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偿贸易
李奎生领着我,骑着自行车,从总公司出发,由肖家湾十字路向北沿着现在的北京路走去。走到白坡路的南口,是地建木器加工厂。加工厂木材堆場里堆满从东北运来的红白松,胸径多在500mm以上。该加工厂生产的木门窗从来没有变过形。
地建总公司最旺盛的时期,拥有一个机关总部位于肖家湾路口的东北角。四个前方施工队,两个预制构件厂,机械化施工队和一个木材加工厂。加工厂专为前方生产木制门窗,和平顶木条及施工工具。地建总公司有俩千多职工,在信阳市算得上最大的国营企业。工程量特别饱满。
木材加工厂的正对面就是,信阳地区外贸进出口公司的办公大楼。
我和奎生把自行车停在楼前自行车棚里,顺着楼梯走上二楼东侧经理办公室。经理和奎生很熟悉,指着茶几上的盖碗说,接到你的电话,就把今年的头茶给你们冲泡好了。
奎生指着我对经理说,这位赵工是我公司专为你们与日本合作建库的,上部吊装工程的负责现场的工程师。
我和经理都开心的笑了。奎生开始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说,想起来了,建第一个冷风库时你们都认识,一晃就十二年了。那好吧,别的熟人多吃四两盐,咱们熟人就多喝两杯茶吧。
经理挪了一把靠椅,坐在茶几前。
我和奎生坐在茶几另一侧的沙发上。
经理简单给我们介绍了新建冷风库的来龙去脉和我要去郑州找省外贸厅丁工程师的任务。
我找经理要上部结构图纸。经理说到郑州丁工会给你。丁工还要找你讨论些技术问题,我只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了。
我被此事搞的六神无主。奎生想了想说,补偿贸易咱们都是头一次接触,我们是承包人为什么还要日本人参予?我们怎样收费也是个问题,你就带着问题找丁工,不行的话到省建设厅求答案。
我出差需借多少费用?我目的是什么?需要几天?我无法向机械队领导汇报呀。奎生说,我去对赵奎荣讲,让他多借给你点钱带着,总比无钱寸步难行的时候强。看官们,现在用钱可以手机秒转。四十年前再急用钱,也需要从邮政局填单子汇款,当你接到汇款单子后,需带上证件、私章才能再到邮政局櫃台兑現款。前后最快的时间也得三天。
农历三月天是清明、谷雨节气,信阳的气温在25度左右,按信阳人的说法是,二四八月乱穿衣的季节。我没有西装革履,只有工作服。我把借的一千多块钱放在哪个口袋里,总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我的钱带,随时都会被人偷走的可能。要知道三个月的工资够我们一家六口人,一个半月的生活费呀!
还是好内助旭芝聪明。她把我的内裤内侧缝了一个小口袋,钱放进去后再用一个别钉别上,钱和别针紧贴着我的身体,安全的多了。自我安慰吧。
我就穿件衬衫,外罩工作服,小黄色军用布包里一件背心短裤头,每天换洗用。一条毛巾洗澡洗臉用,一个搪瓷缸子,喝水吃饭都能用,轻装上阵。
信阳到郑州有快慢车之分。快车一张火车票6.5元,四个多小时可以到;慢车不到5.0元,需8个多小时可以到。按规定超过8小时的车程可以购买卧铺,如果不购卧铺,按上铺和硬座的差价的30%补助给乘车人。
我为了挣不足一元的补差,选择了运行8小时的硬座。钱难挣的时候,很自然的想法。笨蛋才不会这么想。
出了郑州火车北站口,在公交车站牌密集的地方,怎样才能找到去省外贸厅的公交车。绕着站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省外贸厅和省建设厅的名字,经过一番斗争,用两角钱买了张郑州市地图,从地图中知,河南省外贸厅在新通桥的西北角。
在外贸厅招待所里,我找到/丁工程师。丁工是五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比我年长十岁左右,个子及胖瘦和我差不多,操着一口上海腔的普通话,看到信阳外贸公司的介绍信,主动问我郑卅有地方住吗?我回答:“一切听从丁工安排。”
丁工领我在同一个招待所办理了入住手续。又到食堂购买了两天的饭菜票。我带的有全国粮票和河南粮票,卖饭票的事务长死活不肯收河南粮票,还说我,你吃饭不吃菜呀,炒菜不用油呀,河南票不带油,就必须收你全国粮票!
我在信阳粮店兑换全国粮票时,每24斤3两扣供应4两食油。也就是城市居民一个月的粮油供应量。那时候我中午就吃三碗米饭的日子里,粮油不够就去农村集市里(当时称为黑市上)购高价粮和油。
当天亱里舒舒服服地用专供洗发液和洗澡液洗了个澡,在家里面只能用洗衣服的黑肥皂,那有闲钱买侈饰品。安安心心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在招待所一楼他的房间里找到丁工程师。他让我在招待所看图纸,等他从省政府办理去北京和上海的介绍信后再详谈。
图纸中日文和中文交替出现,平立剖图中采用的钢材符号和我国基本一致,但尺寸标注用的是英制,並且型号多一些。看完平、立、剖后,这个1500吨的高温(零度)库的构架已经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
这个库平面设计为,十个五米的开间乘以跨度35米的单层钢结构的厂房。高度才6.5米。与我们钢厂,电厂的厂房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我想还需要到北京、上海绕一圈这么麻烦吗?
待我看到详图时发现,柱子、墙梁、屋面梁、屋面板所用的材料国内没有生产过,大梁接头的抛沙面怎能抛成?有一定扭矩要求的高强螺拴用什么样的工具才能达到要求?
我遇到的难题无法想象。坐吃等吧。我整整的等了丁工一天。
到郑州的第三天,我到丁工的办公室,原来他的办公室就是他在郑州的住房,开始了正式访谈。丁工是主我是宾,招待物是一杯白开水。
丁工首先问我安装工程在两个月可以完成否!我回答框架部分让吊装队上一台吊车用十天没有问题。细部墙梁墙板都是螺钉锁住需要大量人力,就要请示领导增加钳工铆工参予,估计可以提前。因为我们这代吃苦耐劳,不计报酬的人和事遍地都是,不足为奇,不足挂齿。
我反问,这图中的钢材我国无处可买怎么办?有些技术要求我们没有工具怎么办?
这就产生了新的外贸形式,我们称之为“补偿贸易”。丁工津津有味的说,按照我们在东京签合同的市场价,日本提供建一座高温库的材料、设计、施工,还包括目前最先进的一套制冷设备制造安装。也就是说投入使用后,我们不出一分钱。然后我们按照在日本签合同时的鸡蛋和板栗价计量,分三年还完。冷库的产权就属信阳外贸局了。这不好吗?
我接着丁工的话,冒出了一句,啥补偿贸易吔,原来是信阳老农民常用的“鸡蛋換盐两不找钱”方法,到你们官方嘴里就把“下里巴人”变成了“阳春白雪”。
丁工不高兴地给我上了一课,从外汇短缺讲到先进技术的引进,从信阳实验到推广全省等重大意义。啊,这不就是我们泥巴匠常讲的偷学技术吗?但这句话装在我心里,不敢说出口。
我答应到,我一定配合你,保证出色的完成任务!
丁工满意的把话题转到他的第二个问题上,文化大革命期间工程利润明文禁止,你们报的预算中,怎么出现了7%的合法利润?
我知道新版“河南省建筑工程预算定额的总说明中”明文规定,国有企业为了进一步提高企业产能,把合法利润恢复了。(以后版本允许集体企业收取费用时改名为法定利润,但利率不等,城市全面改革后,利率由企业投标时自己选择。)
同时我还知道,定额的解释权归河南省人民政府下属单位,省建设厅负责。我就用左手向东指了指说,新通桥拐过去就是省建设厅,咱俩明天去请示多方便呀。
丁工同意了。让我明晚准备乘车去北京,他已经安排人去购卧舖票了。
省建设厅定额管理站的站长接待我们。站长说,国家进行改革开放的试点放在建设部,建设部定位建筑企业,企业要发展,设备要更新换代,没有利润怎能解决?这样改法省政府是慎重的,先让国营企业收益,逐步扩大到集体和私营企业。新条款出台后,前来咨询的多半是建设单位。我告诉你们这个百分比的基数可是税后总额!
晚饭后离去北京的火车开动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我整装出发。丁工让我先去火车站等他。
这是由郑州发车的特快列车。开始剪票了,丁工没有出现在候车大厅。
停止检票进站了,丁工还没有到。
我只身窜进站台直奔列车车廂,跳进卧舖车廂。
我的火车票丁工没有给我。我不知道卧铺车廂号,只能在硬座车廂里找人。我从餐车向前走,又从一号车廂走回到餐车,没有見到丁工的身影。
我只能在硬座车廂找一个空位坐下。
我趴在茶几上进入了梦乡。多亏那天无人查票。真查票真还得补一张硬座车票。
列车准时进入了北京站,理论上和实际上我都到达了北京,可我没车票咋出站?出站后我应该站在哪里等丁工?我是第一次到北京。心里五味杂陈。
在我遐想的时候,旅客们葱忙的下完了车,车廂里就我一个人了。我忧心重重地拿起黄色背包,缓缓地向车廂口移去。
我的车廂停在地道口旁边。我站在车廂望着空荡荡的站台,正准备站在月台上,只見一个熟悉的身影,三步並成两步走的从地道的楼梯上走上月台。
“母连长,”“小赵!”我俩同时惊喜地喊着对方,同时伸出右手。
“我看看车廂,来接一个人。”
“我不来了嘛,正愁无去处。”
母连长到了卧铺车厢后,一个人回到地道口,对我说,到北京就是到家了,咱们先出站,有什么难处,我全部解决。
在地道里我简单的讲了难处,边说边通过了出站口。
我坐上母连长接客的吉普车,目不暇接的盯着窗外不断变化的街景,当天是阴天,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像在离北京站很远的地方停了车。是一个招待所。
母连长给我办了一天的住房卡,查看郑州到北京的下一趟列车到站时间,对我说,我把你送回北京站。找到你的同伴你就来退房,告诉前台一声。找不到同伴你就住这里,在北京玩几天我想法送你回信阳。
我在北京站出站口广場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出站口。约一个小时,广播里传来一个车次正是母连长查出的列车就要进站,我打起精神仔细看着出站口出来的每一个人。心里祷告着,丁工丁工一定要来。
出站口的人由挤来挤去到越来越少。
我的心情由满怀期待到交急万分。
出站口的人流几孚断流了。丁工背着大包小包步履蹒跚地终于滴了出来。
我帮着他掂了两个包,他满口谢谢的说先找旅馆。我的心恢复到常态。
我们拿着盖着河南省人民政府红色大印的介绍信,挤进了有介绍信才能安排住宿的长龙里。
一个小时左右,我们被分配到王府井大街的一个旅店里。旅店是由六十年代深挖洞广积粮的防空洞改造而成。防空洞里阴暗潮湿,通风管道忽忽做响。
丁工出生在上海,大学和工作在北京。他姐姐一家住在北京。他孤家寡人。他要把从郑州带来的东西送给主人,我倒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我在王府井百货大楼上下转了圈,最后在一个全部現代电器产品的厨窗面前驻足。简单计算一下,厨窗内的电器购完需一万多元人民币。我一个月挣50元,100个月5000元,20年全家不吃不喝才能买全呀!我傻眼了,还是先保住温饱最重要。
晚上在我五姨大女儿家兴奋地多喝点好酒。我在公交车上一摇晃,醉着睡到公交车的最后一班,被售票员叫醒丢到慌郊,在道边一堆直径约1米的砼管道里睡了一亱。
百万庄大街。建设部门前台阶上持枪的解放军拦住我俩。丁工拿出河南省介绍信,才让我俩都在传达室登记、放行。在二楼“予算管理司”得到和省建设厅同样的回答。然后又跑到四楼“施工管理司”,得到更加奇妙的回答。你们签合同采用的方法,目前国内是第二家,北京市和北方省份都没有。上海市第一建筑公司在金山卫已经完成了这个工程。他们的经验很丰富,建议你们去找他们取经。当时用电话通知了上海。
因为丁工要求购买去上海的卧铺️票而在北京多等了三天。我初次到北京,只好独自一人参观了天安门广场,国家愽物馆,人民大会堂,天坛,故宫博物院,北海公园。
我们乘坐软卧车厢到了上海。一个人问我们去哪儿。丁工讲找旅馆的地方。他把我们送到北站正对面的地方,伸手向丁工要领路费。他收到一元。我……
这次被分到福州路红旗旅馆。木质楼板红色油漆刷的发亮。一间四张单人床,公共厕所。比北京人防工程强。
当天下午丁工要去南京路第一百货大楼为同事代购啇品。我陪他去,在进门处分手,约定一个小时不见不散。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一个人去人民广场逛大街了。夜晚九点左右他回到旅馆。
他长在上海我完全听从他的指挥。谁知道一下公交车,他说错了,怎么到宝山了?我站在公交车站旁打开地图问他,上海一建到底在哪?丁工说变化太大了,还是按你的地图回旅馆吧。
我在旅馆找服务员借了本“黄页”查询,用电话(旅馆收费电话)终于连系上了。但回话说,你们明天早上乘上海西站到金山卫东火车站的火车,工程师在驻地等你们。
到金山卫东站一出站,我就被商店的名字迷惑了。都是上海第一某某某,好不容易问到“一建在消防队”附近的信息。我们乘公交找到消防队,才知道金山卫建成了涤纶纤维厂以后,有三个消防队。
无车可坐的各分厂之间道路上行人很少,下午我和丁工找到填海造地附近,终于找到了一建公司在金山卫东的留守处。可得到的消息是,工程师等你们一天了,又回市里了。你们赶紧去车站吧,不然的话你们就回不去了。
我们在一建公司办公楼里静听着工程的经验介绍。总结起来是,1,不能够在日本人面前丢脸。2,关于结算是中方自己的事,他把上海定额中与我有关的数据让我抄录了一遍,叮嘱我一定找当地建设银行,应得到建行审查科的支持。
我回到信阳,奎生在机械队技术办公室组织了专题汇报会。我按上海的经验结合图纸,着重谈了吊装前的各工种配合及土法突击吊35钢梁的设想。
高泳,翟树清,胡贯山,王景凯表示,团结协作让日本人惊叹!
构件从东京运到信阳的同时,日方代表派了五人。课长及女秘书,设计师堀步秀夫,铁工班长彦野信雄,设备设计师。信阳地建三队的基础全部完成。
我们現場出现了两台履带吊。高、翟、胡、王、赵全部到位。奎生每天必来视察。甲方派女翻译协助我们和日方交流。
听翻释讲,彦野信雄在现场作技术争论时,理论上有误,被我指出一事,在行暑招待所,吃了课长的左右开弓两耳光。
旭芝听我说,堀步秀夫的妻子已怀孕,就用白手套线勾了一对嬰儿鞋,鞋面上绣朵小红花。旭芝亲手送给堀步秀夫时,他双手合十连声道谢。
六天时间,翟树清领着铆工,胡、王领着吊装排配合完成了十榀钢梁的拼接。半天时间,双机同时工作完成了全部钢柱的安装。日方人员下班前,我告诉翻释,我们亱晚可能通宵加班。请她想方设法让堀步和彦野不离招待所。明天早上让日本人来看奇迹。
我们的土扒杆、夜晚照明灯具等一切准备就绪,工地特别安静,日方技术人员在翻译的邀请下,带着异样的眼光提前返回招待所。
我通知高、翟、胡,可以加班。
工地沸腾了,几个工种按照突击施工方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柱子锚固了,土洋结合把钢梁托上柱顶锚固了。
凌晨三点,只用了八个小时,补偿贸易的库房骨架全部就位,土洋设备运离现场。
奎生兴奋地给机械队树起大拇指。
日本人提前到了工地,惊喜地给我们树起了大拇指。
1980年8月31日,我把“补偿贸易”工程的结算书交给我们的李老(技术员)。到信阳专建公司技工学校报到。
欲知我走上三尺讲台后的生活状态如何,请看下篇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