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的人才道歉

文/韦跃

从不妥协！

吉米冬青，这个“传说级”的拳击手（业余），是我见过最强悍的男人。惹着他的人都得死，吉米冬青从不妥协。

和吉米冬青打过的人都会认识到这一点。所有他的对手，比他强壮的，比他拳打得好的，比他长得帅的，最后都会被他堵到拳台一角，打得贴在柱子上趴不下来。

很多与他较量过的对手说，以为自己战胜吉米冬青的那个瞬间，你其实就已经输了。

他们说，那个时候会有一道强光从天上猛坠下来，等你回过神，吉米冬青已经重新站起来，一拳打在你脸上。他就是龙傲天小说里拥有不灭真身的主角。站上拳台的那一刻，作为对手的你就已经被写进了失败的剧本。你所有的优势不过是用来调动观众情绪的余兴节目，最后打在你脸上的那一记K.O.才是正戏。

有人甚至说吉米冬青拥有十分之一的赛亚人血统，不然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每次倒地都能满血复活，而且愈战愈强。至于为什么是十分之一，我只好猜测这帮打拳的人初中数学/生物老师教得稀烂。但其中必然存在一定的道理，否则大家不会都这么说。

反正众说纷纭，为了解开「吉米冬青为什么这么强」这个谜团，我趁着大家聚一起喝酒的时机采访了吉米冬青。

「吉米冬青，请问你祖上真的出过赛亚人吗？」

「我也不知道。」吉米冬青说。

他告诉我，自己跟家里关系比较疏远，不过，他永远记得父亲第一次是怎么打他的。

「快跟我们讲讲！」我迫不及待地拍桌子，大家纷纷起哄。

于是吉米冬青陷入回忆。

当他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公园的游乐场地非常有限，巴掌大一块破地方挤满了小孩。那天，他被一个长得像“胖虎”的男孩抢了秋千，就跑去跟他爸求救。

「他欺负我！」

爸爸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问：「那你喜欢跟那孩子玩吗？」

他愤怒地摇头，越想越生气，以至于哭了出来。

「对的，我就那么哭了。」吉米冬青向大家坦白。

而让他永远铭记的是，那天爸爸并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哭。直到吉米冬青擦掉满脸泪水，抽噎着瞪大眼睛，寻求回应——爸爸终于扶住他的肩膀，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搧在他脸上。

世界颠倒过来，时间在那个瞬间静止，吉米冬青的脑袋嗡嗡作响，连哭都忘了。

「别走神，」爸爸摇醒他，「你现在是不是很痛？痛就好。你要让那个小孩也知道什么是痛，他才会记得你比他厉害。去，打赢了再回来。」

吉米冬青脸上还是像被沸水烫过一样痛，心里却出奇平静。他走到秋千后面，看准了那个死胖子侧腰上的肥肉，一脚就踹上去。

“胖虎”扑倒在地上，扬起厚厚的尘土，吉米冬青冲过去又是一脚，踢中“胖虎”长满肥肉的脖子。他听到“胖虎”的鼻子嘭一声撞上地板，接着肥脸又像皮球一样弹了起来。“胖虎”嚎啕大哭。

“胖虎”的妈妈闻声赶来，揪住吉米冬青大骂不停。吉米冬青笑了，右半边脸仍然是没知觉的。最后，这个满脸皱巴巴的女人没辙了，只好把他押解到爸爸面前，让他道歉。

爸爸说：「道歉。」

吉米冬青仍然捂着那半边脸，边笑边说：「对不起。」

爸爸说：「认真道歉。」

「真的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胖虎”哭得更厉害了。

在黄昏下，父子俩目送母亲扯起哭个不停的孩子离开，无论她走得多远，抱怨声都似乎还在公园上空回荡。斜阳拉长他们的影子，爸爸伸出手，摸摸吉米冬青的头。

「知道了吧，只有赢的人才道歉。打输了还愤愤不平、缠着要别人给个说法的，都是废物。不要做输的那个人，不要怕道歉。」

吉米冬青说，那天他脸上的掌印传来麻麻的感觉，仿若冬天冰凉刺骨的风。

***

这个故事传开以后，人们更加崇拜吉米冬青了。

曾经的吉米冬青是神人，是天上射下来的一束光，这样的人物只可能活在戏说演义当中。人们编造出各种各样的神话来描绘吉米冬青之不可战胜。你打败不了神，于是输给他便是理所当然，一点都不丢人。但这样的吉米冬青过于高高在上，不可接近。他太不真实了。

现在，吉米冬青落回地上，成为凡人。他和你、我一样皆是血肉之躯，也会疼痛、会流血和哭泣，但他却总能凭借自己不屈的信念战斗下去，直至击败对手，将胜利牢牢握在拳头里。他是个英雄。

而英雄，终有陨落的时刻。

吉米冬青陨落在他告别这座城市前的最后一场比赛。那只是一场友谊赛，对手来自一家俄罗斯人开的拳馆。

「这毛熊长得有点像胖虎啊。」

「肌肉版的胖虎，而且是金毛。」有人下结论。

战斗民族虽然凶猛异于常人，但他绝对不是吉米冬青遇到过的对手中最强壮的。我们目睹过吉米冬青无数次在绝境中重新站起来，用他从不妥协的方式K.O.掉对手。吉米冬青才不畏惧战斗民族，吉米冬青就是战斗民族的化身。

不过我们必须说，这次的对手是最谦逊有礼的。

“金毛胖虎”步伐轻盈得不像是个肌肉猛男应有的样子。他巧妙地避开吉米冬青排山倒海般的组合拳，拉开距离，再以刺拳反击。

吉米冬青很快便被对方战术拖得气喘吁吁。但粉丝们都知道，正戏还没开始。

当“金毛胖虎”以为自己赢得比赛的那一刻，他就要输了。

吉米冬青会在一道金光中站起来，然后K.O.掉他。

「吉米！吉米！」

人们的呼声越高，吉米冬青的攻势便越猛烈。但那无济于事，“金毛胖虎”精准地躲过他的拳锋，每一次都游刃有余。对手看起来并不想决一死战，吉米冬青迷失了方向，这让他的进攻更疯狂了。

“金毛胖虎”开始流汗，他渐渐变得拙于应付。最后被逼无奈，他的一记左勾拳重重打在吉米冬青腰间，缠斗结束，两人向后各自退开。

吉米冬青护住肋骨，头垂了下去。全场死寂，“金毛胖虎”摊了摊手。

时候到了。

吉米冬青原地复活，猛然出拳。这一击如同拉满的重弩突然发射，猝不及防，“金毛胖虎”无处躲避，被结结实实地打在脸上。

「啊啊啊！吉米！吉米！」

欢呼声山崩海啸。这就是我们爱的吉米冬青，他由死向生，没有哪一次不是拼尽全力。他完全燃烧，因此光芒四射。他是我们的英雄。

“金毛胖虎”露出了不解的神情，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冷静。吉米冬青炽烈地战斗着，但对手却像是一面冰墙，火能让它融化，甚至能让它沸腾，但火不能让它燃烧。“金毛胖虎”的刺拳击出，如同冰刃划开火焰。吉米冬青倒下了。

「吉米！站起来！吉米！」人们声嘶力竭。

于是吉米冬青站起来了。

战斗民族绝对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们全都呆若木鸡。

拳馆彻底沸腾，吉米冬青的每次出拳都换来更热烈的欢呼声，人们呼喊着他的名字，仿佛虔诚的信徒在呼唤真理，呼唤胜利。

吉米冬青再次倒下时，欢呼声达到了顶峰。他就要赢了，我们想。

但此时，对手放下了拳头。他走过去，张开双臂拥抱重新站起来的吉米冬青。两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吉米冬青缓缓躺了下去。他痴痴望着天花板。这一次，他没有站起来。

裁判宣布比赛结束，俄罗斯选手获胜。

「他居然没有站起来！」

「这不是我认识的吉米冬青。」

散场的观众失望地摇头。

***

吉米冬青告别那一晚，只来了寥寥几位朋友。大多数粉丝都在那一场比赛过后消失了，只有我们坚信他没输。

「不过是场友谊赛，是我太较真了。打成那样其实很过分。」吉米冬青说。

「较真，是他们崇拜你的原因吧！」我说，「对手确实很强，不过我最好奇的是，到底你们最后说了些什么？」

「哦，」吉米挠头想了想，「他说，Oh Jimmy please，take a breath.」

所有人大笑。俄罗斯拳手一向以大摆拳横行于世，没想到这次的哥们儿另辟蹊径，居然选择以德服人啊！

我们在快活的气氛里喝了几轮酒。吉米冬青突然说：「不过说真的，我决定放弃打拳了。」

大家一听全都慌了。

他犹豫许久，终于放下酒杯，说：「我必须向你们道歉，我爸的那个故事，其实是我编的。」

「什么？」

「都把我当英雄，我也不由自主地代入了这个角色，为了让你们满意，当然，从根本上是为了让我自己满意。」

我瞪大眼睛，朋友们也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告诉你们真事儿是怎么样的吧！我爸其实是个废物。我被抢了秋千以后，他还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给那胖子玩算了。等我哭停下来，他就让我坐在旁边，不许动，怕惹事。坐了一会儿，我们都觉得背后一股热流，转头一看，原来那个胖子爬上花坛，正朝我们头上撒尿呢！我爸揪住那个小孩，让他给我们道歉，谁知道人家笑着就跑开了。你猜怎么样？ 回到家，他把我给打了一顿。」

人们摇头不语，一位朋友甚至离席而去。吉米冬青的侧影在烛光中落寞地笑着，我忽然有些心酸。

「都尿头上了，这太过分了啊！」为了缓和气氛，我说了这么一句。

「后来我爸经常打我，但我再没哭过了。」吉米冬青叹气，「其实我根本没那么爱打拳，就是执着要赢而已。那场拳赛打到最后，我突然觉得很累。我躺下了。很抱歉，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个人。我编故事也不是为了骗你们，我自己也相信了，这样才有理由拼命赢下去。但是现在我不想赢了，我想去找一找真正喜欢的东西。」

吉米冬青说着，喝完了最后一杯啤酒。酒馆打烊，朋友们互相道别，各自穿过午夜稀疏的路灯回到家中。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勉强入睡。

那天的梦特别清晰，我梦见吉米冬青不停地抽泣着，像个打输了的孩子。我多希望他能像那样再哭一会儿。

Jimmy please，take a breath.

没人非得做一辈子英雄的，休息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