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 抉择

【1】

“惨淡的天光里嵌着微红的夕阳，一层层云雾如同白色的涂料将它一遍遍涂刷，直到它只隐约露出丝丝红晕。与白色混合后的粉色空气不均匀地晕染开来，如同舞台上的彩色喷雾。迷离的色彩映在陈浠的瞳孔里，柔顺如水。”

何茗已经习惯于在小说的每个章节里都描摹炫目如斯的夕阳。

为什么偏偏是夕阳？

遇到许唯之前，仅仅是沉醉于夕阳的盛美。

那种白天与黑夜交替的时刻，让世界如同一个幻觉。光与暗的融合，结束与开始的交汇，变幻无穷的色彩，全部都是自然带来的惊喜。让人情不自禁想到胡兰成当年写下的那句“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遇到许唯之后，夕阳又多了一层重大的意义。

“夕阳很美，却只属于两个人，两个天生一对的人。”本是很俗气的一句话，却在何茗的脑海里不断盘旋缠绕，甚至被她写在每一本作业本的最后一页。

“陈浠静静地伏在走廊的栏杆上，眼神若有若无地飘向12班所在的方向。

“他应该看到了这样的夕阳吧？可是为什么不出来呢？

“像是听到了陈浠的内心戏一般，王洋从后门口走出来。

“只是，他没有凝视着已渐渐从指缝间溜走的夕阳，也没有注意到走廊上的陈浠，而是跟着走在前面的班主任去往语文办公室的方向。途径10班时，他终于发现了一直望着自己的陈浠，露出一个细微的旁人难以察觉的笑容。

“是不是，他没有喜欢过夕阳呢？

“不是，他一定是喜欢的。不过这种喜欢也许就像喜欢一切美好事物的那种喜欢罢了。

“就像他说他喜欢夏日里繁多清新的绣球花，可不会在‘花谢花飞花满天’之时像黛玉那样发出‘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感慨，也并不担心落下的花朵会被糟蹋成什么样子。

“就像他说他喜欢晴天，可却在阳光灿烂之时依旧呆在教室里写作业。

“还有，就像他说，他喜欢我。

“所以这些都只是喜欢，不是爱。”

何茗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很好地记录下她和许唯的曾经了。

这件事是上个月发生的，可因为分手而导致的情绪，莫名地写下了最后几段文字。

本来是想记录美好的瞬间，却偏偏给它们染上了哀愁的色彩。

不过原本计划的百分百还原现实，记录他们两的原则大概也可以被打破了吧？反正这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小说了。

“你还在写那本小说啊？”洛洺看着何茗桌上密密麻麻的手稿，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何茗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还没打算放下啊？”

的确，她还没打算放下。她还在幻想着那个眉清目秀的男生又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的世界，如同先前那样，带着一身的光环。她不相信自己以为能走很远的感情脆弱到因为家长拙劣的谎言而霎时灰飞烟灭。

她是不甘心的。

“嗯，毕竟是自己写的小说，哪有弃文的道理？”淡淡的笑容，波澜不惊的眼神。

洛洺知道她刻意不去谈许唯，也就不再追问。

何茗还没有想好，接下来小说的情节应该怎样发展下去，难道把这一个月的回忆写完就完结么？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也不可能只啃着回忆过日子。难道之后要假装他们还在一起，给陈浠和王洋一个如开始般浪漫的结局么？也是不切实际的。她怕自己会因此沉溺在幻想的世界里，走不出来。

况且，她无法带着淡淡的悲哀去构造一个极乐世界。

既然如此，那就按现实的情节走，顺其自然吧。而且，自己和许唯总不可能瞬间断了交集。

【2】

“你们俩怎么这么蠢啊？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有没有脑子啊？”顾筱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洛洺和何茗。

筱玥刚刚才听洛洺向她详细地“介绍”了何茗分手的整个情节，包括何茗最后发给她的那段聊天记录。

洛洺会相信许唯的话倒是可以理解，毕竟自己与她同学一年，深知这个千金小姐单纯得可怕。但何茗一向善于分析感情之事，竟也会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再厉害的“情感大师”自己陷入困境，照样是不堪一击。

“别告诉我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他要是真心觉得他爸虚伪，他会不来找你复合？他要是真的还喜欢你，还不去找他爸当面对质？而且我怀疑，什么他爸逼他分手，全都是他自己编造的借口。不然为什么你都说能改变他爸对你的印象了，他还是连尝试的机会都不肯给你？根本就是个渣男！”顾筱玥一番慷慨计划的质问让洛洺惊讶地微微张开嘴巴，但在何茗那里却没有激起太多的波澜。

顾筱玥知道，何茗是早就察觉到了的，只不过不愿意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

而她，偏要把她隐藏起来的伤口血淋淋地揭开。不是她残忍，只是被掩盖住的伤口迟早会溃烂。

“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趁早告诉你的原因啊，总是这么直接地戳穿我。”一抹苦笑渐渐在何茗的嘴角弥漫开来。

何茗没有告诉她们的是，那天她和许唯他爸谈过话后，立刻兴奋地找到许唯，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可许唯一眼都没有看她，而是冷漠地注视着前方，丢下一句“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么”，瞬间往她身上浇了一盆冷水。

当着很多人的面。

那样尴尬的情形，她任是让自己控制住情绪，更灿烂地笑着说：“干嘛这么冷漠啊？”然后一蹦一跳地回了班，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如果说，顾筱玥说的那些不足以断定许唯在说谎，那么这件事足以证明了。

也许他爸逼他分手不假，但他只是利用这个借口来分手罢了。

顺水推舟。

“行了，忘了那个渣男吧，你可是一直很洒脱的！”顾筱玥往湖水里扔了一块石子，搂住了何茗的肩膀。

不知所措的洛洺也跟着搂住了她。

“喂，搞什么？三个女生在小树林里搂搂抱抱？可别被巡查老师偷拍到，被误以为是同性恋啊！还是三角恋。”何茗又开始随口说着烂话开玩笑。

她一向擅长在难过与快乐之间相互切换。这些年，她也早已养成了“难过的时候笑得更灿烂”的习惯。

“赶快回去吧？那个老头要是又发现我们逃课就完了。”洛洺看看腕上的手表，提议道。

“唉，就你是乖宝宝。算啦，走吧。”

三个人趁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间偷偷溜到小树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甚至和教男生的几个体育老师早已混熟——毕竟好几次逃课都恰好撞上那几个老师。他们可比体育馆里凶巴巴的老头子有趣多了，也从来不管她们的逃课行为。

忘了说，天耀中学的女生是在体育馆里上课的，而男生则是在篮球场或者足球场上。

【3】

“如果我立刻再找一个女朋友，你会难过么？”

这句欠扁的话是何茗偷偷用洛洺的手机在学校上网时看到许唯发过来的。

“会。”虽然很没有骨气，但还是……不想骗他。

会难过，但不会有多么难过了。

“太好了，那我找了啊。”

神经病吧？有种你自己去找好了？用得着向我炫耀？

“哦，随便你，你开心就好。”挖苦的语气。

其实何茗也是有小心思的，她没有忘得那么彻底，伤口也还没有愈合，她不想失了风度而让许唯迅速从自己的世界中撤离。

至少现在的许唯，还是对自己或多或少抱有歉疚的。

“我只是想让你早点恨我，就能早点把我忘了。”

呵，真是会找借口，有种“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感觉。

可是万一呢，万一他真的是被逼无奈呢？

“呸，真他妈的贱。”何茗忍不住为自己这种想法而骂自己。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那个爷们儿一样的自己去哪了？

哪有什么万一，万分之一，这种概率只存在于童话里。就像自己很喜欢的一个作家说的：“分母那么浩瀚，分子那么渺茫，唯一就等于没有。”也只有在爱情里犯贱的人才会心心念念地想着那个“万一”。

事实证明，何茗这次是理智的。

许唯和许菲菲在一起的消息在第二天就以海啸卷来之势，传遍了整个年级。

是的，和何茗在一起的时候偷偷摸摸的许唯一下子把自己的新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呵，我就说吧，分明是有了新欢，人渣。”顾筱玥愤愤不平地骂着。

“唉，你说许菲菲怎么就瞎了眼和他在一起了呀？明明菲菲人还挺好的呀。”分班前，洛洺、顾筱玥和许菲菲都是一个班的。

“反正我一直不太喜欢她的性格，安安静静的，和我根本不是一个类型的嘛！也就你和谁也能聊到一起去。”顾筱玥嘟着嘴向洛洺发表自己的看法。

不过，洛洺虽然和许菲菲也算是朋友，但关系明显是远远比不上和顾筱玥、何茗的关系的。毕竟她骨子里也不是个文静的小女生，而是那种偶尔能肆意疯闹不在乎形象的人。尽管她长了一张比白雪公主还要雪白温顺的脸。

说一点也不难过是假的，但何茗不是那种被分手后四处宣扬“是我先甩了他”的女生。

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是谁先提的分手，结局都已经如此了。假装自己甩了别人来挽回所谓的面子，根本就是幼稚的行为，而且会让对方更看不起你。

“洛洛，手机再借我用下。”何茗可以想象自己QQ上一定有他的留言。

“嗯，书包里，自己拿，我帮你盯着窗外。”所幸的是，洛洺从来不知道何茗上QQ的目的，也从来不去刨根问底。

果不其然。

“你应该知道我和许菲菲在一起的事情了吧？”

“当然，不过你闹得这么大，不怕有人去举报给你爸了？”

“我爸本来就知道了，而且他挺喜欢菲菲的。”

“哦，你开心就好。”

“我为什么开心啊？我一点都不开心。”

“有了新欢还不开心么？”

见许唯沉默，何茗已经知道答案了。

其实本来就是知道的，偏偏要去追问一遍，来让自己痛得无以复加。

“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这么有本事，刚分手就可以找到另一个喜欢的人。改天教教我。”

“我现在就可以教你怎么一天之内找到对象啊。”

“对象倒是不用，毕竟在一起和喜欢根本就是两码事。你知道我跟你说过的，喜欢不一定在一起，在一起不一定喜欢。”

“所以现在你该懂了吧？”

！？

所以意思是为了跟家长作对，故意在分手之后找了个12班的女生当女朋友？即使不喜欢？

别傻了，他就是两边骗，想让你在分手之后还对他死心塌地。

可又真的，发现他的表情总是冷漠呆滞，完全不像找到新欢后开心的模样。而且，他还有那个必要骗自己？

那他之前说的那些谎言又怎么解释？太可笑了。

事到如今，她已经分辨不出许唯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理智与情感的争斗，没有输赢。再斗下去，只有两败俱伤。

所以，讲和吧。

只要不去看，不去想，就不会有多余的情感。就能自欺欺人的做回那个简单快乐的自己，当作自己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男生。

但上天显然没想放过这个折磨何茗的机会。

【4】

在何茗麻痹了自己一个多月后，这件事情突然像定时炸弹般爆炸，也让何茗发现，所谓的释怀只是自以为。

而自己刻意的麻木让这样的假象厚厚堆积，堆积到她看不清楚自己的心。

“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是真想帮我就去帮我澄清一下吧……也别再去追究是谁的责任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毕卓微微弯着腰，可怜兮兮地对比自己矮一大截的何茗“哀嚎”着。紧蹙的眉头和瘪着的嘴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我都要疯了你知道吗？今天一早起来感觉自己老了十岁！都有抬头纹了！”说着，毕卓就夸张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何茗被他这副半开玩笑半诉苦的样子逗笑了：“好好好！我回去就立刻帮你洗刷冤屈！一定还你清白！真的好可怜啊哈哈哈……”末了还不忘嘲笑人家。

走廊上，裹着臃肿的冬季校服的高二学生们来来往往，毕卓他们的谈话声夹杂在嘈杂的人群中一起被凛冽的寒风卷向远方。

何茗双手捂着刚倒满热水的杯子，满脸笑意，从容地走进了教室，装作没有看见迎面走来的许唯的样子。

这样的风轻云淡，她早已在这个月之内练得炉火纯青。俗话说“熟能生巧”嘛。

不过这次的“无视”，更是带着怒意的。

身为毕卓同班同学的许唯和毕卓这次的“冤屈”有着很大的关系。

事情要从上周五，何茗在晚自习前收到的那封毕卓的信说起。

当时，坐在靠近教室前门口的何茗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写满密密麻麻的字的纸条，一抬头看到一个很眼熟的男生，也不知道他在嘟囔些什么。

何茗本以为纸上写的是老师布置的作业，正奇怪没有老师同时教他们两个班的，却猛然看到了“许唯”两个字。

“你好，我是12班的毕卓，算是许唯以前的好友。看到你似乎和他分手后还对他念念不忘，作为一个旁观者实在是看不下去。我必须要告诉你，许唯就是个狗日的渣男！下面用不同时期的几个事例来说明。

“与你分手前，他在女生面前绝口不提你是他女朋友，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影响他以后泡妞。并且在这段时间内，他同时追我们班三个女生，其中一个女生有男友，一个女生是你好朋友，还有一个就是他的现任女友许菲菲。他与你分手的直接原因就是他追到了许菲菲，而不是什么他爸逼迫他分手。他以前亲口跟我说过，他追女生的套路就是在网上使劲撩，白天在学校不说话，然后女生会很奇怪为什么他白天这么冷淡，就主动来找他，造成她追他的样子。以前他这样对你，现在照样这样对许菲菲。

“与你分手后，他向我炫耀他有新女友了，我问他‘那何茗怎么办’，他说‘别和我提她’。听到这里我真的很愤怒，觉得他好色，恶心。我现已和他绝交。

“如果你不爱了，当作没看到。如果你还爱他，他不配被爱。”

当天晚上，因愤怒到极点而表现得异常平静的何茗就在QQ上给许唯发了信息。

打开因为逃避而整整一个月没有登录过的QQ，何茗迅速敲打键盘：“你还真是厉害啊，满满的都是套路。费尽心思营造出很受女生欢迎的样子，呵，真是幼稚。”

“你没事又抽什么风，我对你什么样不代表我对我现在的女朋友什么样好吗？我对她就很主动。”

“哦？是吗？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某些人还真是无聊呢，竟然还在我们分手这么久之后给我写信告诉我你就是个渣男。更离谱的是，我跟他还不认识。”

“谁说的？我靠！他就是想利用你，再拉着你一起黑我！不然你以为一个跟你素不相识的人会这么好心地对你？告诉我是谁！”

“不说。”

“是不是9班的韩天？还是6班的陆子昊？还是……”

看着许唯一口气报出的这些名字，有的几乎闻所未闻，何茗没有再回复，立刻拉黑了他。

出卖队友这种事她做不到。更何况在这之前她与毕卓一点交集都没有，人家却很耿直地告诉她真相。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毕卓的动机，以及他信里的内容是否属实。因为她相信许唯再怎么样，也没有不堪到这种程度，曾经那么坦诚的少年怎么会做出这些事？

可人是会变的，再怎么不愿意面对，这就是客观事实。

而且毕卓和顾筱玥的关系很好，想必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来告诉自己真相。

何茗关掉了偷偷打开的电脑，不想再去为这件事烦心了。

许唯是她记忆中那个真诚坦率的样子也好，是别人眼里的渣男也好，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其实她也是犯贱，明明可以沉默着扔掉那封信，将那些迟到的真相全部埋葬在过往。可她却偏要来找许唯对质。

有什么结果呢？你的那些不甘心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是个笑话，你却自以为叫“为了公平，寻求真相”。

感情的世界里哪有什么公不公平的？这话你劝过别人多少次？放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完全不起作用了是么？

可笑，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