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啦,你好好看家!”
我有点不耐地由她压着我的头一顿乱揉,然后转身跳上阳台。今天会是个好天,空气里有青草的味道,可以把自己平摊在阁楼上晒太阳。
我这么想着,听见她的高跟鞋下了楼,路过楼下的时候隔壁的猫尖叫了一声,她还很开心地喵回去。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那一声说了些什么!
我是胖橘。
她是我的主人。
她从很多年前就有个愿望,要有一间在小阁楼上的房子,在里面养一个女儿,再养一只小男猫。
于是在树枝被中午的阳光晒得哔啵膨胀的某一天,我变成了她的愿望。
那时候我躺在纸盒里,和我的一群兄弟姐妹挤在一起。她在我们面前蹲了下来,眼睛里闪闪发亮。
我的姐姐爬上她的膝盖,自来熟地换个舒服的姿势就睡,把她吓了一跳:你太主动了吧,你是猫啊。
说是这么说着,她还是一脸宠溺地给姐姐顺毛,“抱歉啊我只能带走一只,我不养灰猫了哦。”她一边说一边朝这边晃头看了看,好像在找什么。
“就你了!”
她小心地把睡熟的姐姐捧回盒子里,然后粗鲁地把我拉起来抱在手里起身。
“就这只了,以后养大了能长成一只胖橘猫!”她笑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孩子气,很像小苗。
从此她变成了我的新主人。
她带我回了家,好吃好喝地待我。那时候我太小不懂事啊,看见好吃的就吃,忘了她带我回来的本意,结果现在胖成了这个球样。
我到这个家的第一天,主人就抱着我来到摇篮前,“这是我女儿小苗,她和你一样大哦。以后你们两小只可以一起长大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小苗,肉乎乎的,眼睛里可以蓄一湖清水。
想想我好几天没看见小苗了。曾经主人很喜欢这个名字,后来有了小苗,竟然懒得再想个名字,直接把她喜欢的名给了女儿。
那时候我刚学会叫唤,小苗还在摇篮里晃。她就很兴奋地摇醒小苗:你听你听,胖橘在叫你!喵喵!苗苗!胖橘都会说话了,苗苗,你什么时候会说话呀。
所以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取名字的时候还不是随随便便就了事。小苗和胖橘是什么鬼!
我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占了一面墙的大书架。总有一天我要把最高的那一层书扒下来,然后把那些方块一样的东西一个个推下来扔地上。以后再烦我的时候就可以爬上去坐着,在高处睥睨这些人类。
我翻了个身。我的手是两个很舒服的枕头。我这么在心里叹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从远到近有细细碎碎的上楼的声音,我的耳朵不自觉地抖了抖。
我两手向前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从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里看见小苗一团喜气地开门进来。
“胖橘!我刚在楼下看见一只很美的猫!我问过阿姨了,人家是女孩子!你下次见到的话把她拿下啊。”她大着嗓门按着我的头又一顿乱揉,动作和她娘如出一辙。
于是接下来好几天我都在等一只长得很美的猫。如果天气尚好,我希望窗口那株木棉可以开大朵大朵的红花,橘红色的满天如霞。等风来,这些厚重的花朵就会簌簌地落下,砸在身上会痛,我就可以飞身过去护住她。
可是现实是,我从花开等到花落,等到棉絮飘飞。我讨厌死这些棉花。它们会让我打喷嚏,会粘在我身上!有一次我被主人锁在阳台上,她眼睛放光地用手接着棉絮,一边朝我嚷嚷:胖橘!你看,多好看!
好看你妹。你自己看不行吗,你放我出去行吗,你没看到我过敏吗我拼命在挠头把头上的棉花扯下来!然后这个时候我遇到她了。
她有多美呢。见到她的时候,原本周围像虱子闹腾的空气,突然间全安静下来。
我看见她在房檐上慢慢地走,身上落满和她的颜色一样的棉花,像冬天走在雪地上的皇后。
朕的皇后。
我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主人的声音,那是一个午后,她和小苗一高一低的坐在我面前,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好诗,那句诗我连标点符号都不懂,现在突然懂了。那是:
除却君身三重雪
天下谁人胜白衣
那时候小苗已经和坐着的主人一样高了,两个一样高的小圆脸交替着摸我的头,然后一脸惋惜地说:那时候我们为什么不养只白猫?就胖橘这样以后怎么搞。
就我这样?我哪样?都特喵别烦我!看来我要尽快把那个书架扒下来了。
说回重雪。没错从那天以后她在我心里就叫重雪。重雪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她把我看得浑身帅气。她有雪白的修长的身体,她在阳光剪影的轮廓太好看。
但我是克制的。女猫们应该喜欢忧郁的猫不是吗。
可是主人一听到小苗提起她就开始语无伦次了。
“白猫吗!还是只漂亮的白猫?还是姑娘?那我们家胖橘。那。我们。小苗,找个由头把人家抱到我们这里来!”
于是小苗准备第二天尝试以家里买多了猫鱼为由,把重雪抱过来。
又是在树皮被中午的阳光晒得哔啵膨胀的某一天,主人决定亲自给我洗个澡。
“你去准备准备,我待会抱胖橘过去。”
“为什么要我去准备?”小苗仰着脸站在地板上,像一株瞪大眼睛的太阳花。
“我觉得你人太小可能抱不动它。”
胡说,我哪有这么重!
“你或许应该这么想,不是我人太小。”
“哦。那我应该怎么想。”
小苗指了指地上的我,又抬头看了看她娘。“胖橘它。它太重了。”
胡说,我哪有这么重!
“啊。既然这样。那我去浴室放水先。你去找个箱子让它钻进去我们一起抬走啊。”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对,我为什么喜欢钻箱子?她们为什么会知道?
等到热水放好的时候,我可怜的小苗又被使唤了:小苗。去楼下买点猫鱼上来。我们胖橘不能总是吃猫粮,没有精气神儿,得吃点鲜活的。
主人一脸探究地看着我,一边絮絮叨叨地吩咐着。
快去?见小苗杵着不动,主人眉毛一扬: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妈妈也经常让我一个人过马路去给家里的老猫买鱼吃。那时候我才多大啊,连过马路都不会。现在你都不用过马路了就在楼下能买到。多好啊是吧?
“那也是。那我去了妈妈,我很快回来!”
我在箱子里隔着缝隙看小苗的衣角飘过了门外,心里想,这孩子脑子是不是不太好。
我当然不是第一次这么觉得。我两岁的时候。当然小苗也两岁。那个时候我还是一只怕生的猫,大概还没学会去和与这个世界相处。当然如果牛奶和猫粮摆在面前我还是很好相处的。所以主人会告诉每一个来看我的人自备诚意。我乐意等他们从天南地北来,听他们讲山长水远的故事,品尝来自异国他乡的美味。
做猫嘛,没有理想没有抱负没有taste,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但是因为主人忽冷忽热的死性,并不是时常能吃到来自访客的大餐。那个时候我偷小苗的牛奶喝,这货没有反抗还一直傻笑。
我想大约是因为我从来不舍得打她。
就算她激动的时候用力拍我,学走路的时候踩我尾巴,把茄子放到我身后吓我一大跳。我每次都很生气想拍死她,可是最后都很狗腿地放弃了。
我沉浸在回忆里,没有反应过来我已经沉浸在水里。
什么!水里!
我天!这什么鬼!我要上去,你这样我会淹死的。
“胖橘你别动。你一动我会紧张,我怕我把你按住溺死了。”
我停止了扑腾。我现在是一条咸鱼了。
我在万念俱灰里结束了这一切。像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吹风机在我身后呼呼大叫。
然后重雪来了。我腾然起身。吹风机在我身后把我吹得毛发飞扬,如果我身上有披甲,一定是威风凛凛的将王。
然后小苗撞门而进。两只胖乎乎的手环着端过来一箩箕猫鱼。
猫鱼放在地上。主人和小苗席地而坐。一高一低,爱怜地看着重雪,看看她又看看我,看看她又看向我,两张脸上有些相似的意味不明的笑。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都是主人和小苗挖空心思制造的各种“机会”:比如把我关在阳台上一整天为我们制造偶遇;明明知道我喜欢弹球还把她喜欢的毛线球丢到我面前假装我和她有共同爱好;把我最喜欢的猫粮丢在人家门口连同我,假装是我把猫粮送给她的……诸如此类,没完没了。
这群爱管闲事的人类。
但我还是尽量配合的,毕竟这是主人和小苗的一片苦心。虽然做法还不成熟,但是我再改善改善就不拙劣了。
比如我应该在出门前将毛发梳成大人模样,在每一次对视的时候回以深情的眼神。
有一次小苗带回来一个新的猫树。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游乐场。一个有滑梯有秋千还有毛线球的猫树。
它从一出现就被藏在屏风后面。我知道那是小苗要给我的惊喜。那我就配合着假装不知道好了。其实我想过小苗买这么好看的东西回来,总不至于不给我而去送给认识没几天的别人家的猫吧。
后来一想,娘的这其实很有可能。
我从她回来等到天都黑了。我不动声色。可是我大约失望了。直到我被塞进猫树洞里。
我想,小苗果然还是对我好的。
可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重雪家。
猫树和我都是一件礼物吗?
我一边暗自神伤,一边想重雪发现我的时候,我应该保持现在忧郁的表情好呢,还是酷酷的眼神好?
可是重雪一直都没有发现我。
哪怕我跳出来站在猫树前,她终于从我的身边走过。眼里只有猫树。
我突然想起之前做的所有没完没了的一切,似乎在重雪那里,她总是假装看不见。
是啊,重雪是只多美的猫。
也许根本看不上我这只橘猫,还是一只胖橘。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我想过带她去看阁楼屋顶上又近又大的月亮,去找最温暖的地方可以晒太阳,也想带她去后山看野花,去爬树抓蜻蜓。
想在铺天盖地的棉絮里面散步,想着这样一直走下去,就能和她一起白头了。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意思了现在。
我是从她家逃走的。原来骄傲和自卑的心情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我现在只想喝水,喝很多很多水把自己灌醉。
我的喝水碗总是满的。我每次喝水的时候,小苗也会喝水。她坐在我旁边,手里拿着大大的水壶陪我喝。我气急败坏地喝,她气定神闲一样,还不时往我喝空的碗里添水。
有一座古老的城,名为古晋。古晋是猫的意思。这是一座河流围绕的城市,河岸边常有野猫出没。
棕榈树和椰树交耸的辽阔平野上,常年吹拂一股袭人的热风。每到黄昏,夕阳辉映在河面上,碎成一道红光。
一群野猫纷纷丛丛林走出,沾洗尊贵的猫须,舔理猫爪,在月光下喵喵地追逐取闹,奔向河对岸,开始一场狂欢。
古晋市区蹲坐着一只泥塑的大白猫,窈窕约两人高,成为市民的神袛。当华人庆祝旧历新年,她就穿戴中国旗袍,成为中国猫;当依班族庆祝丰收过答雅节,她就变成土著猫;当圣诞节来临,她又成了洋猫。
他们说这只大白猫是我的祖先。
传言里,她就是那只为了猴子在火中取栗的著名的猫。
而我只记得那个冷水河的故事。
故事里的白猫还是只小猫。因为在生肖比赛里被鼠骗了去,让村里的动物笑话了好几年。
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解释,只觉得她在这么重要的比赛里连个名次都没捞到,真是丢人现眼。于是丢人的白猫莫名其妙地被像一个叛徒一样看待。
有一天,伤心的白猫坐在河边踢水花。那时候河边寂静无风,天边挂着下弦月,像漂在河上的小船。
然后河对岸来了只猴子。他捡起岸上的石头打了个水漂。把白猫吓了一跳。
“你好,我是猫。你是猴子吗?”
“是吧。他们说我不帮忙捞月亮,所以我不是猴子了。”猴子一边说着又打了个水漂,河水就跟着从对岸跳着过来,在月光下反射着亮眼的光。
“啊。那你为什么不捞月亮呢?”
“我外婆说,月宫娘娘有时候会化作凡物来到世间,有时候是一条鱼,有时候是一只蚁。
为了让月娘娘能顺利恢复真身回去,月亮就会在每一处有水的地方,都投下月光。化了身的月娘娘只要喝下水里的月亮,就能回到月宫去。
所以我不捞月亮。万一月娘娘回不去呢。”
“啊。那你说今晚月娘娘又化作什么了呀?”白猫大声向对岸喊着,突然小心地捂住了嘴。“会不会是鱼。”白猫惶恐地指着河水,低低地说,眼睛里却有淘气的流光。
“月娘娘只在满月的时候下凡呀,这你都不知道,这么傻!”
“哦,哦,对哦。”白猫挠挠头,不好意思地低头看河。“我是一只傻猫啊。他们说连老鼠都能骗我,太丢人了。”
说着白猫变得很安静,好像要把头低到河里去。
猴子又打了一个水漂过去,本来像吓吓白猫,没想到白猫突然哇地一下大哭。
猴子把自己吓了一跳。
“对不起啊猴子,我本来不喜欢哭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见河水就想哭了。”
猴子把手里的石头丢下,大声喊着:喂,你别哭了。我请你吃桃子好不好。
猴子转身爬上树枝,摘下一颗桃子,然后很帅地跳回地上。
可是这么帅的猴子白猫没有看到。她只顾着自己哭了。
“嘿,对面那只猫!喂,猫!你,你先吃个桃子…再哭咯。”
说完猴子往后跳了几步,然后很快地向前跑,用力地把桃子扔到对岸去。
白猫终于动了。双手抱着头,因为怕被砸到。
“吃吧。这是我最喜欢的桃子,特别好吃!”
白猫小心地捡起地上脏脏的桃子,然后慢慢地吃完了。
“谢谢你猴子。你送我礼物,我明天也送你吧。以后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第二天晚上,猴子吃到了白猫丢过去的鱼。猴子不吃鱼。他为难地看着白猫,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一口,结果很没出息地吐了出来,还不停地咳嗽。
白猫在河对岸看得乐了,不停地笑猴子。
又有一天晚上,白猫踢着水花。那个夜晚像平常一样安静,只是月光慢慢变亮了。
白猫问猴子,你会捉鱼吗?
猴子答,不会。
白猫问,你那里有100 条鱼吗?
猴子答,没有。
你那里有100条鱼吗?
没有。
你那里有100条鱼吗?
你再问我剪掉你的须子。
你那里有剪子吗?
没有。
你那里有100条鱼吗?
。。。。。。
后来的一天晚上,猴子在岸边等了好久,白猫一直没来。后来月亮升到中天,白猫终于来了。今天的白猫很漂亮,比之前更漂亮。
白猫拿下了头上的白纱,向河对岸大声喊:我妈妈让我嫁给灰猫,因为灰猫有100条鱼做礼钱。可是我逃出来了。
猴子,你会捉鱼吗。你会的话我就可以嫁给你了。
猴子看着白猫眼睛里的月亮,笑着说,明天月宫娘娘下凡了,我给你捉一条大鱼。
故事里的最后一天,河水涨得那么高。猴子下了水就再也没上来过。
白猫从来不知道,踢水花的河水可以变得又急又深。她也从来不知道,猴子不捞月不是因为月宫娘娘,而是因为猴子不能游水,万一失足性命难保。
满月的晚上过去以后,白猫变成了怕水的猫。
我在这个故事里睡去,又在这个故事的梦里醒来。
之后听见楼下吵吵嚷嚷的声音。我没有理会。这条巷子每天搬进来又搬出去的人家太多。
后来我回想起来那个迷迷糊糊的下午的时候,重雪家已经搬走了好多天。
我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当我看着棉絮又落了一地,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些让我过敏的白花花的东西。
我走的时候,夜里的月亮很圆很亮。我跳上窗看小苗的睡颜,想着她长这么大都没离开过我,于是我从包袱里拿出一瓶牛奶,放在窗台上留给她。
我是从屋顶走的。踩着瓦片上的月光,就像走进一条圆形的命运的河里。
我走出阁楼下的小巷,路过巷口的土地爷庙,在地上显眼的垫子上睡了一觉。我不知道我要走多远,但反正养足精神再上路总是好的。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恍惚以为自己没睡过。我告别了土地爷爷,然后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走。黑夜的时候向着月光,白天的时候朝着太阳。路过草地,绕过石井,穿过花丛,从熟悉的地方到新鲜的地界。
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天第二次黑下来的时候,我在一个破旧的纸箱里睡着了。我实在太累了。
梦里的我还是在走路,好像走了一天一夜,一直走到了梦里。
第一天我是被一根树枝戳醒的。我惊得睁开眼睛,眼前一片大亮。有一个黑影拿着树枝在戳我。我后来想,如果我那时睡醒了一定会吓一跳。可是我没睡醒的时候,胆子还是满大的。
我翻着身滚开,退到安全距离外,仔细看才发现那也是只猫。一只很瘦的黑猫。全身都是黑的。黑猫用亮亮的绿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流浪猫也能吃这么胖?你丫什么地方来的,你昨晚睡了我的地方!
我是听说过外面的猫会划地为界的。但这种废弃的地方还好意思说你的我的。想我在家睡哪里小苗都不会对我吼说我占地方的哇。
我在心里愤愤不平地想着,但还是很狗腿地挪开了,把纸箱还给他。黑猫走过去,在纸箱旁边回头看了我一眼,顿了顿,还是继续跳进了纸箱子,很快就睡着了。
我在纸箱外面想着接下来怎么走。又想着不能这么没有交代地走了,好歹也等人家睡醒了说声谢。毕竟是只长得帅的猫。
我开心地下了决定,然后又不自觉睡过去了。这一次醒来身边特别吵闹。有一群各种花色的野猫围着我看。为首的猫向我挥爪子:新来的,你知不知道你占我地方了?
我想,这不是黑猫的地方吗。然后竟然脱口而出“这不是你的地方啊。”结果一群猫突然火大了,把我紧紧围住还不停推我。
就在我准备好挨一顿打的时候,身边的纸箱子突然被什么蛮力撕开了,然后黑猫笔直地站了起来,绿色的眼睛看起来很骇人。
身边的一圈猫都吓了一跳。我吓到不敢动。黑猫踏出纸箱子,尾巴翘得很高,浑身的毛发都倒立着,朝着这边发出愤怒的声音。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别的猫发这么大脾气。可以把一圈猫吓得飞身逃走。
我在愣神间,黑猫拿起纸片砸我:吃这么大只有鬼用,打架都不会吗!
从前主人训练我自己吃饭自己上厕所的时候,说我会是一只有教养的猫。她可能没想到,有一天我因为不会打架被一只瘦猫嫌弃吧。
我是比较大只,但我也不是灵活的胖子啊。我突然觉得很委屈。
从斗殴事件之后,黑猫要我跟着他别乱跑。可是我是要行走的猫,而不是在一个地方流浪的野猫。
我说,在同一个地方居无定所是流浪,去不同地方永远在路上是追寻。
然后黑猫居然答应和我一起走。
什么鬼。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特喵听懂了?
可是旅途上有个伴不是件坏事。
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和一只瘦的黑的猫一起行走,要眼睁睁看着他从细长的管道里钻走,而我站在开头,看着自己的身形无可奈何。
偷东西吃的时候,黑猫只要背过身去在夜里就消失了,而我,总是很快被发现和挨打的那个。
但是黑猫是个骁勇善战的主儿。靠他,我们每天晚上能占到很好的地方睡觉。
黑猫看起来是只凶狠的猫。事实上也是很凶狠,打起架来目光如炬,手起掌落的很是帅气。
以至于我看到他看到风车和水车的时候那种活蹦乱跳的样子,觉得自己认识了两只黑猫。
现在眼前这只,是会呼啦啦跳上水车,然后在竹筒里翻滚,踩着竹轮转得很开心,就像游乐园里从滑梯上滚下来的小苗。
从水车上下来的黑猫,全身都是水,看起来更瘦了,毛发已经湿得贴在身上。只有一双绿色的眼闪闪发亮,看起来不是这个星球上应该有的生物。
外星猫就这样和我离开了水车,一路上絮絮叨叨,变成了一个话唠:胖橘,我跟你说,我以前住的地方,也有这么大的水车,可好玩了。竹筒里永远都有半满的水,有时候还有迷路的鱼。
每次我在上面跑,我的主人都会训我,但是又抓不到我。她那么短的手,哪里够得着。等我下了地,又追不上我,所以压根打不着。但是她还是那么笨,每次都重复着骂我,追打我,也不嫌累!
我盯着他身上贴在一起的皮毛,看着就觉得冷。我无聊地回他:那你是不是不怕水?我们猫不是都怕水吗。
怕啊,我又不会游泳。
那万一你玩水车的时候掉河里了怎么办呀。不过你也从来没掉过。
我自言自语着,看着眼前一排排的桂花树眼里发光。没有意识到黑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说话,好像在思考什么。
我走过去,踏进树下的阴影里,看着落满花瓣的地面。我的眼里全是金子的颜色。桂花香得很冲,好像就这样闻着便能让自己也散发香气。
我用手拨了拨地上的花瓣,想收集一些带在身上,可是黑猫从我身边跑过去,刮起的风把手上的花瓣吹散了。
我无奈地看着他在金黄的土路上绕着圈跑,带起地上的花瓣跟着他旋转,不一会儿漆黑的他身上落满了金黄。
他一掌拍起落花扬上天去,又用鼻子接住。一边得意地说,胖橘,你知道这花有多香,做成糖的时候可好吃了。
什么好吃?
糖吗。
一只猫怎么会喜欢吃糖!!!
我看着他半干的毛发,还有他一脸吃了蜜糖的样子,实在想不起他打架的时候是怎样,好像是帅的样子吧。
这些天我们其实走了很长的路,因为打架和说话让漫长的路变短了。我们好像路过了大山,走过了大桥,从葡萄架下路过,从三角梅上绕走,一直到离小苗家很远的地方。
这也许是我这辈子走过最远的地方了。
黑猫说,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有一个大大的湖,女孩子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着。有鸟穿过金黄的麦田,去给稻草人唱歌,等着落山风吹过。
有一天晚上,黑猫问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说,那时候喜欢一只不喜欢的女猫,她的名字叫重雪。是一只通身雪白的猫。
“白猫啊。哦,白猫也不喜欢我。”
我想象了一下。一只白猫要是喜欢一只黑猫是件很诡异的事情。
那还不如喜欢我呢。
“我以前是只家猫的时候,老太婆很喜欢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我就顺势躺在她脚边晒阳光。老太婆的院子里种了一大片紫薇花,季节到了满眼的蓝紫色,从很远的地方铺就开来。
老太婆眯着眼睛笑看着那花,一边轻手捋顺我的毛发。有时候还把糖扔下来给我吃。
有人就劝她,老太太养什么不好,干嘛捡来这黑猫。黑猫不是个吉利的。
老太婆就乐呵呵地笑着,笑起来脸上肉都堆到一起,说这猫有灵气儿。”
黑猫一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因为回忆显得更清亮,仿佛他的眼里看到了撒满阳光的落地窗。
“花落地的时候,狗尾巴草在风里摇。小孩子喜欢手里拿着来逗我。不过狗尾巴草是真好玩。我会把折断的毛把儿捡起来送给女猫们。
老太婆好像很喜欢一个人待着。从我被捡来,到她越来越老,老到最后把我忘了,她总是一个人。
后来我也经常回去看她,她还是坐在那张藤椅上,手边摆着糖。一切都一样,只是少了我。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一只曾经躺在脚边的黑猫。”
黑猫的声音越说越低,直到我在铺天盖地的疲倦里睡过去。
如果后来黑猫一直在,我应该会走更远,也不会再回来。
可是黑猫啊,在过马路的时候停下了,就再也没走回来。我醒来的时候,看见被压得贴在路面上的他的身体,像一个废弃的黑色塑料袋。
路上的汽车尖叫着路过,差点也撞到我。汽车声突然变得很大,很吵,后来我又听不到了。
我觉得我好像生病了。
可是我感觉不到累或者不累。我日夜不分地在路上走着,走我熟悉的路。我不知道路上有什么,我忘记路通往哪里,我只是觉得,我总会到某个地方,然后停下,永远停止。
以至于后来又看到那个像要向我压来的书架,还有听到小苗的声音,都让我以为这是倒下前的幻觉。
我就这样独自出走了两个多月,又独自回来。
小苗说,她相信我一定会回来。因为妈妈说,胖橘只是出去一下,这一下可能会很久,但是总会回来的。
“所以妈妈一直留着你的屋子你的碗,还有玩具。你看你的床,还是原来的被子。你以前总是嫌小,现在。。。”
小苗心疼地摸摸我,“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现在这床会很舒服了不会显挤了。”说完就把猫粮牛奶一股脑往我面前放,可是我吃不完。不是吃不完看得见的猫粮,而是连以前饭量的一半都吃不完。
“我们家胖橘,饿成瘦橘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好吃,好好睡,过回原来的样子就好了。”主人蹲下来看着我,语气懒散地说。
回家了。我每次醒来的时候都这么对自己说。
最近我睡得有点多。因为睡着的时候,我会听到黑猫的声音。黑猫说,他喜欢吃糖。黑猫说,他的院子里有大片大片的紫薇花。
然后在梦里,我还是和他走在铺满桂花的路上。这条路从我回家,每天做梦我都会走一遍。有时候走到树下,有时候走到水车,有时候再往前走,看见大片大片的紫薇花。紫色的花树遮住天际,金色的日光抖落下来,晃得我眼睛眯了又睁开。
我从午后的日光里醒来,终于想起那天晚上入睡以前黑猫絮絮叨叨里说的,胖橘啊,那天我带你去那里,就是想远远看看我原来的家。老太婆不在了。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胖橘啊,你有一天会回家的。我知道你有一天会回家的。不过你出来能遇见我这么好的猫也是运气好。我呢,就当多了伴。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带我去他家附近又不走近。
大概总是有种想法,就算知道一个地方物是人非,也要不死心去看一眼。
还要带着不想干的人转一圈,像一个资深的游客,去看翻新的城墙,却好像能看见时光剥落,看到从前那面长草的粗砺的砖。
我是小苗。
小苗是我娘很喜欢的名字。后来没改名,又懒得再想一个,就把这个名字给了我。
从我半岁开始,我就和胖橘一起长大了。胖橘是只很爱吃的猫,以前很胖,躺在地板上像坐垫那么宽。
妈妈说,胖橘今年是只老猫了,跑起来比以前慢了,以后可能会更慢。
对于猫来说,十三岁是高寿,我的童年就是它们的一生。
从我有记忆开始,胖橘就在我们家游走,他长得比我小,也长得比我胖。但是胖橘是一只脾气很好的猫。就算我兴奋得大力拍他,他也忍着不还手。
有段时间我喜欢把茄子和萝卜放他身后看他吓得跳起。可是妈妈说不能这样吓他,胖橘是一只确保了周围安全才能吃饭的没有安全感的猫。
胖橘是第一个在阳台上迎接我们回家的,只要他在阳台上看到我们回来,就会从栏杆的这头走到那头,看着我们把巷子走完,等我们上了楼梯,他又回到阳台的另一头,假装他从来没动过,好像对每个人回来无动于衷。胖橘就是这样死爱面子的猫。
两个月前,胖橘出走了一趟。妈妈说,胖橘只是出去走走,可能会走很久,但他一定会回来。
从此阳台上没有他走来走去,也不会有他因为被忘记而锁在天台的呼救声。
胖橘是只安静的猫,可是睡觉时候的呼噜声还有打翻瓶子的声音总能让我们偷笑,现在这些声音突然没有了。我们保留着他的窝,他的碗,还有他的床,这些是他的家当,也是我们的家当。
回来的胖橘没有以前吃得多了,从前他吃好喝好的时候,会在阳台上摊着晒太阳,身体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现在胖橘胃口越来越不好了,爸爸给他买了药,但是吃完药的胖橘吃得多吐得也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生病的胖橘,我心慌地阻止喂药。
天气冷下来的一天,我坐在窗边看着昏昏欲睡的胖橘,轻轻地在他身下放上暖和的坐垫,这样的动作已经吵不醒他了。
最近家里说着,胖橘可能要离开我们了。说话间的语气凉薄,一如既往地对死亡淡然冷静。
妈妈对我说,胖橘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现在胖橘努力长到和我一样大了,但是他可能没办法继续陪我了。有一天胖橘会从我们家消失,但是要我记得,胖橘曾经在我们家,以前是我的弟弟,以后是我的哥哥。
所有的告别都只有在想象中才隆重,事实上,胖橘走的时候我没想过自己会那么冷静。也许是看到他神情恹恹的样子,会觉得他也许到了另一个地方,能重生一次,变回无忧无虑活蹦乱跳的样子。
我不知道在胖橘出走的这两个月里,他有没有遇见比白猫更好的女猫,或者他的孩子们现在在某个家里,变成了别人的小胖橘,小花生,小卷毛。
白猫一家搬走的时候,胖橘也走了。那个时候我以为胖橘回来的时候,会带着白猫。胖橘或许算不上一只帅猫,当时我和妈妈帮他追白猫的时候,其实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可是又一想,我们家胖橘是只好猫,应该会被喜欢的。
于是有一天我和妈妈挤在阳台上看楼下在棉絮中一起走着的他们,那样的情景美好得像蒸笼里呼呼冒着热气的小笼包,还有面条出锅时添上的一勺麻酱,以及迎头浇淋了热油滋滋作响的辣子面。
我以为最后这倆猫能成,因为白猫是只骄傲的猫,但是她总是在胖橘睡觉的时候,在房檐上看着阳台上的他。
胖橘走后我时常在想,在午后的日光里白猫仰视的侧脸,安静得美艳。那样的眼神胖橘但凡亲自看过一眼,也许后来就不会失落地出走,也许还能遇到后来回来寻找又失望而归的白猫。
但是我们家胖橘从来就不是一只胆大的猫。
妈妈说过,胖橘,是一只确保了周围安全才肯安心吃饭的没有安全感的猫。
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