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尾巴人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献给不被理解的外卖员。

我的意识被迫放逐在海尽头,那里是一座全新的岛屿。我随着海水荡漾,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但胸口很闷,身上有好几处像被刀割一般疼。我借着海水的力量爬到岸上,那一排沙子出现好几个巨大脚印,我想这个岛上该不会有巨人吧 ?带着这个想法,我环顾四周,可我失去方向,这里没有太阳,也没有东方更没有指南针。我面向海那边,那里看不到尽头,不知道对岸是什么模样?我往岸的两边看去,左边是一辆破碎又奇怪的卡车,它身上血迹斑斑,车窗的玻璃碎了一地,沿着玻璃碎的方向往前看,有两辆很熟悉的电动车,没认错的话,一台是我的,另一台是马修的。

我与马修都是外卖员,电动车于我们而言是赚钱的工具。我第一次见马修时是在夏天,他样子很普通,五官像拼凑在一块:有快眯成缝的眼睛、有高粱的鼻子、有厚厚的嘴唇,不过他比普通人多了一处伤疤,那道伤疤在他抬头纹上,不掀起那盖过眉毛的头发时便很难瞧见。他第一次见我就给我看他的伤疤,这一举动让我很不解,可他说只是一道伤疤没什么特别的。我问他,怎么弄的?他说,有一次送外卖遇到一个疯子,打了一架被树枝划的。我很惊讶,让他详细说一说。他点了一根烟,看了我一眼说,你抽吗?他抽中华牌的香烟,看我摇了摇头接着说,戒了,是吗?我说,没,我从没抽过烟。他笑了笑说,没想到还有人不抽烟。我说,别扯开话题,和我说一说那个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你很想知道那个疯子怎么和我打起来的是不是?我点了点头说,对。他说,想知道也可以,但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说,什么问题?他问我,你为什么送外卖?“送外卖”这三个字他说得很重,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盯着他说,你呢,为什么?他说,这又是一个问题。

这就是我与马修第一次说的话,我们都留下问题,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与那个疯子打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送外卖。不过,我们总会在某一条路上遇见,虽终点不一致,但这个城市很小,小到一天之内,我能撞见马修三次。我们撞见时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微笑、挥手、叹气 ,除了这三个动作,我们极少交流。我瞧见他加速飞过马路,消失在我眼前,他总是比我快上许多,有时候甚至快到连我的意识都无法控制。可他去哪呢?按理说,他的车应该不在这里才是。

我看向马修的电动车,它沉沉地倒在沙地上印出印子。我差点挥手,这种反应从这辆电动车开始。我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走向自己的电动车,我的车也倒在地上,在马修的车后面。我想骑电动车离开这里,快到时地上的玻璃突然飞起。我不敢相信,玻璃突然像活了一样,它们仿佛有意识,正有目的地朝我飞来。我感觉身上几处伤口隐隐作痛,这种痛感让我产生恐惧。我往车的反方向跑,这两面都是岛屿。在岛屿中间有一扇很大的门,门口敞开着,两边立着两只石像,石像刻着人的模样,走近一瞧发现石像后面有一条长长的尾巴。这两条尾巴长在石像后面,不对,应该准确地说,这两条尾巴长在石像雕刻成人的后面。

在我的认知里:猿人才有尾巴,而21世纪的人应该不会有尾巴,但这种认知却在我抬头望向岛里面时被打破了。没错,我见到了、见到长着尾巴的人,而且不止是一个,而是一群。

那群长着尾巴的人,他们朝我跑来,将我团团围住。我仔细打量着他们,发现他们都光着膀子,衣服像是两条颜色不一的粗布缝到一块。他们盯着我身上一整套有纽扣、白色条纹长袖,可这衣服我似乎没见过,不知道是不是妻子偷偷给我换上的睡衣?不容我多想,他们却举起斧头,围着我,吼道。我朝他们挥了挥手,正准备开口说话,身后突然出现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回头一看,发现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马修,可他和他们一样,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上面的颜色是白色和蓝色,在两色之间能清楚瞧见线条。我说,马修,是你?他拽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跟我进去。他说这话时朝那群有尾巴的人鞠躬,而在他弯下腰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他身后也有一条尾巴,不过他这条尾巴比那群人要短一些。我惊讶地合不上嘴,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就被他拽走一段距离。他挺直腰说,你好,我是这里的翻译官,你可以称呼我为“翻译官大人”。我说,马修,你不记得我了?他瞪了我一眼说,什么马修,我叫龙止,你记住了没?不过不能直呼我的大名,你应该叫我为亲爱的翻译官大人。我说,你真不是马修?我感到很纳闷,眼前这个人和马修长得一模一样——不过,除了身后那条尾巴。他说,不错,我是龙止。我有些失落,站在原地看了他的额头,确实有那一处疤痕,也许马修已经变成龙止?龙止说,跟我去一个地方。我说,去哪里?他没有说话拽着我的手来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缓缓蹲下来。我问他,来这里干嘛?他让我蹲下,看了四周一眼,开始刨开土,土有些湿润,像被雨淋过没多久。他的手全被泥土覆盖,可他顾不上一直挖。我问,你在挖什么?他“嘘”了一声,又接着挖。我帮他挖了一会,指甲缝里全是泥土,挖到深处感觉有什么东西硌手。他说,就是这个了。随着,他将一个盒子挖出来,盒子有些旧,散发出一股霉味。他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条长尾巴。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四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把这个系在你身后,别让他们发现。我说,你的也是系的吗?我盯着他的尾巴,没等他反应过来,用手拽了一下 ,但尾巴没有掉。他推开我的手说,不许这样,否则你会死在这里。我说,死?他说,不错,这群人都是疯子,他们认准你,就会扑向你,如果你暴露你的身份,他们会不顾一切地撕扯着你的身体,到时候恐怕只剩下你的骨头。他的表情很严肃,不像说谎。我咽了一口唾沫,喉结里满是紧张。他说,快系上,把自己当成他们,同时还要记住,你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明白了没?我的额头开始冒汗,点了下头,汗从脸颊上滑过。我接过那条尾巴,总感觉有些不干净,看了看四周,没发现有水的地方。我问他,哪里有水?他说,先系上再找水,命比干净重要。我看了看四周,无人,朝着一旁的草丛跑去,背对龙止,脱下裤子,将尾巴与自己那条黑色裤衩系在一块。龙止说,多打一个结能保你的命。我照他的意思做,感觉两腿之间冒着一股风,迅速系紧尾巴后,发现尾巴也没有先前那么长,对比一下,长度还比龙止的短一些。龙止说,机灵点,以后跟着我,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说,你为什么帮我?龙止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在哪见过你?我说,你一定见过,可能你不记得了,我们其实是一类人。他叹了一口气说,接下来我说的都很重要,你要仔细听好。我点了点头,仔细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龙止告诉我这里的人佩戴武器是身份的代表,一般手持斧头的是地位最低的民众,而手持刀剑的都是当官的人。我打断他,那国王持什么?他说,权杖,那是权利的象征。我看他两手空空说,那你持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说,我有这张嘴就好。我想了想又说,那我是不是该持斧头?他摇了摇头说,你是刚来的,也是最低等的,如果没有立功,你什么也持不了。我问,那怎么才算立功?他说,杀死一头野兽或者打许多鱼。总之,给别人提供食物都算立功。给人提供食物若在现实里,我就是将食物送到别人手中的,可这里不是现实。我习惯性掏口袋,发现连手机都没了,这种感觉让我很失落。

他打量着我说,你这衣服得换,跟我走。我跟在他身后,走了许多地方,看到一座森林,他又挖了一个洞说,我藏在这里有一套衣服,你运气好,可以换上,不然没了衣服你又不会说话,你定被那群疯子撕烂吃了。我感觉他说的话很吓人,拿起那满是泥土的衣服看向远处说,这里有可以住的地方吗?他说,有,前面有一座木屋,今晚我们就住在那里。

我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说,那边会被他们发现吗?他说,应该不会,那座木屋应该是你的同类搭建而成,里面有一些奇怪的东西被我藏起来。我说,快带我去看看。他点头,走在前面。我们绕过一棵又一棵树,终于走到木屋前。他看了看四周,生怕别人发现小声说,进去吧。木屋没有门,往里走只瞧见两张草席。他蹲下来敲着地上的木板,用手指掀开其中一张说,就在这儿 ,你看看箱子里有什么。我拿起箱子打开,里面装着两部屏幕碎掉的手机,一台是我的,另一台是马修的,我认得他手机,因为后面贴着他五岁女儿的照片。我拿起自己的手机按一下开机键,但按了好几次都没有反应。他走过来说,怎么样,你认识这玩意吗?我点了点头,指向马修那台手机上的照片说,认识这个小女孩吗?他仔细打量着说,好像在哪见过,但我想不起来。我觉得他失忆了,可具体原因没有根据便没有对他提出来。他倒在草席上说,天黑了,睡吧,明早我再起来给你找点吃的。我没有饥饿感,这有些奇怪,按照往常不吃不喝几个小时,我会感觉到饿,但现在没有。我换下衣服,背对着他将尾巴牢牢系紧在裤衩上再穿上他给我带来的那套衣服,颜色是蓝白的。我肩膀露出来,很不习惯地躺在草席上,肩膀印上草席印,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一天,像多了什么又像少了什么。我望向外面,隐隐约约瞧见一颗流星坠落,我想站起来瞧仔细一些,却听到他打起呼噜。

外面很暗,我翻了一个身,除了听到他的呼噜声之外还有野兽的嘶吼声。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我蜷缩着身子,闭上眼睛,在这陌生的环境试图睡着。

我静静躺着,身子晃动了两下。第一下,我的眼睛眯成缝,瞧见妻子坐在我身边,她轻拍着我的脸在我耳边说道,张凡,赶紧给我醒来,我要与你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这句话,她总是有意或无意之间提起。我每一次都跟她说,真要离吗?你想一想,我们认识多久了?她说,不记得了,反正我不想和你过了。我说,我记得,我们认识快八年了。

妻子刚认识我那会,我开了一间室内设计工作室,可前一年,工作室迎来前所未有的困境,不仅找不到客户更留不住与我一同奋斗的设计师,在这种情况下,持续了三个月便面临倒闭。我将工作室关掉,足足在家里待了一个月。妻子质问我,你怎么还不去找工作?我留意了各种招聘网站,发现设计师工资没有我想的那般高,在我陷入迷茫时一个电话打进来,不错,是招聘外卖员的电话。我听到各种补贴、听到比设计师还高的薪水、听到公司福利,我确实动心了。我跟妻子说,我可以兼职设计师然后送外卖。这听起来算是不错的建议,当时妻子同意了,可让她想法发生改变是在我当外卖员的第十天。那天我刚好送外卖到她公司楼下,恰巧遇见她和她老板,她当任秘书一职,穿着整齐的西装看到我转开视线想挡在她老板面前,可来不及了,她老板发现我还和我打招呼,张凡,你怎么穿着这样?我笑了一下,缓解尴尬,但妻子脸拉得很长。我叹了一口气,准备亲口说自己是外卖员时妻子却挡在我面前笑了笑说,李总,张凡他今天休息,在兼职呢。我连忙点头说,对,对,兼职。妻子朝我使了一个眼色,看向我手里提着外卖说,你赶紧给人送去吧,别饿着别人。我说,好,那我先去忙。我离开时瞄了妻子一眼,发现她抹着口红的唇开始泛白,我知道这事定在她心里过不去。回到家之后,果然她开始反对我当外卖员。我想了想,不如再当回设计师,可因为开工作室的原因,自己很少再打开电脑且对设计软件产生陌生。我想,我已经无法从设计师当起了,若当设计师助理,那还不如去送外卖。设计助理在这个小城市底薪只有一千五,拼死加班一个月拿到手才两千五左右,这样的收入妻子会同意吗?我没有和她说明这些,再一次穿上外卖员的制服,她瞧见又指责了一番,而多次指责中,她渐渐疏远我。我知道,她想让我醒来,但我一旦醒来等待我的只有一纸离婚书。因此,我选择沉睡,拽紧身后的尾巴沉睡。

第二下晃动是父亲造成。他背对着我,叹了一口气,腰比原先弯了许多。我不敢睁开眼睛注视他,不是无法面对他,而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对我十分严格,从小时候开始,凡是我写错一个字他都会拿起尺子抽我的手心,母亲在我十岁那年离世,他没有续弦将我拉扯大。我越是长大他越是对我严格,从一开始写错字用尺子抽打,到后来变成我每做一件事情让他不满便对我拳打脚踢。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是我错了,而是让他不满我便错了。我无数次想骑着电动车离开他,从这座城市骑到另一座城市,骑到没电我才停下来。我很想告诉他,我后悔当您的儿子了,可每一次这种话卡在喉咙里都没有挤出来。我其实很累,当我变成外卖员,骑着电动车到处跑时,风迎面而来,我感觉到短暂的自由,这种感觉仿佛一直嵌在空中,只有细心发现才能捕捉到。马修也和我说过,自由就在这一瞬间,从你骑着电动车绕过大街小巷那时开始算起。我说,是呀,这是自由呀!可当我回到家,父亲却整日对我说,没出息。他倒没有像以前那般打我,而是站在阳台看着我的制服边叹气边指着我骂,没出息。这三个字真让人心寒,我低着头,不敢看向他,也没有回房间,而是走进卫生间,扶着光滑的墙砖,一滴、两滴、三滴泪落下,这狭小的空间让我窒息。他又叹气了,我闭上眼睛不敢睁开,紧紧闭着,沉沉睡去,没有再醒来。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一阵脚步声响彻在耳边,我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好像是马修,或者是龙止?但仔细一瞧,没有尾巴,所以是马修吗?我有些疑惑,将尾巴塞进自己裤子里,朝他喊道,你是马修还是龙止?他神情诧异说,张凡,我们同事这么久你不认得我了?我站起来确认一下,尾巴确实消失了。我问,你是马修?他摊了摊手说,不然我还能是谁?我说,你不是龙止?他疑惑地看向我,什么龙止?我说,有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叫龙止。他说,不可能!我长这么大都没有遇到过。我说,那你证明你是马修。我说这句话时用手摸了摸被尾巴拱起来的裤子生怕马修瞧见并认为我不是人。他挠了挠脑袋说,有了,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疯子。他边说边掀起额头那条伤疤,再看向我说,怎么,不会真的忘了吧,我和那疯子打了一架。我说,有印象,但我记得你还没告诉我原因。他说,唉,这原因是你想不到的。我追问,到底是什么?他说,那天我女儿发烧了,本来心情就不太好,然后路上堵车,送给那疯子的单迟了三分钟,结果他硬和我吵,我不甘心顶了几句谁知他朝我打了一拳,然后我们打成一团,在翻滚时我的额头不小心被划了一下,那疯子见到血立刻跑了,你说可笑不,就三分钟的事情,结果我被打了还被投诉,搞得整个人都不好。我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当初为什么选择送外卖?他说,我没读过多少书,也不会其他技术活,光会骑车,不送外卖还能干什么。他笑了一下,看了看这四周说,这里是?我说,这是一个岛,你记得你怎么来这的吗?他晃了一下脑袋说,奇怪,我好像不记得我怎么来了。我说,那你记得什么?他说,好像我在送外卖然后遇到一辆大卡车,还有特响的喇叭声,之后的事我就不记得了。我说,是那辆卡车吗?就在前面的海岸旁。他说,海岸?我去瞧瞧。他走到门旁边,打开门向前走了一步。我说,马修,这个岛上的人都有尾巴。他笑了笑说,大白天你就别开玩笑了。我愣在原地看着他走在前面,不知道说什么他才肯相信,想了一会不如跟着他出去。当我看不见他背影准备跨出门外时,我听到一声救命声往这边赶来。我瞧见马修往这边跑来,他脸色苍白说,真的,他们都长着尾巴,而且往这边来了。我说,不是吧。他点了点头说,不管了,赌一把。他又一次往门口跑去,不顾我的存在,从那群有尾巴的人面前跑去。我被马修抛下,看到那群人,立刻将自己的尾巴从裤子里掏出来,朝那群人点了点头又指着自己的喉咙挥了挥手。他们看向我,想必都认为我是哑巴。我紧拽手心,生怕自己暴露,趁着他们不注意又轻拽一下自己的尾巴,检查是否牢固。那群人追向马修,我紧跟在身后。马修跑得很快,像一只鸟,他穿过森林,踩着嫩绿的草一直跑一直跑,他脚边的沙子扬起。那群人朝他丢来斧头,他迅速躲避着。我想和他说几句人话,可我不敢开口,我怕我会死。他快跑到海边了,我为他感到高兴。他看向我这边喊道,我会回去的,我一定会回去。天边散发出一束白光,笼罩在他身上,他像长了一双洁白的翅膀,在这空中翱翔,无人能追上他,更无人去亵渎他。他是自由的、神圣的、也是我心里的英雄。我佩服他有这种勇气,敢于向这群人挑战。这群人瞧上去凶神恶煞,他们露出肩膀手持斧头朝马修吼道,仿佛在说,给我站住,你就是我们的猎物。他们一定不具有人性,像野兽一般的生活,而尾巴就是将他们与人类区分开来的存在。他们跑得越来越快,快追上马修了。我在心里呐喊,苍天呀,求求你,救救马修吧,他是个好人,他是除了我唯一一个人呀!我不想他死去、不想他葬身于这群疯子手中。你瞧,他们的样子多么吓人,可我不得不模仿他们的样子。唉,可怜的马修,我是希望你远离他们的,可我又怕你会指认我是人类。

我对马修的态度变了,是担忧又是希望或是延伸出的恐惧。想来,不仅是马修可怜,我也可怜,我渐渐分不清我要当人还是当这群似疯子的野兽?渐渐地,在我的意识里,人与兽发生了强烈的碰撞,当人,我会醒着失去自由,当兽,我会在沉睡和伪装之间重获自由。仿佛失去原本的我,才能变成现在的我,或者说,失去现在的我,才能成为全新的我。我这算“除旧迎新”吗?可笑,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或许我才是那个疯子,那个失去自己的疯子。

就沉睡吧,我摇曳着自己尾巴,一步又一步向马修紧逼。我想,马修若一直是那个有尾巴的龙止该多好,这样我和他就可以待在这座全新的岛屿。我看了这里的岛屿,空气新鲜,没有过多的繁杂声,这里的人生活很普通,整日觅食不被饿死就行,我想我也可以,但我没学会他们觅食的方式。等等,他们现在不正在觅食吗?而马修就是食物呀!唉,我怎么可能吃掉马修呢?我感觉到胃酸在强烈分泌,我是饿了,但不是连马修都吃得下。我在想,他们一定还有其它觅食的方式,比如摘好看的果子或打新鲜的鱼,我想一定有的。反正,马修我绝对不吃。想到这里,我故意放慢脚步,看着前面那群疯子紧追着马修,我是又害怕又庆幸。我想,能活着变成全新的自我,也是一种奇迹。

我慢慢跑着,慢慢喘气,慢慢望着前面,已经到岸上了,左右忽然冲出两名带刀的尾巴人,他们身材比一般人强壮,我看到原先拿斧头的尾巴人纷纷朝带刀的尾巴人鞠躬,我也跟随他们鞠躬。马修没有回头,等一把刀飞向他时,他摔在地上,有三五个尾巴人朝他扑来,用脏兮兮的手紧紧地拽住马修的脚,马修疯狂地踹着他们,往海里爬去。我想海里一定有一艘船可以送马修回去,所以马修才一个劲往海那边去。快接近海时,他望向那台电动车,是呀,那是他的电动车呀。他大笑一声,朝电动车跑去,可他没想到的是,在电动车旁边的卡车忽然动了起来。这,连我也没想到,那辆卡车居然朝马修撞去,马修倒在他电动车旁边,头着地,地上是血和玻璃还有一些散在地上的饭菜和透明的饭盒。我想大声叫马修,可他手臂下坠,睁着大眼睛,看向左边的方向,我跟随着他的视线,发现他看向的地方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他,还有一个小女孩。我想,那一定是他女儿。我记得,他有提过,只是我没放在心里,也许是我感到厌烦,因为他每一次提起他女儿时总是和我算了一笔数还追问我什么时候生。我觉得生小孩于人类而言是一种折磨,但我没有明说,只是朝他挤出一丝微笑,可现在他死了,我才想起他有一个女儿,也许他会渐渐被我忘记,但可能不仅仅是我,会有很多人慢慢忘记他,如果祈祷有用的话,那愿他女儿能记住他。可怜马修,不到四十就死了,死在自己电动车旁,让我无法再看到他身着制服,朝我微笑、挥手、叹气。

我愣在原地,那群人也和我一样愣在原地,他们一定和我一样,想不到该死的卡车会莫名地动起来,更想不到到嘴的“肉”没了。他们上前一步,看到卡车又缩了回来。我也跟着上前一步又缩回来,但我不是因为惧怕卡车,我是感觉自己也该躺在那里、躺在我的电动车与马修中间,这种感觉让我产生恐惧,在这种恐惧中我产生了对死亡的畏惧。我叹了一口很深的气,望着那面没有尽头的海,也许我永远也到不了对岸。

那群丢掉斧头的尾巴人跪在地上痛哭,他们在失败的哀鸣。我假装与他们跪在一块,摸着一旁一堆草,趁他们不注意,将一些草拔下来,塞在自己的膝盖处。我为我的“精明”感到自豪,不由自主地在口腔内部哼着一首歌。在此之间,时间静止了,直到这群人抬头时,我才注意到一个戴着皇冠且手持权杖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的模样与我的妻子年轻时有些相似,我盯着她,想起妻子很久之前说的那句“我爱你”,不知道多久没听到过了,感觉到陌生。我把头低得很沉,身后有一个人手持着一把剑,影子倒在我眼前,往我身上垂下来,我接着缝隙瞄了一眼,那个人像我,应该准确地说,像年轻时我的父亲。我屏住呼吸,将头埋在膝盖上,一只手牢牢地拽起自己的尾巴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想要大声告诉他,我有尾巴,我很出息。他盯着我,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个女人看向我,用权杖指向我。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挥了挥手。她与他并不是我的妻子和父亲,朝我点了点头,似乎在说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朝他们笑了笑,生怕冒出声来便紧逼着嘴巴让笑声滚动在身体内部,憋出一个嗝,又摸了摸自己的尾巴,混在这群人里面,开始同化,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想起来这个岛上来过一个人,不过不是我,而是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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