工作之余时常关注的,个中缘由,只有我懂。
我想,如果春儿知道我在郑州工作,她一定会来找我的。然而工作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未碰到过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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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回家已极少有人提到春儿,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她的任何信息,我家又搬了地方。然而前几日,弟弟给我打电话,说据春儿的弟弟讲,他家刚得知春儿还活着,多年前她跑到了驻马店一个偏僻的小村落里,又嫁给了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男人,目前育有两女一子,靠药物的控制已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只是为何这么多年她未往家传递过任何消息,则不得而知。其夫家最近两年日子好起来了,便按照春儿提供的地址找了过来,而且接了春儿的父母去住了一段时间,确认春儿还活着。
她还活着,我承认这是我今生得到的最激动人心的消息。当时正在单位值夜班,兴奋的一夜未眠。我决定天一亮就立即开车去找春儿,已经十几年未见了,她果然还活着,我只想见见她。
说好的让弟弟帮我问地址,竟未问到。我便让他继续打电话问,在等待弟弟回信儿时,遇到了单位的知心好友,一时激动,拉着她的手语无伦次地与她讲述了此事,分享我的激动和喜悦。好友弄了半天再听明白,果断地说不妥,这毕竟是一个发了疯且许久未见的小学同学,既然目前她一切稳定,就先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万一她看到我,受了刺激更疯了呢,又或者她认不出我来,我岂不白跑一趟。何必这么自私,为了自己的想见而不考虑她的感受呢。
我细想也是,便勉强按捺下自己的激动,一直没有去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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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暇之余,我不止一次地在地图上查找她目前生活的位置,回忆我们儿时玩耍的种种情景,想像着她目前的生活,这是我生命中另一类的闺蜜,一直梗在心间,百般愧疚与无奈。
我相信我们会再相见,这一天一定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