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茶坊村,山高茶多雾厚老鼠多。里面的人,一辈子也就盘算个一上一下:地上,石头下。
01
看着眼前那块硕大的麒麟石,菊香感觉自己脑内有一个地方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记忆,首先是那双怒目瞪圆的狮子眼,然后是那颗插着鹿角的龙头,再然后就是那只毛发飘逸、呲着牙、瞪圆眼的麒麟,最后看清了那一整块麒麟石。还没有结束,周围高如树的野草开始急速向着那麒麟石掠去,而那块石板越来越小,自己和它的距离也越来越远,直到那块高耸的马鞍石也漏了进来,整个坟撑满了脑内的空间 。
她就知道,鬼儿子骗自己的,什么实际一样高,什么都是五尺六,这距离比自己终日望着的房梁都要高了,他以为自己眼老昏花了吗?
高又怎么样?高就能让朝向变好了吗?
菊香晃了晃脑袋,要停止那些无意义的画面,她已经知道这死老头子的宅子有多高了,若不是怕钱被她那儿媳妇骗走,她也不至于要急着在李玉清前立碑,搞到最后还是矮了他这么多头。
她绕过麒麟石,沿着石角,转到了侧边,身子紧贴着那块墙板石,一抬头看见了那几乎遮住了天的腰方,脑内又是一阵刺痛,怎么 回事?自己什么时候撞在上面了?
啊!是那两口子吧?老天爷,看,有人为了点钱就敢虐待老妈子了,怎么不让雷劈死他们。还有李玉清,凭什么,一辈子的孬种,死前就住在洋房里,死后还能躺在这么一间大宅子下,也不怕压得翻不了身。
对呀!凭什么呢?菊香突然想不起来一些事情了,但是某些事情却又开始变得清晰。
好啊,原来那两口子在面楼上还挂了那么多肉吗?还有鸡蛋,就说灶房那么空,怎么还天天刀碰砧板、锅碰灶的,原来都放在李玉清以前住的房间里面了。
嗯?那个粮缸有那么深吗?还有她床下面有这么空吗?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大的一个洞,她怎么没有发现?那些散落的瓜子糖壳是怎么回事?这是办客的时候,自己拿回来。那个死婆娘,花着自己儿子的钱,买了那么多的瓜子零食,一盘接一盘地摆在门口,给那些来吃饭的“犯八败”。
知道的是死了公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办什么喜事呢。自己也是心疼十全的钱,才收了点回家。那小兔崽子被狐狸精迷了眼睛,怎么骂自己的,“精脏”,呵呵,自己不盘算下,这个茶坊村还有他们两个能盘算的地方吗?
就拿了一袋而已,与其便宜外人,为什么不能拿来孝敬她这个老娘。
哦,她就说出山后 ,她明明把那个小桌上的东西都拿回来了,怎么一下都不见了,是被自己放到这里来了?哎,人老了不记事,什么时候放的她都忘记了......
说起小桌,菊芳想起了自己的那张宽度只够放下一个小搪瓷碗,但是李玉清的并排可以放下三个!真是不怕路过野鬼上桌借宿。小桌都比自己的大这么多,就不用说是外面的大桌了,桌大了,檐房和阙又会小?
具体是高了多少,菊香想不起来了。那些画面来自脑海深处,但是又像是看自己那个黑白的电视机一样,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也难怪,谁让自己命苦,就是要一辈子操劳到死的命,年纪到了操劳不够阎王都不收。这电视也就小自己几十岁,当时安装闭路电视也没见他们两口子想着自己,说什么想看就进去看,就几步路。这是几步路的事情吗?李玉清的房间里面都单独安了一个,她家里面却舍不得让人来给安一个。
后来闻到了自己那点存款的腥味,就惺惺作态起来了,要给自己换网络电视,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给她网络了去!
不止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她那颗心里,滚滚而起滔滔不绝的不甘到底是什么?朝向、坟高又怎么样,她早就......
她早就往坟基上泼了满满一盆血。怎么可能!不是她自己的。是那些小畜生的,老是来糟蹋自己的粮食,从发旺家里要来的猫也就发旺那个懒死样,那么多肥肉不去逮,天天叫唤,看着不够,她干脆宰了和拢,才搞了那么半小盆。既然是吃老鼠的,那按理也和老鼠差不多。
一针管一针管的取,天杀的,为了捉这些东西,自己费了多少粮食。
但是那天,那个地主婆娘说了什么来着?地主?哼,明明穷得来和自己借裤子了,还地主呢,要不是后面老天瞎眼让她家开了个茶坊挣了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这个岁数呢。好像是说李玉龙怎么了,借着成分好带着李玉清把她家里面什么拿走了。
裤子?不是不是。又不是镶了金边。金?对了!是玉,一块玉!不,两块。老祖宗要带进棺材里却被她家苛扣下的玉。
她说呢,怎么发现基土渗血也不管不顾的就要埋在那里,原来李玉清还给自己留了这么个好东西呢。
成一家人五十几年了,就算是同一个屋檐下只有二十多年,那老背时狗都还防着自己,亏到后面自己还想过将地分他一点。
呸!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知怎么了,菊香眼里的画面突然顺着两边的墩子石到了腰方,沿着那腰方绕了一圈后,继续往上到了那块马鞍石上,陡然间又顺着大阙转进了檐房上,看过碑心定格在了自己的名字上。
菊香吓了一跳!然后发现自己颠撞地往下落。
全身都痛,但是手尖更剧烈。菊香想看看自己的手,入目却是一双爪子。身子同被电击到一般一颤,下意识想要离这畜牲爪子远一些,猛地一退,身子随之一拱,身体整个向上弹了起来,那双爪子却也随着一起离开地面。
她张开嘴,想要喊人来,但是发出的却是“吱吱吱”的叫唤。那声音传入耳朵中,比以往自己听到过的要大上许多。
......
再次重重地摔向地面后,菊香四脚撑开躺在那块石头上缓劲。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毕竟算是茶坊村年纪最大的人了,她什么没有听过。
起初,意识沉闷,让她以为是遇到了“鬼压床”。但是四肢的痛感特别尖锐,疼得她打了几个滚才慢慢缓过劲来,这不是在梦里。
她是真的成了这畜牲了。早年她上过东面山,这是叫那畜牲弄的?奶奶的,鸡鸡猪猪供着,还来害老子……
想到这里,她的额头传来一股刺凛凛的痛感......
02
茶坊村啊,四周环山,日日雾年年不散,独有东面逢阳。但不巧,东面山以前有个庙,庙里不俸佛。尽管后来在南北两面山都重新修了庙,俸点土地神、兵马神,但是这雾深土厚,香火的烟直上不了云霄触不了仙神,碰地磕头也是徒劳。
久而只有黄大仙的威名了。
新日新,人心也新。没人信这个,但是那几年,接连三个闺女下地,菊香信了。
菊香是东面山再后面的人,幼年失怙失恃,没接一包糖就嫁了过来,带着父母的牌位。
本来娶她就是为了省下那点礼俗钱,等真到了进门那天,李玉清的兄嫂拦在房间门口,硬是不让她带来的牌位进去中堂,她没有办法,在走廊与耳房连接的墙上钉了一个木板,好歹将父母安置了。
她是没有后家,但是她是带着陪嫁来的,那是将整个杨家都背来了的。说来实际的东西也就是几个腌菜坛子和几块钱,至于她那边的房子,隔着几十里远的,怎么也不能算在嫁妆里面。
但是菊香才不管这些,老天,她带着一个家产嫁过来,到了老李家,连门都进不了了,这有什么礼法在。
第一天,她就看清形势了。哪能不害怕啊,被大爹一直扣着不给嫁,甚至有人说要嫁给那个跛脚的换酒,还以为最好的结果就是上山做老姑娘的命了。也不知道这李玉龙怎么搭上的话,就那么让自己嫁过来了。看着他的行事,以为他弟弟也会是个能干的,以为能有个热络的家了,可惜自己赌错了。这李玉清骨子里就是他哥的应声虫,自己婆娘进不了门,他连一句话都不敢吭。连那临时供奉牌位的地方都是她锤子木板搭起来的。
可她也不是好相干的。
“呸!”
就这么一口痰,吐在了她大伯伯(指丈夫的哥哥)脸上。李玉龙成分好,在家里又是长子又是丈夫又是父亲的,这几年还真的没有谁给过自己气受。如今被一口痰打了脸面,还是一个女人!这传出去,他要“背时鬼”背死了的。
李玉龙拿了那个牌位就扔了出去,她从中堂开始哭半跪着到了门口 。后来跪在路中心上哭!一场喜事硬是哭成了白丧,村里人各说各话,她啊忘记是谁了,反正是从中调和了,她才抱起牌位又进了门。
她那嫂子,心坏!可老天爷让她头三胎都是正经带把的,凭着这个就敢来溺自己的小三妮子。
记不清楚了,记不清楚了。
到底有多少苦,她记不清楚了。菊香抬头看着房梁,那横梁,正经的老红木,在龙潭里泡了十年。她立房上梁的时候,多少人眼红,不相信她一个女人盖起了房子 。
都嫌弃她耽误了老李家的传宗接代,就是要自己带着三个女娃子走,那廊间父母牌位也被拿了下来要当柴火劈烧了,她求完这个又跪这个。大妮子大了懂事,从桶里捞出了妹妹,又哭又叫,捅破了气,叫外人知道了,才歇了这份心思。
她害怕。
鸡蛋、猪蹄子、火辣椒、纸钱,私藏这些东西就已经让她够害怕了,夜里上山更是大忌,那点半途听来的咒语法事被她弄得不伦不类。她只记得手里拿个火把灭了亮、亮了灭......她就觉着可能真的成功了。
她求啊咒啊,恨不能一夜间让那些李玉龙家的兔崽子上天去。是真的管用,一起做的月子,她嫂子的老四硬是没有活,去的时候一脸泛紫,一模一样就是拿水溺死的。自己呢?老天有眼,黄大仙照看,让她终于生了一个儿子。
她生了一个儿子,所以总算是同意她们两家分开过了。但是还是不放心她,两家人,院子却是通稍连在一起,怎么也不让自己画界打围墙。
她那么努力过日子,过自己的日子。可是李玉清呢?整天整天只管顾一头牛,割草喂牛出粪放牛......就这样,就这样!
就这样他都能和坡脚的“疯母牛”搞一块去。
瓦是她烧的,木头是她偷砍来的,土砖是她砸的......怎么出事了,家却不是她的了,让她再闹就滚出去。
她不在乎了。只想着把几个姑娘好好陪嫁了,儿子好好出息了就行。
几乎每家人都怕和她家的地挨在一起,早起或者一夜夜,她都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勤恳拓自己的“四至”,那块几乎靠抢来的地已经是分家时的两倍大了。再随后是开荒地,不着家的开,久而久之总算是置下了些东西。
有得有失吧,儿子和自己不亲近。从畜牲求来的终归是要成畜牲的。起初只是言语不和,后来娶上了媳妇就动手了。
李玉清眼瞅着自己也弄不过儿子儿媳,巴巴的同意了自己的主意。让小三那个妮子招女婿,以后和姑娘待,热乎乎地啊,眼瞅着这日子。
又是泼天的叫骂声。
房子盖好了,儿媳妇生了个胖小子。李玉清一声不吭地拿了衣服就进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女婿也是那种样子货,就知道吃吃吃,面子面子的。整天就会说一句:“这样怕是做不好,着报应呢”。
笑话,她最大“报应”不就搁这眼前站着了。带着女儿跑了。
小三那个丫头,整天“妈妈”进“妈妈”出的,她心里热络。这样的一个丫头却能抛下老娘一个人和一个入赘的孬货走了。
大家都说是报应。她挣一口活路为什么要得报应?她知道就是有人故意害她,她不乐意去上她嫂子的坟,短命货,混一辈子就在李玉龙边上混了耳屎大的地,一定是她成了短命鬼来索自己的。
屋檐后路上边的媳妇,也是生了个姑娘就不会生了,她看着像自己。一来二去,关系不错。盖房子的时候就想着挨儿子家也挨她家,好相与一些。
鸡总是一圏一圏死去,她心疼。请神容易送神难,但她杨菊香既然能请来,就也送得。一直都没事,但有天,那媳妇来了一遭,回去就疯掉了。青天白日,脱了衣服就往外跑,几步就从她家门口跳到了菊香家房檐后,“吱吱吱”叫着拿头钻洞。往复几次,多少人看着都不管用。只怪那媳妇命弱,她趁人不注意扔了几只鸡过去,呲牙咧嘴按咬吸干,完了就昏了过去。
找人一看,就传出去了。自己家里养了“大仙”,自己成了“屁拍”。路过都叫人害怕,别说来自己家里了。这么气派讲究的房子就成了“屁拍”窝了。
她只觉得好笑,这些人 想信又不敢信,想骂自己又不敢骂,都是些孙子货。
今天天气不好,儿媳妇只把自己弄在堂屋心坐着,能看看外面天又不至于淋雨吹风。她只能望着房梁。
当时,她的房子是最气派的,最讲究的。那红布上还裹着足足一锭金子呢。现在却最破败的了,连朝山家那个小歪崽子都盖起了洋房。
那时候眼瞅自己这辈子算是盘算到尽头了,她才开始盘算起下辈子的,那请回来的东西她也是打算带上山的。
03
可她男人瘫了。
菊香穿着通身藏蓝的衣服,手里拿着镰刀,急促从山顶上窜进莲花家的地扒开那些茶树小跑带跳往侧山去。心里不断念叨:“那块地!那块地......”
她还没有瘫!她男人活不成了,她还活着呢!
那地当不得用“块”来描述,是那名叫大碑那个洼地沿着山脊往上、有几棵树遮掩着大路行人视线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了个大碑上的名字。大碑往上山顶往下,两边山脊线为界。这是当年菊香花了天大的力气从荒地开出来的。
她心念的可不是这么个范围,而是那个几乎一抱大的地。那里是不种什么茶树核桃树的。她早早就打算好了的,一直没有开过那抱地,上方也没让它长过树,硬是让那一抱大的地“四至”空旷(四四方方)了起来。
她欠李家的,前辈子往前再数八辈子,她都欠他们李家的。所以才会给他们李家生了这么点混账玩意儿。
哈,那混账小崽子有什么不能的?老天,儿子不养老娘,现在连老娘的命根子都要来占着去了。老天,王法在哪!
“咳呸!”菊香吐了一口吐沫在手心,双手隔着镰刀柄将那口沫子揉搓开,千沟万壑的皮褶着皱,被那不断喷涌而出的热气灼烧着,脚下趟起的土又扬起了尘,嘴皮爆开,那尘土洋洋洒洒的像是雪花落在了那嘴皮上,飘进了嘴巴里。这一口沫子带着些心底的岩浆又和着些泥土,一起揉进了镰刀柄和手掌间。那口鼻也污糟得不像话,活像哪里逃难来的。
作为村里面唯一一个雨天还能继续在茶山茶海里蹦达的老人,菊香是有一股子自己的傲气的。
尽管外人怎么叫她“扒皮”“屁拍”“人精”......哼!她都不在乎,因为这个年代已经没有讲究的人了。不讲究的人就是“肮脏”人,肮脏人说的腌臜话她是一点也不在乎的。
可老天,她那讲究了一辈子攒下的最要讲究的地方就要被他儿子刨了。
刨了给那死人做坑!凭什么?
孝昌最先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抬了几次头,都没有看到人,只见那连片的茶树尖一棵传染一棵似的抖动了起来,以为是有羊。
再一看,树尖不抖了,声音也没有了。那地埂与树连接的真空地带立了一个什么东西,细看两眼,乌糟糟的头发,乌糟糟的衣服,衬着一张全黑的脸,那脸上快被两颗眼珠子全占了去,而那眼珠子露着绿光死死盯着自己,活像是要吃人的耗子精。
那地周围的土刚刚被松过,孝昌只觉得脚下一软,一下子瘫坐到了地上。一把拉着旁边十全的裤腿。
“搞什么?”
“你……你妈……”
“啧!你妈……妈?”十全连着呼吸一起定住了几秒,“妈!”
立即拉起还在四周闭目探看的先生往前跑了一截。
“啪!”
一坨固结的泥土块降落在他之前站立的位置上。溅起的泥土星子飞了孝昌一脸吓得他眯眼就往下梗地滚落去。
“小狗杂种!”
“老子喂你屎啊!”
天气不怎么好。早晨,老天爷还不想看见人间的凄凄苦苦,天地都被露水蒙住,天似亮非亮,这块地的茶树是年头久的,叶子泛着深绿,菊香奔跑,在十全眼里就像一只要来吃人的耗子。
十全避让着不断落下来的土块,一边继续叫菊香,一边退后。菊香一直冲到那块地上才停下来,口鼻冒着热腾腾的气,死狠盯着十全和那个先生。
听到十全 一声一声的“妈”,她这个老娘咬了咬牙咽下了一口吐沫,扔了手中还握着的镰刀。
“你是人生的,啊?我杨菊香又不是畜牲!你也不是杂种啊!”这一句哭唱像是带走了她脊椎骨,菊香瘫坐在地上,十全挪了脚尖子来,想扶起自己的老娘,菊香抓起一捧土扔了过去,搞了娘俩个灰头土脸。
十全给下埂的孝昌使了一个颜色,让他帮着劝劝,这可不得了。菊香两条腿像是上了弹簧一般,来回搓动,再加上划拨乱舞的两只手,瞬时将尘土飞扬。十全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就错过了那个阻止她的良机。
“妈,妈,妈!”一声惊异,一声无奈,一声薄怒。
“你这是搞什么,彭先生还在呢!”
若是能顾及外人,菊香也不会闹到这里来了。
老先生还弄不懂是怎么个情况, 乱劝道:“大妹子,你娃天大的孝心啊。这地好,前有照,后有靠。最重要是坟向直直奔着顶上去,多好的地......”
十全想着,现在是彻底完了。
菊香听着这话下意识地开心了起来,果然是自己选中的坑,哪能不好。
随即转为愤怒,这么好的坑呐,是不是自己的还两说呢。
“你杀了我,让我死在他前面,我就躺在这坑上,我一分钱也不花你的。”
“妈,地宽的嘛,老两个在一起不是更好。彭先生也说了,这块能成坛,以后我们来了都够在的。”
菊香冷笑,别以为她不懂这些,女人能捞到什么好,能和她嫂子在边上捞一点皮就不错了。她没有娘家没有兄弟,本来就是没有靠山了,儿子也算不得是自己的,所以这块地一定得是自己的。
“想都不用想,你要孝就是把他埋在太平佛爷下面那是你的事,不用拿我的地做伐子。”
十全是不在这些山里地里刨食的,在乡镇上有正儿八经的工作,半大不小的也是个官儿,哪里受到过这样的“不知趣”,即使不知趣的是自己的老妈子,此刻,也有点耐不住官性子了。
“现在你站起,我们就好好回去说。要不然你就一直这滚下!”
然后,转身和回过味来的先生道;“彭先生,对不住了。过几天又去接你来瞧具体坟向嘛。现在先回去喝口水。”
彭生应声接笑,看了还在打滚的菊香一眼,跟着十全走了。孝昌想着自己也算是十全的哥哥,帮着劝一劝,“婶......”
“滚,大搅屎棍拉的搅屎棍,回去搅你家那坑去,来管我杨菊香家搞什么,我要拉你吃啊!”
“哎哟,老天爷,我杨菊香命苦啊,村村寨寨要吃我,生的儿子要吃我......”
04
从这天以后,茶坊村的讨论中心就从朝山家转移到了十全家里。两家一个村头一个村腹,小庆子闻声赶着去到的时候,十全带着朝山一干兄弟伙将菊香挑了回来。真是挑,被外套和茶袋子裹住,又用麻绳扎住捆起来,绳中间横过几跟杆子,杆两边抵着几个汉子的肩头。这样的阵仗,庆子只见过往山里抬,没见过山里往家里抬的,觉得新奇不已。
见着了朝山,跑去扒着他的裤腿。没等到朝山呵斥,小庆子已经被那张侧漏出来的脸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那张风吹日晒日常黑着的脸,在没有了血色打底后,肉质暗淡,全脸泛着青灰,土落在脸上,被眼泪口水和成了泥巴,胡乱糊在唇边鼻口脸角,眼珠子涣散,剩余的力气支撑着面部的肌肉做出了狠辣的表情。小庆子看一眼,只觉得看到了真死人。
那是多大的一个坑啊!
这之后,村里人见面都是这样的开头。
僵持了几天,十全最终败下阵来,带着朝山他们赶到的时候,土坑的周围已经没有了新土痕迹,送来的饭菜还好好的装在一边没有被扔掉。
十全一想不对劲啊,跑近一看,只见菊香无力的靠在坑壁上。见出气不见进气的,颤抖着喊了几声,不见反应。跪在坑边俯身伸手下去想探探鼻息,摸到是温热的才放下心来,刚要回身让朝山他们来,手指却被菊香当做食物一口含进了嘴里,狠狠地叼了一口。
十全之前一直不松口,就是要把这地先给自己父亲做生基,眼瞅着老人已经眼巴巴地望着了,才打算在今年就动工,让老人能瞧几眼,合心意了再走。
菊香本来就不是一个好相惹的,好啊,儿子偏心就算了,本来自己也就没打算望着他活。既然是这样,那就是两家话了,怎么就是谁先用的事情,这就是抢是偷的事情了。
但是没人帮她说话啊,说破天去,人家都觉得这地姓李,和她杨菊香有什么关系。
镰刀被十全拿回去了,她就用手,她在那块自己选定的地上,盘起了坑,既然儿子不要老娘,她就把自己在这活埋了。
起初,十全还让自己的媳妇来劝,劝不住还给送饭来,打电话给几个外嫁的姐姐相继回来......但是没有用,后来堵上气了,唱台一个比一个搭得高,就僵持了几天。最终是传遍了整个乡镇,十全才不得不下定决心要去将人带回来,就有了去捆人的一幕。
“有多大啊,具体是,你们革克看过?”
"我家那个克看着呢,有他人高了。”
乡茶园是传播村村寨寨消息最好的地方,消息飘荡了一整个茶山,几乎也就传遍了一整个乡里。在大家几乎知道了那个菊香盘出的坑有多大后,玩笑话逐渐升级,剖析到了原因上。
“哎,么说说那锄头挖都不一定挖得那高,她拿手咋盘得得那大一个?”
“我们这才说歇,那两年人家不就天天说她是老鼠头子精……”
话题是桂菊挑起来的,被桥枝这么一说,不禁责怪了起来:“说些什么不着了,这山头头。”
多少走了几年夜路,对这些,大家又不相信又害怕的。这几天又天天是大雾天气的,不知道地里怎么能有那么多气上来,雾蒙蒙的,让在场的人都跟着联想从而害怕了起来。
尤其朝山家的小庆子,就那天看了她一眼,被吓住了,到现在还是一夜一夜的哭,朝山已经去找人来看了。
这事一传出来,尘封在那条村中心水泥路板下的记忆再一次被唤醒。
那路以前还是土路呢,雾一大,杨菊香家屋后的那段路就泛血色,稍不注意,狗就疯了要往那里跑。后来,将路抬高修了水泥板路,这才成消失成了传说。
05
以死相逼,十全眼瞅着就要安葬父亲又埋母亲了,正好另外请的先生来了后,改了改,边上有了另外一块福地,他也才松了口。
菊香又是找人又是打石头的,足足五尺六的坟,比李玉龙的都要大上一圈,为了封顶的马鞍石,硬是到了另外一个几百公里外的村里找石头找师傅的弄。光是这块石头运上山就出了十个肩头了。
这家底厚实算是被算得明明白白的,有什么事情总是盼着她能掏一掏钱,但是没想到这次,滴水不漏。连着李玉清病了这么久,只见她进去把人家来瞧人带的礼往外拿的,没见过她往里带的。更别说,李玉清葬礼上,她还扒拉舍不得那些个吃食了。
原以为立好她的坟后,她能消停下去,以前那些大家只当是人老了以后的笑话。直到这李玉清的坟落地,那叫一个气派。
气得她发疯,四处将气发在那些墙间地角的老鼠上。茶坊村,茶多,雾多,老鼠多。但是只要不害粮食衣物,大家也算相安无事。
是一天桂菊去地里要经过菊香家左侧的沟,闻到恶臭,一看只见堆积如山的死老鼠,苍蝇、腐蛆,一抬头和来丢老鼠的菊香对了眼。各种闹,风风雨雨的硬是逼着十全来替他老妈子处理了。
之后又不闹了。直到李玉清出山,基土冒血,走前的先生不怕,猪头、性了的公鸡,一盘盘的、一只只的,还是下葬了。一切弄好后,一场雨来,才算是安了大家的心。
十全还没来得及和她找个说法呢,人不知听到了什么,又疯了,直往坟地跑。
据十全的回忆,可能是在那里追打一只老鼠,不小心撞在腰方上了。他去到的时候,周围都是老鼠脚印,还有一只死老鼠。
人拿回来后就瘫了,送什么医院都不见好。慢慢就放弃,将人带回家,就安置在那张李玉清曾经坐了五年的轮椅上。端屎端尿送走一个,现在又得端一个,好在十全媳妇心肠不那么辣,看着捣鼓出来的钱愿意伺候。
菊香除了身子动不了,就是头痛,肚子也像是针扎的疼。但是她不敢出声,因为一张嘴全是“吱吱吱”的叫声。
还总看见李玉清的坟,变得那么高,和那东面大山似的大得吓人。也可能是她变小了,成了老鼠,看什么都变大了。
菊香不知道是被痛晕的,还是被饿晕的,但是十全那媳妇还不给自己送饭来,自己一定是饿晕的。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出现在了在床底下,充斥着床板被湿气浸润又久不能通风后发酵出的霉味,但在这之间她还是准确分辨出了食物的味道。
近乎本能地扑向那堆已经霉烂的水果,她不明白已经发霉变烂的东西为什么还能有那股子香味在,勾引着自己把它吃下去。
她想作呕,看着那蠕动的蛆虫。但是那股香味和饥饿让她不能停下来。
接下来,她近乎清醒地看着自己顶着这副老鼠壳子,将那些作呕的地方一一爬了个遍,她那么讲究的人,从茅厕的冲坑上爬进爬出,在鸡圈猪槽里打滚……将供桌上的东西全部碰洒,最后看着它爬上了那根横梁。
她恨!想让它停下来,这脏东西怎么敢碰自己的梁。可是她失败了,眼瞅着它向着那块红布去,几下将红布咬坏,里面包裹着的五谷随之倾泄而下,在最后的是那锭金子……
呵!家里面的东西放在三个地方是不怕被老鼠这种畜牲的,一个是天地前,一个是供桌上,另一个就是这主梁上了。
如今,都毁了呀!
报应吗?菊香低头看那双老鼠爪子,她想到自己的一生,和这老鼠一样,打了半辈子的洞,偷了半辈子粮,到头来是别人的地盘别人的东西。自己的名字只能出现在李玉清碑心的某一小块地方,自己的碑心上却要处处是这家人的痕迹,留一个李杨氏,就是她一生了。
站在她的院子上,一眼能看见北面山上的太平寺,里面是保平安的太平佛爷。有人天天求太平佛爷开开眼,治了她这个“屁拍”。
如今是睁眼了要借这老鼠样子,让她悔过吗?
但是凭什么呢?地是自己挣来的,和李家有什么干系。她要睡在自己的地上为什么都要她让,还要李玉清来压她一头。
是李家人说话不算话,某算人欺压人在前,她凭什么要比李玉清过得差!生前死后都要矮李玉清一头,呸!
“吱吱吱”,菊香发了狂。不顾地跳上树尖,向着坟地边那块林子跳蹿去。
她没错!她不好过,李玉清凭什么好过,就去拿了那块玉,看他在下面能不能安生!
十全今天休息,去那块茶地上帮忙采茶。突然听到老鼠叫唤,被这东西搞怕了,一下子警惕起来,上去一看,是一只老鼠发了狂,爪子带血了还一个劲在那坟前地上刨土钻洞。
他试着赶了几次,没有成功。实在不耐烦了,一脚踩死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电话就响了,“爸爸!快点回来!”回去喂午饭的大儿子,说是老人咽气了。
......
热闹地办了,丧事。只是比起丧事热闹更热闹的是那老人头上落着的金子和在堂屋守棺时打死的黄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