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份见诸于报端的自我介绍是“17岁,男”。那个时候临时负责我的编辑老师很诧异地问我:“怎么这么简单?”我异常笃定地说:“以后会多起来的。”那个时候少年气满膺,心里有说不出的骄傲,觉得“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个是大才”。我的编辑在听到我这么说的时候,很明显的顿了顿,然后默默的去编辑我的“自我介绍”去了。
我至今都很感激她那个时候没有出言打击我的自尊心。也许在她的编辑生涯里曾经负责过很多和我一样的人,知道我的这种由被人认可所产生的盲目骄傲非常脆弱,与现实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一地,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但我还是很感激这种梦想被人小心呵护的善意。
其实就在刚刚我写下了自己的第二份自我介绍,“20岁,男”。这四个字写完之后,像是用掉了我所有的力气,一切恍如隔世。我问自己,这三年,我,得到了什么?
这是一个令人感伤的故事,我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这三年我过得实实在在,并不庸碌,陆陆续续约了一些稿子,发表了一些文章,也认识到了这条路的难处。我非常讨厌说理想这个词,因为我总觉得这个词带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气息。所以我说“我要”,我要用我的想象力构架一个乌托邦,通过我手中的笔分享给别人。整个中国有大约两千万和我一样的人,能写一些值得发表的东西,但名声不显。由于处于弱势地位,我有时候没有选择,编辑要我写什么,我必须写,因为我的身后还有数目庞大的竞争对手,他们巴不得我放弃这个机会。
没有谁不可替代——这是我明白事实真相时候的真实体会。但是,就这么放弃吗?我不愿意就这么容易的妥协,我不愿意就这么轻易甘心。所以我挣扎,我在这三年一边疯狂阅读积累经验一边接受出版社的脑力剥削。我知道,只要我想把我自己通过纸笔讲给大家听,我就必须要忍受这个过程。但是当我第二次写出同样格式的“20岁,男”的时候,我忽然有点想哭,觉得自己的挣扎根本没有意义……我能够成功吗?
谁知道呢?我只能一个人走。每次我都不愿意告诉别人我热爱写作。我感到羞耻。但我必须要有特长,用来区分“我”和“你”和“别的人”。所以我一遍遍自我介绍说“我喜欢写点东西”。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特别忐忑,我特别害怕别人否认我或者要我给出证明,证明我“怎样”热爱写作。而我恰好无法证明,因为我除了17岁那年夏天的骄傲,别的什么都没有。
我很喜欢读经书,很古老的那种。我觉得每次真心实意唱诵那些古奥森严的片段的时候,每次唇齿开阖,我都感觉自己嘴巴里吐出的天地至理。虽然我一知半解甚至丝毫不懂,但我喜欢这种感觉。我每次为自己的平庸所痛苦的时候都会大声背诵大段大段的经文,“心无障碍。无障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夫主将之法,务揽英雄之心,赏禄有功,通志于众。……”“民 不 畏 死 , 奈 何 以 死 惧 之 。若 使 民 常 畏 死 , 而 为 奇 者 ,吾 得 执 而 杀 之 , 孰 敢 。”很多古代读书人把自己青少年遇到的为之困扰而感到迷惘的哲学问题称为“知识障”,是学问进步必须破除的东西。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到了那个境界,但我确实从狂热的诵读中汲取到了继续挣扎的力量。我想把自己那些不能说的、说出来会驳了纲常的东西通过另一种方式说出来。这注定不是一条康庄的路,也不是一条通过向别人兜售理想完成自己被承认人生意义的路。
有时候我也感慨,我们这么痛苦的原因就是太着急。可是每次看到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在我理想的方面甩得我看不到他们的车尾灯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下去了,然后给自己订一个远大目标,走得佝偻又艰辛。最后咬牙切齿的吞咽下失败。
我试着把自己过去二十年切断,但最终也只是变得更加暴躁易怒,像个一事无成的中年老男人。然后我就把自己的暴怒、胆小、自毁意志还有勇敢、天真和美好愿望付诸于笔端。不论是“神韵流”“风骨流”还是“冲动流”都没有福克纳的“内心世界”学说得我心。一个人写些什么,就是把自己内心世界对应的那些给剥离。所以能写出很沉重作品的人比一直写皆大欢喜的人精神意志强大甚至坚不可摧。我知道自己不能成为那样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我只是希望能有个寄托,有个倾诉口才拿起那只笔。
我的“20岁,男”里,有我的愤怒和嘲讽,也有我的渴望和美好祝愿。但终究只是我想讲给你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