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郭主簿二首》是组诗。第一首诗作于仲夏之季,诗中以轻松愉快的笔触描述了诗人的闲适生活,充分展示了闲适自足的乐趣,表达了诗人安贫乐道,恬淡自甘的心境。第二首诗作于秋季,诗中通过对秋景的描绘和对古代幽人的企慕,既表现了诗人对山林隐逸生活的热爱,也衬托出诗人芳洁贞秀的品格与节操。全诗格调卓奇豪放。
【原诗】(其一)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其二)和泽周三春,清凉素秋节。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
【鉴赏】(其一)第一首写于仲夏,是以夏季田园生活为内容的抒怀作品。陶公以轻松愉快的笔调,描写夏景和美好的田园生活。此时,家中尚有余资,生活起居颇可,享受天伦之乐,暂忘于功名,然而古代圣贤仍牵动自己的情怀。诗中流露了知足常乐,抒发了诗人在家的愉悦闲适的心态,表现出诗人对外出做官的冷漠和厌倦,反映了诗人热爱然而鄙弃功名的思想。他表示不追求奢侈的享受,不羡幕荣华富贵,喜爱的就是这种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诗的格调恬淡闲适。
前六句写夏季堂前风景和诗人读书弹琴的乐趣。开头先写环境和季节,再写自己的得意生活:在繁茂的堂前树林抑或竹林中,享受着不凉不热、温度适宜的生活,南风回旋袭开我的衣襟,更感惬意、舒适。停止交往、舞文弄墨、起床弄书琴,何等地优哉游哉!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诗的开头两句写得很美,描绘了诗人家居的美好环境:堂前生长着树木,又多又茂盛,挡住了烈日的照射,给诗人酒下一片树荫。诗人的用词非常富有表现力,能够引起读者的许多联想或想象,回味余地大。诗人说“堂前林”,不说“堂前树”,“林”字准确地说明堂前的树木多,究竟是多少?留给读者去想象。“中夏贮清阴”的“贮”可以当作诗眼来看,它形象地表现了树荫之多,树荫之浓。堂前林是可爱的,夏天的树荫更是可爱的,诗人怀着非常愉快的心情赞美了它们。不仅如此,诗人还赞美盛夏时节的“凯风”和“回飙”。树木有情,风也有意,清风送爽,实在惬意。诗人更喜的是那种回旋的风,骤然而至,吹开了诗人的衣襟。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这是田园生活的一种享受。在这幽静清凉的舒适环境里,诗人息交绝游,与书为友,过着适意的书斋生活:“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在封建社会,图仕进的人是不“游闲业”的,很少读儒家经典以外的书。陶渊明与众异趣,偏要博览群书,驰心于诸子百家,这说明他并不把“游闲业”视为大逆不道的事情,相反,他愿意这样去做,从中得到乐趣。“卧起弄书琴”写得形象,读者仿佛看见勤奋的陶渊明刚刚从床上起来读书,实在读累了的时候,才放下书本弄琴自娱。一个“弄”字,展现出了诗人为书琴所陶醉的样子。
接下四句写家中粮菜有余,自己知足常乐。其中“营己良有限,过足非所钦”二句,“不以贫贱而有羡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正反映了一个隐者的坦荡胸怀,表现出知足常乐的思想。家中粮菜充足,经营有余,不慕“过足”(不贪图富贵豪华)。诗人的精神世界是充实的,天天弄书琴;诗人的物质生活也还不错,用不着为衣食发愁,园中有摘不完的蔬莱,家里有用不尽的“旧谷”。
再四句写诗人酿酒自饮以及子戏身旁的天伦之乐。自己酿酒自己喝,小儿子绕膝嬉戏,真正是乐不可支,忘却了什么人间“富贵”。“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吴瞻泰认为这两句是“自足语,天真烂漫: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一洒落”(见《陶诗汇注》)。陶渊明性好饮酒,只要有酒喝,他就感到满意了。自家酿酒,有酒自斟,是一种田园生活的乐趣。当然,对于诗人来说,乐趣是多方面的。他已经是儿女成行的父亲了,娇儿会给他乐趣,这是一种天伦之乐。“弱子戏于侧,学语未成音”。这两句写得多有意思!一个“戏”字写出了弱子的顽皮。“学语未成音”的娇儿在父亲的身边转来绕去,当父亲的能不喜悦吗?诗人轻轻一笔,摄下家庭天伦之乐的生活小照,使作品富有生活气息,意趣横生。吴瞻泰《陶诗汇注》说:“学语未成音,家常语,使人味之意怡”。鲍照有“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的佳句,也是描写天伦之乐的。若把这两句同陶渊明的“弱子戏于侧,学语未成音”相比较,还有情趣上的差异。“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是说诗人在那里“弄”,在那里“看”,即诗人自寻其乐。“弱子戏于侧,学语未成音”,则是“弱子”在那里“戏”,在那里“学”,即“弱子”本身的可爱之处给了诗人以欢娱。对于天伦之乐,前者是主观上的迫求;后者则是客观现实给与诗人的感受。
最后四句,写诗人陶醉于这种淳真而快乐的生活之中,忘却世间的功名富贵,远望白云,发思古之幽情。美丽的白云飘在清澄湛蓝的天空多么自由自在,遥望令我怀念起早已作古的先贤隐士!树木贮荫,南风吹衣,读书弹琴,衣食有余,美酒自斟,娇儿缠身,这一切都是田园生活带来的乐趣,这些可乐的事情使陶渊明十分高兴和适意,他欣然高唱道:“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乡居的乐趣使陶渊明不想做官,忘记了功名富贵。看来,陶渊明好象很高兴,他是不是真的在高兴呢?不,他不是真正在高兴,他是带着眼泪在笑。清人乔亿在他的《剑谿说诗》里说过:“读陶诗当察其乐中有忧,忧中有乐”。在这首诗里有笑有泪,忧乐互见,不可不察。“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结尾这两句的情调与前面的十六句迥然不同,吐出了心中的悲苦。诗中说的“望白云”含有深意,不可轻轻放过。《庄子·天地》云:“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陶渊明用了这个典,说明他向往帝乡,不满现实”。他在《祭从弟敬远文》中也说过:“遥遥帝乡,爰感奇心”。他向往帝乡并不是要象道家那样去做神仙,只是向往另外一种社会现实,如同他后来虚构的“桃花源”那样。有他看来,自己所处的时代也是属于“天下无道”,摆在自己面前的选择不是要赶紧去做官,而是要“修德就闲”,等“天下有道”的时候才去图仕进,“与物皆昌”。当诗人冷静地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就田园耕读,忘却华簪。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陶渊明守道待时的思想是两个方面,一是不满意现实,二是希望改变现实,使“天下有道”,发挥自己的作用。从内容结构上看,全诗的主要内容是写乡居的乐趣,写到“聊用忘华簪”即可收笔,不写最后怀古的两句,意思也是完整的。但是,诗人出人意外地写了怀古的两句,这就深化了作品的主题,把诗人的笑与泪都写出来了,读起来觉得内容深刻,值得品味。刘履在《选诗补注》里说:“此诗虽因和人,而直抒己怀”,“末言遥望白云,深怀古人之高迹,其意远矣”。
此诗最大的特点是平淡冲和,意境浑成,令人感到淳真亲切、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通篇展现的都是人们习见熟知的日常生活,“情真景真,事真意真。”(陈绎曾《诗谱》)虽如叙家常,然皆一一从胸中流出,毫无矫揉造作的痕迹,因而使人倍感亲切。无论写景、叙事、抒情,都无不紧扣一个“乐”字。你看,堂前夏木荫荫,南风(凯风)清凉习习,这是乡村景物之乐;既无公衙之役,又无车马之喧,杜门谢客,读书弹琴,起卧自由,这是精神生活之乐;园地蔬菜有余,往年存粮犹储,维持生活之需其实有限,够吃即可,过分的富足并非诗人所钦羡,这是物质满足之乐;有粘稻舂捣酿酒,诗人尽可自斟自酌,比起官场玉液琼浆的虚伪应酬,更见淳朴实惠,这是嗜好满足之乐;与妻室儿女团聚,尤其有小儿子不时偎倚嬉戏身边,那呀呀学语的神态,真是天真可爱,这是天伦之乐。有此数乐,即可忘却那些仕宦富贵及其乌烟瘴气,这又是隐逸恬淡之乐。总之,景是乐景,事皆乐事,则情趣之乐不言而喻;这就构成了情景交融,物我浑成的意境。诗人襟怀坦率,无隐避,无虚浮,无夸张,纯以淳朴的真情动人。读者仿佛随着诗人的笔端走进那宁静、清幽的村庄,领略那繁木林荫之下凉风吹襟的惬意,聆听那朗朗的书声和悠然的琴韵,看到小康和谐的农家、自斟自酌的酒翁和那父子嬉戏的乐趣,并体会到诗人那返璞归真、陶然自得的心态。
这首诗用的是白描手法和本色无华的语言。全诗未用典故,不施藻绘,既无比兴对偶,亦未渲染铺张,只用疏淡自然的笔调精炼地勾勒,形象却十分生动鲜明。正如唐顺之所评:“陶彭泽未尝较音律,雕文句,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答茅鹿门知县》)当然,这种“本色高”,并非率尔脱口而成,乃是千锤百炼之后,落尽芬华,方可归于本色自然。所谓“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论诗绝句》)只有“大匠运斤”,才能无斧凿痕迹。本色无华,并非质木浅陋。试看首二句写景,未用丽词奇语,但着一平常“贮”字,就仿佛仲夏清幽凉爽的林荫下贮存了一瓮清泉,伸手可掬一般,则平淡中有醇味,朴素中见奇趣。又如“卧起弄书琴”,“弄”字本亦寻常,但用在此处,却微妙地写出了那种悠然自得、逍遥无拘的乐趣,而又与上句“闲业”相应。再有,全诗虽未用比兴,几乎都是写实,但从意象上看,那蔼蔼的林荫,清凉的凯风,悠悠的白云,再联系结尾的“怀古”(怀念古人不慕名利的高尚行迹,亦自申己志),不可能与诗人那纯真的品格,坦荡的襟怀,高洁的节操,全无相关、全无象征之类的联系。这正是不工而工的艺术化境之奥妙所在。所以苏轼评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苏辙书》)刘克庄说它“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系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