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
“拜托了,神啊,请救救她……”
1
塞维利亚大教堂内,信徒云集,受众若织。
主礼拜堂的祭坛处雕刻着许多宗教浮雕,其中有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圣母玛利亚,一脸祥和肃穆的耶稣,还有背生双翼手提银瓶的小天使……无一不是出自名师巨匠之手,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耳畔悠然回响起小提琴与管风琴的伴奏声,儿童唱诗班的孩子们伴随悠扬的旋律齐声颂唱着《圣母颂》。
“……Maria gratia plena
Ave, ave dominus
Dominus tecum……”
如闻天籁弦音,无数信徒在氛围感染下纷纷泪流满面,灵与身由内而外仿佛受到了洗礼,几乎以为自己来到了宁静天国,心神为之一静。
一身素雅修女服的卡莲· 卡斯兰娜于祭坛前虔诚地躬身双手交叉合抱,丹唇翕动低声向神祇祈祷着。
“奥托,你既然来了都不做祷告么?”
待祈祷完毕,她望向身边一脸兴致缺缺的男子忍不住轻声询问道。
“你知道的,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我始终相信,世间的一切神迹与隐秘,都源于人类本身的肤浅无知与神化臆造。”
这堪称大逆不道的发言让卡莲不由花容失色,她忙不迭偷眼扫视四周,待看到周围的信徒都在忘我地祈祷没人注意这边后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早知道就不带你偷偷溜出来了……”
少女故作威严地板起脸轻声嗔怪着:
“这话可不是阿波卡利斯家族的人该说的,万一被谁听去偷偷禀告你父亲,你怕是又要被禁足了。”
2
草草搭建的实验室内,地面上被撒上了用于消毒的生石灰粉,消毒水和医用酒精的浓烈气味混杂在一起直冲卤门,熏人欲吐,几乎令人窒息。
金发碧眼的奥托如释重负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的眼窝深深凹陷,面色惨白几无血色,一看便知是很久没休息过,仿佛下一刻便会径直倒下昏睡过去。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别把自己累垮了。”
身旁充任助手的卡莲忍不住关切问道。
“不必了,黑死病抗体蛋白已经研发出来了,现在只差临床结果反馈了。”
他将装着抗体蛋白的试管递给卡莲,示意后者将抗体蛋白用注射器注入身后病床上的患者体内。
“会有效果吗?”
“不知道,但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一切听天由命了。”
在两人的紧张注视下,病床上患者泛着灰白死气的脸上一点点漾起红晕血色,原本失去意识的患者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埃莉诺……”
“临床结果反馈,患者仍保有自我意识。”
“奥托……你……你成功了?!”
卡莲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激动到语无伦次,声音都带上了微微的颤音。
若非亲眼所见,真是很难想象,单凭这么一剂针剂,就能让一个临床上被医生宣判了死期的病人立竿见影起死回生,这简直可以堪称为,神迹!
“感谢博爱的神祇垂怜他的子民,让大发明家顺利研发出……”
下一刻,少女躬身双手合抱,面朝东方低声祷告着。
奥托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他摇摇头,无奈苦笑道:
“都说过,不存在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啦……”
3
“其罪一,发行赎罪券收割民众财富,中饱私囊,穷奢极欲。”
“其罪二,拿无辜少女进行人体实验,藐视生命,践踏人权。”
“其罪三,举不义之师远道征伐东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
获悉一切的卡莲看着席位上的教会高层,满脸怒不可遏道:
“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你们枉称神的代行者!”
“圣女殿下,请适可而止!”
听着卡莲的控诉,一名身材臃肿的枢机卿终于忍耐不下去了,他撕开了温和无害的面具,起身冷冷开口威胁道:
“你要知道,当初是我们授予了你圣女头衔,如果我们愿意,也可以把这个头衔剥夺。”
“念在你是卡斯兰娜家族继承人的份上,只要你公开向教会高层道歉,方才的事情,我们可以就此揭过,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呵,我拒绝。”
“好好好,真是后生可畏……”
读出了卡莲语气中的轻蔑,那名枢机卿怒极而笑,露出了几颗俗气的金牙,他与几位同僚交换了下眼神,随即下达了对卡莲的审判:
“经枢机会裁决,圣女卡莲顶撞教会高层,亵渎神明,判以,火刑!”
4
“你的意思是,你为了救我,自导自演了这场崩坏兽潮暴动?”
望着下方哭嚎悲泣的无辜群众,方从绞刑架上挣脱的卡莲不信地问道,待得到奥托肯定的答复后,少女玉容陡然一寒,反手便是一道清脆的耳光。
“啪!”
奥托瞬间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疼,他怔怔看着出离愤怒的卡莲,只觉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耳畔嗡鸣不已,他嘴唇翕动,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但话涌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你现在又做了什么,置台下那些无辜群众于何地?”
“你和那些道貌岸然之辈,又有什么区别?”
这疾如骤雨的三连问,让奥托哑口无言,陷入了静默。
下一刻,那道窈窕身影于行刑台上轻灵跃起,身化白鸿冲向了遍地哀鸿的看台。
她要以自己的行动,弥补奥托的过错。
奥托捂着充血浮肿的脸颊,在台上怅然若失,直至,耳畔传来了一道熟悉的悲鸣。
“啊!”
台下的哭喊声分明连贯成一片,难以辨清彼此,但唯独那道声音无比清脆地传入他耳中,没来由的,男人突地感觉一阵心悸,心脏怦怦跳的很厉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如梦初醒,男人急转头望去,眼前浮现的一幕,让他浑身血液于刹那间冻结,一股森然寒气自脊椎直冲天灵,仿佛来到了数九寒冬。
一只凶恶的崩坏兽趁卡莲毫无防备之际,挥举起钩爪直直贯穿了她娇弱的身躯。
一道殷红的血柱于蓝白天幕下划过艳丽的孤线,在抛洒至最高处时颓然坠落,于苍荑大地上迸溅成千万簇血花,仿佛遍地丛生的刺蘼玫瑰正绽蕊吐艳,犹散发着丝丝甜香。
这一幕凄然惨肆的美感,往后余生中,永远化作了男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卡莲!”
5
入眼是一方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椁。
棺内静静躺着一名银发若耀的妙龄少女,她的眉眼微阖似瞑,双颊温润如初,丹唇微抿,如花俏脸上犹泛着几许血色,仿佛只是浅寐于此,下一秒便会伸个懒腰悠悠醒转过来。
“你们想要什么?世袭罔替的无上地位?富可敌国的财富?”
“只要能救活她,这些都不是问题……”
水晶棺椁前,奥托负手望着他从各地招聚来的医学翘楚们,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和能给予的丰厚报酬。
人群闻言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他们相互间交流了下眼神,最后一名资历最深,威望最高的医生越众而出,他的两鬓和胡须都明显斑白,面容清癯,布满了岁月的沧桑刻痕,他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全场顿时一静:
“咳……奥托先生,其实……您比在场所有人都清楚,这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下一瞬,奥托拂然变色,他猛地转过身来,灿若流苏的金发散乱狂舞,琉璃眸中迸射出一股宛若实质的森然杀意,仿佛一只被激怒的的雄狮死死盯着眼前的老者,只要稍不如意,便会择人而噬。
老者无视了奥托的威胁,他只是继续平静陈述着这铁一般的事实:
“卡莲小姐的生命体征已经彻底消失了,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这是最基本的医学常识。”
这句话令奥托眸中的光亮瞬间湮灭了,连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煌煌威仪也一并偃旗息鼓,此刻的他不再是狂暴桀骜的狮子,更像是雨夜流落街头的流浪猫。
他看着眼前的老者,碧如翡翠的眸中流露出肉眼可见的慌乱无措以及……乞求。
“您为什么还执迷不悟,继续欺骗自己呢?”
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击溃了奥托的心理防线,他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行尸走肉般怔怔僵在了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奥托终于回过神来,他似是无力驳斥,没有再坚持些什么,只是颓然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一众医生如蒙大赫,逃也似地飞速离开了此地,那名花白胡子的老者看向扶着棺椁神情落寞的奥托,于心不忍地轻叹了口气,也迈着蹒跚的步子缓缓走开了。
此间再度陷入了压抑的死寂中。
时间于无声中消然流淌,一如逝去的生命,寸金难买,流光难追。
奥托伏身将头抵在水晶棺椁前,仿佛被施了咒法定在原地一动不动,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日之夕矣,夜幕降临,明亮晖光一缕缕衰败下去,幽邃阴影如同失控的杂草藤蔓疯狂生长着,很快便侵夺了视野中可见的一切。
黑暗中终于传来了某种异样响动。
那声音小小的,听起来仿佛某种小兽的悲鸣啜泣。
“呜……”
“呜呜……”
6
“……Ora ora pro nobis pecatoribus
Nunc et in hora mortis
In hora mortis nostrae……”
耳畔依稀传来了某种熟悉的旋律,失魂落魄独自游荡在街头的奥托猛地抬头,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塞维利亚大教堂附近。
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血丝密布的眸中绽起些许毫光,男人枯槁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生气。
他抬腿迈上一级级阶梯,步伐缓慢但坚定地沉默着走进了主礼拜堂。
无视了周围信众或不解或好奇的眼神,男人望着祭坛周围雕刻的诸多宗教风格明显的浮雕,藉由记忆中她的动作姿势,有几分生疏笨拙地微微躬身,而后双手交叉合抱,低头。
于环绕周遭的悠扬颂歌纶音中,
于萦绕此间的绮丽流霞灯火中,
男人破天荒地向着他素来嗤之以鼻的神祇低声祈祷着:
“拜托了,神啊,请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