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我遇见一个少年。
那年母亲犯了错,被父亲罚到庄子上思过,我惶恐之余,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过日子。那日父亲一位同僚带了儿子来我家拜访,据说是想请我父亲给那少年做先生。顾常之字,体态风流,顾常之文,流逸动人举重若轻处复写天下至理,天下文人有的是敬慕顾常的人,走到哪里都有人尊称一句顾先生。
而这样的顾先生,是我的父亲。可惜他也信了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腔才华半点也未倾于我,是以我夫君也说:你分明是顾先生的女儿,怎的如个乡野女子一般粗野。他不知道,顾先生一笔好文章,一身好相貌,一世好清明,他样样都好,唯独只对自己好。
那日,那少年的父亲虽说是来为他拜师的,可是他不愿意,半路找了借口开溜,独自在府里逛了起来。若在世家,前庭与后院应该是分开的,后院的女眷也金贵的很,只是我家小,二进的院子,讲究不了太多。因而他逛了一圈就路过我闺房门口,随侍的丫头被叫到前头去奉茶。我撑着手臂看窗外蝉声大躁,随后一个少年郎出现在我窗户外边,他长的不算好看,比起我父亲的美姿容,这个少年有几分圆润,圆头圆脑的,脸上还有零星一些雀斑,在这个看脸的大景丝毫不占优势,至少,想靠科举出仕是十分难的。
那少年看着我,圆圆的眼睛更是瞪的圆了,耳根浮起一点粉红。“你怎么这么好看。”
是了,他夸我美,在我十七年生涯里,有的是人说我投了好胎却生错了相貌,随了我娘,却从没人说美。
我想我那时也是惊喜的,必然是……我瞅着镜子里疲倦的容颜,将眼角努力上挑,嘴角却抿得紧紧的,努力做出那时的样子,想恼怒的嗔他一句又到底舍不得,到后来,生生问出一句“我哪里好看。”
少年笑起来脸鼓鼓的,煞是喜感,“都好看。”然后掰着手数,“你白,你眼睛亮……”说到后面声音轻了下来“你和我说话。”他有一点沮丧,“前几日,我哥带我去了次琼林宴,那些姑娘都不和我说话。”
“你要姑娘和你说话做什么。”我有心安慰这个天真的少年,想了想,说道“女儿家都是很金贵的,这世道对女子也没那么公平,她们兴许也不是不想和你说话,只是女儿的闺誉是很要紧的。”
“也不说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她们都喜欢瞅我大哥。你说的对,也不怪她们。”
我另起了话头,我听说今天父亲有同僚携子来拜师……”
“我不爱读书。”他的肩膀垮了下来,“我都不知道那些之乎者也有什么意思,好好说话不成么。大哥也是,成日里写的东西看也看不懂。”
我心下好笑,面上不禁显露出来。
他有些窘迫,也许是觉得在我面前说这些不妥,又补了一句“我爹也看不懂。……我爹自己也不爱读书,祖父给他安排好了前程都没管他,偏偏是他要管我那么多。”虽是抱怨,亲昵之意却可见一斑。他必然,是有一个好父亲的。
那日阳光甚好,我侧首看着越过窗台爬进来的光影,暖暖融融,竟与那日相似了七分。输三分是我已老,我打开妆枢,开始挑选明日的簪子,夫君最喜我簪那只流云逐月簪,那日他醉了酒,抱着我说了些许醉话,有夸我这只簪子,也有一句,蓉娘,我追不上你。
话到后来,他越发活泼,竟爬到我窗外那颗榕树上捉了几只蝉送给我。
“我也没想到今天会见到你,你长的好看,性子也好,但是我娘说不能随意给姑娘送东西,这样不妥。”他两只手拢着,微微摊开一点,“这蝉是你的,送你。”
时下世家贵女最喜的是阳春白雪,姚黄魏紫。世家公子莫不奉行君子之道,一言一行和编排好一样。我不出世家,因而我和那些女子不一样,他出自世家,却也同那些典范不同,他赞我美,我不曾心动。他天真无邪,我只是动容。偏偏是他将几只蝉放在我手心的那刻,我万劫不复。
我伸手接了那几只蝉,它们在我的手心动着,腿细细小小,勾的有些痒。声音叫的比树上还要大。我偏头看他“你叫我放哪里。”
“要不,把翅膀剪掉。”他道。
“可是你不知道女孩子心都很软的么。”我笑着谆谆教诲“你以后要是遇见喜欢的女孩子,要送好看又实用的东西,不然人家是不会理你的。蝉就不行,会吓到姑娘的。”
“那你……”他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我摊开手掌,蝉就飞了出去,他想伸手阻拦,但是看着我又不敢动作。
“我不一样。”我冲他眨眼,“所以你要是想送蝉的话只可以送给我。”
我摊开手心,一只玉蝉栩栩如生,是出嫁之初,夫君寻京城里最优秀的工匠为我打造。
那时他问我,“蓉娘,你喜欢什么。”
我说,“蝉。”
他便花重金为我打造了这一只玉蝉。
“我还没有喜欢的姑娘。”他耳根又红了,“那我下次再给你送蝉。”
我笑了笑,没有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在日后的时光里常常想起。
他不爱读书,拜师当然无疾而终。父亲也从不和我说外面的事,所以此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然而记忆却不随时间而模糊,寡淡生涯里的亮色尤其显眼,时日越久,越是执念。
十九岁,瑞王世子求娶顾家女。
我配不上夫君,我这么认为,天下人也是。只因我是顾先生的女儿,就恁的有了坐上世子妃位的资本。他隔着屏风看见我一片裙角,白莲与云纹相称,就断定是不世出的美人,转头就像我家求娶了我,许世子妃之位。
娘和我说成亲之事,我于窗前枯坐了一夜,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也许是他,也许什么也没有。
隔日起,娘开始教我妆扮自己,生生把三分容颜妆点出七分艳色。我初看镜中的自己,竟不敢信。
后来陆续有人前来教导我世家的礼仪。我野生了十几年,才第一次知道这世上原来有人活的这样尊贵精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出嫁前一日,娘来我闺阁,和我说了许多话。她说世子家风极好,不纳妾也不许通房。是真正结发为夫妻,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又讲瑞王府众人的喜好,要我好好过日子。
冬月初七,最近的良辰吉日。我坐上花轿被迎往瑞王府,路上花轿忽然停下,我听见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原是与刚刚胜了西河班师回朝的大军遇上了,鬼使神差我偷偷撩开帘子一丝小缝,大军在道路一旁肃立,黑色的盔甲上还带着些许暗红,这些军人站着,气势却如一支利刃,随时可以撕开敌人的武装,而最边上的那个士兵,圆头圆脑的,着了军装倒是比之前好看。花轿继续向前行去,我嘴角也依旧勾着笑。
十年,足够我夫君见惯世家女子爱上清粥小菜,又腻了清粥小菜重爱玉盘珍羞。
他渐渐不来我房里,据说和一个高门女子有了往来,可是世子妃的位子我坐的稳,我有儿子傍身,又得瑞王夫妇欢心,世子也不能怎样。
明日是莫将军的母亲办赏花宴,旨在为年近三十还是一条老光棍的莫将军相一个妻子,王妃前些日子就接了帖子,要我带着家里几个姑娘前去赴宴。
我拾笔开始为自己画眉,镜子里的女人纵是为人妇十年,也依旧是美的,锦衣玉食织就的,是一个脱了当年青涩模样,一点一处,无不精致的美人。
第二日赴宴。我家姑娘们随相近的几家小姐凑堆闲话,我看着满池荷花,不觉走神。
那边是莫老夫人请来的一些世家公子,虽说是莫将军的相亲宴,却也不可能只莫将军一人。
对面起哄的声大了,我抬眼看过去,一眼就看中人群中的莫将军。
脱去了当年些许婴儿肥,边关的生涯把他打磨的刚正极了,然而,依旧算不得俊朗。我心头一动,是了,我早知道他不能靠文官出仕。
那边的少年聚在一起商议,似是想弄出个主意撩这边的姑娘们。一时间热闹极了,我转身朝夫人们喝茶的地方行去,似乎感觉到一道视线,我转头,恰是莫将军来不及收回的目光,想来,他还是记得我。也不枉我念他这么多年,眼里再装不下其它。我端庄一笑,复又行去。
一月后,莫将军大婚,迎娶的是朱家的女儿,听说十里红妆蔚为壮观。
第二日,我推开卧室的窗,窗前有十来只蝉蜕。
我忽然松了一口气,在外漂浮了十余年的心好像一下回到原地。那第一个称我美,赠我蝉,不同于我父亲表里不一而纯粹简单的少年渐渐被一个青年形象所取代,却处处陌生。
我松开手,那只玉蝉就摔在了地上,蝉身四分五裂,第二日我病的起不来身,侍女要前去请世子,我说不必,但她不敢隐瞒。
结局一
我与世子年少夫妻的情分,纵使我不爱他,也依旧了解他,我知道什么样的姿容他最爱,什么样的神情能得他怜惜,亦知道什么样的温柔能暖他,一个女人想拢住一个男人的心,当真不难。你惯着他爱着他叫他舍不下你,多用些手段便是,我早先不肯用。我想守着心里那个少年,但此刻我必须用,我要拢着我的丈夫,护着我的孩子。他能送我蝉蜕说他脱壳,我为什么要守着虚假岁月老去。
结局二
我的世子夫君前来看我,许是看我面色当真过于惨白,那个之前还对我恶语百出的男子,走近将我抱到怀里,声音温柔“不过一只蝉,我再寻人做就是。”
“我不要了。”我红了眼眶,也软了语调“我不要了。你……”
世子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我当初总惶恐他见了我会恼自己看走眼,后来母亲教了我自信,我嫁给他也的确百般呵护,可是人总想着得不到的,再好的锦上添花也不及我日日夜夜惦念的那人。我心不冷,午夜梦回何尝不愧,所以他怎么风流我都纵着,瑞王妃押他不住,更觉愧对我。
他哄着我,“蓉娘别哭,都依你。”
我低下头,“你若是喜欢她,便将她迎进门吧。”
这句话,十年里我从未出口,却日日在心里梗着,我知他想要一个全心全意待他的温柔娇妻,可惜我总不愿做那个人。我原以为说出来会痛快些,那口气却比先前还要噎人。
“你知我家训,不得和离,不得纳妾。”他叹一口气,却没有松开我“蓉娘,你舍得死么。”
我一时默然。
“我舍不下你。”他侧头吻我眼角,“我以前总想,我再努力一点,多对你好些你就会看到我。可是看不到,一年,两年……我等不下去了,他们都说谁家娘子善妒,因为一个窑姐闹得没脸,我也想你善妒,只要你说我一句,我就回来守着你,可是你也不说。”
何德何能。
“后来孩子出生,我想你总该给我腾出地方了。可你还是看不到我,我不知道你心里住的那个人是谁,可是我真的恨他,为什么他不在我之前娶你,也省了我心悦你之后才知你看不到我。”这些话他从未说过,又也许他说过,只是我听不进,我总是惦记着那个记忆里的少年。
“你回来。”我听见自己哑着声音说道,“让我看看你。”
其实我不喜欢二,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你回头的时候有人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