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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代叔,本可以成为官二代富二代,实现阶级的跨越;而他却甘愿当个穷二代污二代,穷苦潦倒一辈子。
在一座繁华高楼大厦背后的保安临时安置点里,住着一家三口,男人晚上当保安,白天收废品,女人是大厦的保洁员,还有一位满头银发,身体佝偻成象形文字“人”一样的老太太,她弯坐在小板凳上,前方的高楼挡住了视线,而她却异常的平静,从早到晚坐在那里,静得像一座雕塑。大厦的前面开着一排知名的餐厅、饭店,每到饭点,都会散发出不同的香气,而这所有的香气混在一起,也抵不过老太太做的一道家常菜炒猪血香。
这户人家姓马,除夫妻二人和老太太外,还有两个上大学的孩子,你问我为啥了解这么清楚,因为我们是一个村的,还是邻居。男主人大名马自强,外号二代,论辈分我得喊二代叔,二代叔他爹是从外省分到我们那片的知青,算是入赘到马家,我们那片认为植物或者动物杂交后产生的新事物,叫二代,马自强理所当然有了外号——马二代。二代叔随娘的姓,二代叔的娘,也就整天坐在大楼后小板凳上的那位银发老太太,我得喊老姑奶。
杀猪是老姑奶家祖传的手艺,到了老姑奶这辈,无兄无弟,只有她一个女孩,马老太爷打破传男不传女的家规,将持续了好几辈的杀猪手艺传给了老姑奶。老姑奶年轻时长得俊,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在细细的腰身后面飘来荡去,三村五里不知有多少男子为她着迷,怎奈她是屠夫的女儿,又继承了杀猪的手艺,虽说被冠以杀猪西施的芳名,怎奈老马家要招赘婿,那些为杀猪西施痴迷的男子们只好望而却步。虽然老姑奶接手了杀猪的祖传手艺,怎耐生不逢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吃糠咽菜都成问题,哪来的猪被她屠杀,老姑奶眼看着二十了,还没能招来乘龙快婿,可急坏了马老太爷,就在这时,西庄的老媒头找来了,说是他们村一个外省知青,家庭成分不好,没了回城的希望,他们家人写信过来,希望他能在农村找个成分好的人家落户,就这样知青落户到了我们村,成了老马家的赘婿。
一九七八年,二代叔家经历了两场重大变故,先是老姑爷家人平了反,本该是大喜事,没想到老姑爷的家人,以家中老人病危为借口将老姑爷骗了回去,老姑爷走后音信全无,老姑奶想领着二代叔去找,马老太爷爱面子嫌丢人,胸中憋了气,后来因肺病导致呼吸衰竭,没能撑过那年的冬天。
老姑奶等了老姑爷十年,最终放弃了念想,为了给二代叔张罗一门亲事,给老马家传宗接代,传承杀猪的手艺,在家里架起了一口直径两米的大锅,老姑奶袖子挽得高高的,负责杀猪、放血、拔毛、开膛,二代叔负责敲猪、吹气、挂猪、翻肠,我们家和二代叔家隔了条马路,每当听见猪吱吱叫,就知道老马家要杀猪了,赶忙跑去看,刚开始还挺害怕的,只见四个五大人按住被捆绑了四条蹄子的大猪,二代叔举起一根胳膊粗细的槐木杠子,照着猪头用尽力气敲上一杠子,猪立刻晕了过去,老姑奶乘机用一把四五十公分长的杀猪刀捅进猪脖子,只见猪血哗哗呲入早已准备好的放了盐水的搪瓷盆里,同时用一根干净的木棍不停搅拌,使猪血浓度均匀,不至于结成小血块,等猪血放完成,再静置半小时,猪血就能凝固成像豆腐一样的一盆了。老姑奶的拿手菜就是爆炒猪血,每当杀猪后, 都会炒上七八盘,分给邻居们吃。
二
一进腊月,赶上杀猪的季节,拉到二代叔家的猪,跟交公粮似的需要排队,一天杀七八头猪是常事。给别人杀猪,主家有的会给几块钱的杀猪钱,但更多是用猪头和猪下水当杀猪钱,猪尿泡没人要,那时候皮球、足球是新奇贵重的东西,二代叔常吹猪尿泡给我们这些小孩当皮球踢着玩。
别看二代叔又黑又瘦,却喜欢吃肉,特别是肥肉,过年他一个人就能吃掉半扇猪,别人吃肥肉,都是当菜吃,要么夹馍,要么做成蒸碗,他却把肥肉当饭吃,不吃馍光吃肉,一顿能吃上一大海碗。
虽然二代叔家不缺钱,却愁娶媳妇,二代叔二十大几了,还没能找上媳妇,其实这也难怪,二代叔家一到春天,冰雪一化冻,血水横流,满院子的猪粪尿味儿,苍蝇嗡嗡乱飞,哪有姑娘愿意嫁到这样的人家和猪头、猪肠、猪血、猪屎、猪尿打交道。
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二代的姻缘,却是靠半碗肥肉牵来的,二代婶的老家是四川大山里的,因为家里孩子多,饭不够吃,逃荒到我们这片,见二代叔蹲在门口用大海碗大快朵颐吃肉,口水直流,二代叔看她可怜,分了半碗肉给她吃,就这样二代叔用半碗大肉娶上了不怕脏,又能干的媳妇。
别看老姑奶杀了一辈子猪,心底却非常善良,知道儿媳妇家不容易,吃饭难,在二代叔和二代婶完婚后的第二天,就让小夫妻俩回了趟千里之外的娘家,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没带猪肉,却把这些年来杀猪的钱,带去了一半,算是彩礼钱,二代婶她娘,见我们这儿富足,又让二代婶将腿脚有点残疾的妹妹带回到我们村,嫁给了村东一户不好娶媳妇的人家。
由于杀猪的生意,只有年前的一个月算旺季,其它时候一月杀不上几头,再加上后来乡集镇上有了卖猪肉的店铺,农村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就很少杀猪办事了,二代叔家的收入直线下降,自打二代婶给老马家生了两个儿子,特别是两个儿子上了学后,二代叔的压力大了起来,儿子盖房娶媳妇,花费是一年比一年高,为了不让儿子像自己一样二十大几了还为娶不上媳妇发愁,二代叔打算撂下祖传的杀猪的手艺,外出打工去。
别看二代叔有把子力气,二百多斤重,退了毛的猪,他一个人就能从大锅里拎出来,挂到开膛破肚架上。然而干了一天掂泥搬砖的活儿,他就累散架了,拎猪挂猪是一鼓作气,而掂泥搬砖却是再衰三竭,从早六点干到晚六点的他,食之无味地扒了几口饭后就上床睡了,身体虽然累得不想动弹,脑子却异常地清醒,一遍又一遍倒磁带似的回听着包工头说的话。
这次跟随村里的打工大军南下,平时很少能坐在一起说话的同村人,挤坐在车厢的过道里,漫漫长途,或三五一堆,七手八脚打扑克牌,或七嘴八舌唠家长里短。同行的包工头对于二代四十了还出来爬高上低,搬砖掂泥,非常不理解,二代他爹做了那么大的官,老马家却守着金山银山装穷人。
包工头为了能拿下省政府大楼的项目,托人找关系,没想到上下打点了几万块钱,连二代他爹的面都没能见上。当包工头听说二代也出来打工时,欣喜若狂,但表面却一点声张,他并没有着急托二代办事,而是敲边鼓,顾左右而言他,把二代叔他爹的权力有多么多么大,一句话就能让整个市,甚至是整个省的老百姓富裕起来的权利,吹得神乎其神。包工头是在不合群的二代叔将头伏在行李包上假睡的时候,说的这些话。
三
二代叔也动摇过不去找他那当大官爹的信念,工地上的活,虽然很累,双手磨了十个燎泡,咬牙坚持坚持,等燎泡刺破结了茧,身体麻木后,也就习以为常了,而埋在心中被他镇压着的三座火山,却顶得他夜不能寐,一座来自于脑中还残留有模糊印象的爹,一座来自独坐窗前夜夜翘首以待爹归来的娘,一座来自花销越来越大的两个儿子。
包工头也是从掂泥搬砖干起来的,只是他运气比较好,婚后不久,老丈人继承了几十万的遗产,原来他的丈爷解放前跟着老蒋跑去了台湾,都以为早就客死他乡了,没想到还活着,自打台湾开放了民众来大陆探亲、奔丧的政策,患了不治之症的老爷子辗转多地,终于和大陆的儿子团圆了,也算是了了毕生的心愿,回台湾后不久老人就病逝了,留下了这笔遗产。
包工头深知新人掂泥搬砖啥时候最难熬,他是在二代叔最疲惫,最想不干的时候,来摊牌的,用牛皮纸鼓鼓囊囊包了三万块钱,那时候的农村,两三万块钱就能盖一座小洋楼,像二代叔这样的小工,一天十二个小时干满,才三十块钱,一年到头不吃不喝,也攒不下一万块钱。二代叔抱着三 万块钱,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天没亮,又还给了包工头。
包工头为了能说服二代叔替他办事,将好处费由三万加到了五万,二代叔又经过一晚上内心的挣扎,最终决定,无论给多少钱也不会去找。包工头还想拿钱买二代叔他爹的一件什么信物,也被二代叔拒绝了。为了不再和包工头打交道,断了去找当大官爹的想念,二代叔去了另一个城市打工。
后来听说包工头为创造一个巧遇二代叔那当大官的爹,煞费苦心,花重金买通了省政府食堂管事的,将自己装成食堂收拾餐具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一连蹲守了一个星期,终于见到了二代他爹,没想到刚一提老家的事,二代他爹就面露难色,起身就走的时候,包工头往他兜里塞了一张用纸包着的银行卡。
在工地上干了近十年的重活,年近五十岁的二代叔,一次意外,从脚手架上跌下来,导致胳膊粉碎性骨折,干不动重活,只好找个白天收废品,晚上当保安的轻松活,虽然干了两份活,却实在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就这样二代婶也跟着出来做保洁了,二代婶不放心七十多岁的老姑奶一个人在家,就把她也带了过来。
其实在农村,特别是北方靠种地为生的家庭,最难的,莫过于家里有两三个男孩的家庭。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地里的庄稼还能填饱一家几口的肚皮;等孩子们都上学的时候,地里的东西能填饱肚皮却怎么也填不满书包,于是男人出去打工挣票子了,他心里很明白,孩子的书包里装的都是票子;孩子们要成家立业的时候,为了孩子们每人的几间房子,女人也出来打工了,女人明白,男人的那双肩膀扛不起那几间楼房。等孩子们都成了家,过上各自独立的生活的时候,种了一辈子的地,打了一辈子工的老两口只剩下三间破屋,两身疾病和一墙的债。
四
二代叔对他那不辞而别,一去不归的爹,这么多年来心里不知结了多少个疙瘩,虽然老姑奶一再叮嘱他,不让去找,但是随着岁月的流转,特别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心里的疙瘩,越结越多,越结越大,晚上频频做梦,胸口堵得喘不过气来。
一个人怎能狠心说抹掉就抹掉一段十年的历史呢?在网上公开的当大官爹的简历上,竟然只字未提十年下乡当知青,入赘到老马家,娶妻生子的历史。虽然那时候结婚,很多人连结婚证都没办,但当这么大的官,难道组织上就不调查吗?从网上的小道消息上得知,原来他之所以能当官,全是仗着老丈人的权势,这不简直就是当代的陈世美吗?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临退休了,被查出来贪污受贿,树倒猢狲散,还没被逮捕之前,他那贪得无厌的老婆带着儿子卷款跑到国外了,只给他留了一纸离婚书,由于他主动坦白罪行,给了个从宽处理,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二代叔本想把他爹进监狱的事烂在肚子里,哪知有天晚上他在小区里捡到一个小包,上交给了保安队长,保安队长因拾金不昧,获得了业主送来的一面锦旗,工资涨了五百,队长实在过意不去,请二代叔吃了顿饭,二代叔多喝了几杯,回到住处,酒后吐真言,被老姑奶听到了,隔天老姑奶就让二代叔请两天假,带她去监狱瞧瞧他,老姑奶心善,担心她那狠心的人在监狱想不开自杀,她要去把他送给的定情物还给他,留个念想。
对于一个近五十年没见过,却心心念念的人,他的五官、他的身形,虽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但亲情这东西,就像一丝死一缕缕割不断的牵绊,在一众白发老头当中,老姑奶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又恨又念的他。老姑爷做梦都没想到,蹲了近十年的监狱,第一个来瞧他的,竟然是被他狠心抛弃了近五十年的乡下妻儿,当老姑奶将半个世纪前他送给的定情信物——一把木梳子还给他,老姑爷误以为老姑奶要跟他恩断情绝,泣不成声;老姑奶临走前,一句等你回家吃炒猪,老姑爷又喜极而泣。
老姑奶自打见到老姑爷后,佝偻的腰身,竟然奇迹般地又挺直了起来,老姑爷出狱的那天,精心拾掇了一番的老姑奶和二代叔来接的他。平时沉默寡言的老姑奶,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在老姑爷面前,唠唠叨叨个不停,老姑奶不愿再耽误二代叔的工作,让二代叔南下去上班,她领着老姑爷北上回了老马家。
老姑奶和老姑爷在老家住了不到仨月,一家六口过了一个团圆的春节,年后迫于那众口铄金的污言秽语,又出来讨生活了。这事的始作俑者,是那位贿赂了老姑爷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包工头,自打十年前,他盖的省政府大楼,被新来的领导检查出来是豆腐渣工程,要推倒重盖,赔了个倾家荡产,还被查出来犯有贿赂罪行,因为数额不够二十万,被判了三年徒刑。出狱后的他,想东山再起,没想到老婆早跟别人跑了,老丈人将他如扫把星似的撵了出去。在外四处浪荡的他,听说二代他爹被放了出来,还回了老马家,就上门来要那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老马家穷得只剩三家破屋,哪有钱还他!就这样破落了的包工头,三天两头在老马家门前吆喝——贪污犯,快还钱!
为了不给二代叔和两个上大学的孙子的前程添麻烦,七十多岁的老姑奶和老姑爷有了寻短见的念头,幸好被二代婶提前觉察到了,和二代叔商量了一下,带着两位老人去了二代婶四川的娘家,就这样两位老人在山里,养了两头猪,喂了一群鸡鸭,算是安了个家,安享了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