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帷幕再次拉上,母亲依旧坐在炉火前的摇椅上发呆,摇椅老旧,一动便嘎吱作响,但屋内一片死寂。火光掩映着她瘦小的背影,身边的空沙发有些凹陷,想必曾经是有人经常坐在那里的。她夜以继日地沉浸在悲伤中已不知多久,久到我几乎已经忘了她悲伤的原因,直到我注意到她用满是皱纹的手细细抚摸腿上摊开的相簿以及相簿里温馨的全家福,一丝歉疚之情才涌上心头。照片里,她和我过世的妻子笑容灿烂,仿佛获得了天长地久的完满。
她没有流泪,但这反而让我恐惧。眼泪仿佛留存在她的身体里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再这样下去,她恐怕要变成一具活着的躯壳。我断然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开始寻找心理医生。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愿意接收新病人的,预约却排到了两周以后。
然而,某个人的出现似乎比心理医生更有效果。有一天,当我回到家,刚进门便听见一串笑声,如同枝头冒出的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紫葡萄,似是妙龄女子的巧笑,但我随即反应过来,那竟是母亲的。她有多久没有笑过,久到我都已经忘却她的笑声。
我赶到客厅,只见母亲还是坐在那张摇椅上,只是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一位长发女郎。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妻子回来了。母亲见我进来,对女郎说:“这是我的儿子Albert。”女郎没有看我,只是站起身说:“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母亲连忙说:“不急的话吃完晚饭再走吧。”女郎答道:“下次吧,我家里菜已备好。”“那好,以后常来哦。”
女郎去门口衣架上取下大衣、围巾、帽子和手包,不紧不慢地依次穿戴整齐。我注意到她身材高挑、长发及腰,与我过世的妻子一样金发蓝眼,莫非母亲把她当作我的亡妻看待?只是她们的长相气质颇为不同。她与我母亲又是如何认识的?
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眼神里的怀疑,女郎瞥我一眼,随即冷冷地把目光移向门外,走了出去。
“这是谁?“我问母亲。
“她是Veronica,在读书会认识的,也住在小镇上。“
这座小镇只有一条主街道,她既然住在这里,我怎么从未见过?不过我从不注意来往行人,尤其是女人,所以这倒也并不奇怪。
我一直对女人有一种排斥甚至恐惧,总感觉她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花枝招展地向我靠近,让我喘不过气。她们的美貌、时尚、俏皮、友善、温婉、幽默,总让我觉得是她们获得名誉和婚姻的筹码。
母亲接着说道:“她前不久丈夫过世,我和她很是惺惺相惜,便邀请她来做客。“
母亲应该是与她产生了共鸣,这样一来母亲至少有了精神依靠,也重拾了久违的笑容。
过了两三周,做饭时没有胡椒粉了,我下楼去街角的便利店购买。快走到的时候,迎面拐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戴着夸张的耳饰,短款毛衣、超短皮裙搭配过膝长靴,披着一件酒红色大衣,正是Veronica。虽说已是九十年代,但这样的打扮依旧十分前卫。只见她亲呢地挽着身边的人。她身边的男子,哦不,是女子,褐发碧眼,一身灰色中性装扮,英气又不失优雅。她们有说有笑从我面前走过,宛如一对璧人。
她们互相对视的眼神里分明透出情侣之间特有的艳丽光芒,只不过Veronica的丈夫才过世将近一个月,按母亲的说法,她每天痛不欲生、自暴自弃,怎会如此迅速地另结新欢?或许是我看错了,我闷头朝前走去。
她前几日又来过一次我家,照常一个招呼都没有和我打,与我母亲彻夜长谈。第二天,母亲容光焕发,拉着我说Veronica是个好姑娘,愿意听她倾诉。只可惜丈夫死得早,连孩子都还没有给她留下,我的亡妻Melissa也很悲惨,没有留下后代。
我心里一凉,留下孩子岂不是变成负担?她一个人带孩子生活困难,也更难再嫁。她还年轻,以后再生一个孩子也不迟。况且她还不一定想要孩子呢。照母亲的想法,女人一辈子就应该坚守一个丈夫,带着孩子守寡一生,她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恐怕她在Veronica身上看到的不仅仅是Melissa,还有她自己。
一个周末午后,母亲要我给Veronica送去一些她做的茶点。我沿河走过一座座大同小异的房屋,徐徐的风吹着奔腾的河水,马不停蹄地赶往一场虚无。看到了她家,酒红色的墙壁像是被葡萄酒浸泡过,钻进我的眼里。花园里各式植物自由生长、枝繁叶茂,但可以看出是通过精心修剪刻意维持的野性氛围。这里一看便知是独身女子的住处,而且是打算长久独身下去的女子,至少是心灵独身。
只见她坐在屋内的阳光房里,巨大的阳光房延伸进花园里,但没有一缕阳光被树枝阻隔,毫不吝啬地照进玻璃。她沐浴在阳光下,穿着一条波希米亚风格的长裙,背对着这里。
我绕到正门,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她开了门。我对她说明来意,她说谢谢你了,我正准备泡茶,你进来喝一杯再走吧。
她进厨房,打开橱柜,里面放了各式各样的茶罐,她翻看指划着念了一遍所有茶叶的名称,扭头问我想喝什么,我随口说柴茶,她说那我跟你喝一样的。她拿了两个茶杯,倒入刚烧好的开水,把茶包丢进去,端着走向阳光房。
我随她过去。只见那里阳光充盈,柔软地包裹着房间。她赤着脚,率先走入阳光里,金发与之融为一体。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阳光,倒不是说天气阴霾,只是有些东西若一直在身边,便无法感受到它的存在。
房内零散摆放着各种东西,不算整洁,却自成一番格调。
“我很喜欢这个房间。”
“谢谢,我也很喜欢。这里可以让阳光变得立体,仿佛触手可及,仿佛我把它们都收集了起来。而且,其它天气时这间屋子也是很美丽的。下雨天可以听着雨声小憩,下雪天可以挨着炉火观雪,如同一座天然放映室。”
她把我带来的茶点装在一个托盘里,扔了茶包,递来牛奶和糖,我俩都加了牛奶没加糖。房间里四处立着各式画作,她端着茶走到角落的大画板前,加了几笔。我问:“你是画家?”她淡淡答道:“画家应该算不上,不过,画画确实是我的职业。”
我知道她请我喝茶只是礼貌而已,我还是快些喝完离开为好,免得影响了人家作画。
她画了一会儿,把喝了一半的茶杯放在一边的高脚木桌上,轻轻点燃一根烟,吐出一口,在逐渐化开的烟雾中看了看坐在另一角落里沙发上的我,说:“我发现你的身上有一股特别的气质,要不要我给你画一张?”
“可以,不过我的身上有什么气质?”
“一种抹不开的忧郁,是否和你妻子的过世有关?”
“应该不是。”
“我想也是,这种忧郁和你母亲的悲伤又截然不同,仿佛与生俱来。”
我看着她,不知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问道:“那你呢,是否也和我母亲一样悲伤。”
她笑了笑说:“你母亲是个好人,我做不到她那样,你那天看见我挽着的女生,是我的女朋友。”
“你是双性恋?”
“或许我一直都只是同性恋而已,毕竟我的丈夫从未让我体验到快感。而如今的我比之前幸福得多,有工作、有恋人、有自由。你看,现在我可以把房子漆成想要的颜色,我可以赤脚在家里走路,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摆放画具,我可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无论做什么也没有人管我、骂我、打我。”
我心中一紧,虽然听说过不少身边的家暴事件,但从一位女子口中亲耳听到还是第一次。毕竟家暴从未被法律明例禁止,仿佛是一件约定俗成的事。
而眼前的女子,在这个同性恋不合法、家暴不犯法的年代,云淡风轻地提起自己的性取向和被家暴的经历,仿佛在说着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般轻松。
那么身为一个异性向的男权社会里的男子,我又有何必要忧郁呢?我自问。
Veronica说:“今天的天气不适合给你画像,你下次下雨的时候来可以吗?”
“好。”
“下次来的时候,不用给我提前打电话,直接来就行。”
“打个电话岂不是更好一点?”
“我喜欢绘画模特没有预兆地出现在我的门口,如同绘画灵感没有预兆地出现在我的脑海。”
我笑了笑,觉得眼前的女子挺有意思。
阳光似是眷念这座小镇,迟迟不肯离去。直到两周之后,天气预报说有雨。我早早下班回到家里,不久,窗外果然刷地拉下了帷幕,接着便风雨交加。我换了身休闲点的衣服,撑了一把黑伞走进雨里。
依旧取道河边,河水一改往常的温柔,奔腾不息。雨水砸在地上,溅出一个又一个打破平衡的水坑。
来到Veronica家门前,按了按门铃。我听见小跑的声音,她打开门,心情似乎不错,热情地邀我进去。她问我喝不喝咖啡,我点头,她煮了两杯,等待的间隙,草草盘了头发,随手点燃一根烟。
她说:“找个你喜欢的地方搬椅子坐下来就可以。”我环顾四周,选择背对雨中花园而坐。她调侃道:“非常棒的取景,你似是融化进了窗外的雨,花儿都因你而垂头丧气。”随即拿起画笔,迅速挥洒起来。
静谧的黄昏,只有淅沥的雨声和画笔摩擦纸面的声响。她投注身心地画着,仿佛这是她毕生的事业。
过了许久,她停下来调色。漫不经心地说:“我的绘画风格比较特立独行,如果不合你意的话可莫要责怪。”
我答道:“每位艺术家的作品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与我观点不合我也能够理解。”
她笑笑,随即严肃地继续画起来。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如同一根根冰锥子砸在玻璃上,迅即变换形态,流淌消逝,花园的繁盛景象在雨幕中逐渐模糊,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被雨声包裹的这一间玻璃房。Veronica似乎根本听不见雨声,平静的眼神里只有她笔下的作品。
这静谧的一刻被尖锐的门铃声扎破,像是无声雨景中的一刀响雷,Veronica停笔看了看窗外,说:“谁会在这时候拜访?”
她前去开门,只听见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Veronica,你一定要帮帮Juno!”
“我不会帮她的,我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静如死水般的回答。
“她现在状态很不好,只想再最后见你一面,求求你了。”女人带着哭腔说。
Veronica领着两个女人进了玻璃房,只见那俩人浑身湿透,艳色大衣上的动物毛耷拉着往地板上滴雨。她俩看我一眼,随即又握住Veronica的手恳求她。
“我拿浴巾给你们擦擦吧。”
“来不及了,Juno还等着我们带你回去呢,她撑不了那么久。”
“我说过多少遍,我和Juno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再见她。”看得出来Veronica已经有些不耐烦。
“她那么爱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对她?”这时哭腔已经变成了真实的眼泪,沿着雨水的痕迹流淌而下。
Veronica皱了皱眉头,说:“好吧,不过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她穿上一件驼色大衣,拿出伞架里最大的一把黑伞,转身走向我。她把伞递给我,说:“不好意思,今天临时有点急事,回头再跟你解释,你拿着这把伞回去吧,路上小心。”
我接过伞,刚想要道谢,她已经转身随手拿起另一把伞疾步消失在门外。
我像被黏在椅子上似的,站不起来。虽说知道这样待在别人家里不走不礼貌,但却希翼多听一下这里四面的雨声。闭上眼便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想象自己在小镇外的山间漫步,雨中的景致别有一番特色。
直到淡淡的油画颜料味、咖啡味和烟味将我拉扯回现实。我睁开眼,站起来绕着玻璃房欣赏她的画作。她的作品用色用笔都十分大胆。风景画分外逼真,画风唯美。然而人物画却追求意似胜过神似,笔下的人物仿佛被赋予了独一无二的灵魂,又或许她是看穿了人物外表下的灵魂并把它画了出来。具体是哪一种,我不得而知,以后一定要问问她。
我走出了门外,走进了寒冷的暴雨中。
两周过去,母亲的情绪渐渐好转,人也变得精神了许多。我想着趁热打铁,为她在家里举办一场聚会,邀请来亲朋好友,让她开心开心,从而完全忘却往事。
将宾客名单递给她,她笑着看了看,随即皱了眉,说:“你怎么没邀请Veronica?”
“她和你刚认识没多久,况且这次邀请的都是你的亲戚及多年的朋友,她一概不认识。”我自然不会告诉母亲真实的Veronica和她心里的形象或许完全不符,我不希望她们走太近,我母亲可能会受到伤害。
母亲让我坐下,说:“我知道你不是很待见Veronica,她来我们家时你们从没说过一句话,所以现在我都约她在外面见面。但是,我想告诉你,我和她一见如故,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并且我想认她作义女。所以我希望你能待她像亲妹妹一样。”
我点点头,其实我心里早已把Veronica当作朋友。她的独立个性与我遇见的其他女子颇为不同。
母亲握住我的手:“那你把她加到宾客名单里去吧,以后与她好好相处。”
“好吧。”
我打电话给Veronica与她说聚会的事,她即刻回绝:“我不去,都是你们家里人和你母亲的知己好友,我怎么能去。”
我早知道她会回绝,便道:“可是这名单里她最在乎的一个人就是你,她已经无形之中把你当成了她的亲生女儿。”
“是她的亲生女儿还是她过世的儿媳呢?”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或许你让她看见了年轻时的她自己。”
Veronica沉默了。
我想着为了母亲开心,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她,说道:“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们见面说吧。”
她答应,我们约在了聚会前的傍晚。
我提着她的黑伞,沿着河岸走到了她家。
她为我开门,还穿着便服,看来并没有准备去参加聚会。
她递给我一杯咖啡,已先开口:“我解释一下上次的事情,是我的前女友Juno一直想见我,我实在经不得她们的软磨硬泡,便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那个和你一起走在街上的女孩?”
“是的。”
“你们在一起似乎很开心呀。”
“是很开心,但是她患了不治之症,时日无多。我们的开心已经到了头,我也不想再背负一场死亡,所以趁早离开了她。”
见我一直盯着她,Veronica笑了笑说:“你们这些正经人大概是不能理解,我看你和其他人不大一样,也不介意把我的想法告诉你。我是觉得,反正迟早要离开,不如早点离开,悲伤还能少一点,止损罢了。她非要我再去见她一面,见完面还不是要分开,可不还要重新悲伤一遍。”
“可你看上去可一点也不悲伤。”
“是呀,我是个没有心的女人呢。”Veronica笑着说,“你还是劝劝你母亲,离我远点吧,我不值得她这么重视我,无论是她女儿、她儿媳,还是她自己,都不可能跟我相似呢。”
我沉默片刻,说:“你知道我妻子是怎么过世的吗?”
“你母亲说她是病逝的。”
“她是抑郁而死的。因为我出轨了,想和她离婚。”
Veronica打量着我,咬着牙说:“看来你和其他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其实我是骗她的,我并没有出轨,只是想和她离婚而已。从精神上来说,我是厌恶女人的。我总觉得所有我遇见过的女人都唯唯诺诺,没有骨气,仿佛她们天生便依附于男人。虽然嘴里否认着,但实际上一举一动都是在取悦他们。从穿着打扮到形态举止,都整齐划一。优胜劣汰的生物法则在人类身上体现得巨细无遗,只不过男人争夺的是名利地位,女人争夺的是优质男人。因此,满足男人虚荣心的是事业和漂亮女人,满足女人虚荣心的是相貌和富有男人。我身边的男人们却之不恭似地利用这一点玩弄女人,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悲哀游戏。我则是另一个极端,对女人一概不碰,毫无兴趣。事业上也是浅尝辄止,用更多的时间来做自己喜欢的事。直到有一天,母亲要我娶Melissa,我先是很不情愿,但是在母亲的劝说下,为了传宗接代,我还是答应了。然而随着时间过去,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错误,我和Melissa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她每天除了操持家务就是陪伴母亲,说得直白难听点,她就像是家里的佣人。我想和她离婚,给彼此自由和轻松,可她却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我不觉得她有多爱我,只是道德感让她不愿意这么做罢了。于是,我选择当罪人,也给她个台阶下。我找了一个女人与之举止亲密,并对Melissa说我出轨了。可谁知,所谓的妇道要求她即使丈夫出轨也不能离婚。她原本身体就不好,抑郁成疾,不久病逝。”
Veronica说:“我不会对你的所作所为加以评断,说到底,我俩都是为了自由罢了。只是在当今社会,你想要的自由只能由你妻子一生的幸福来换。即使你们离婚了,她的下半辈子或许也只能活在屈辱和孤独之中。二十世纪都快接近尾声了,男女不平等的问题还是丝毫没有改善。你觉得女人接近你的动机不纯,不想当她们的靶子,可是对于我们女人来说,你们男人何尝不是混蛋。朝三暮四,喜怒无常。你是不愿意娶一个女佣,可我那个混蛋丈夫,可不就把我当作他的女佣,一言不合就又骂又打。我起初还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后来发现他就这副德行。我开始和他对骂,他打我我就拿碎酒瓶甚至是刀来还击,我就想反正他一直打我的话,我的身子是撑不了多久的,倒不如拼个你死我活。有一次闹大了,我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晕倒在地。他无处发泄,愤怒地跑出家门,跑到公路上,被车撞死了。感谢上苍,亏得他死了,我才能活到今天。”
原来Veronica的坚强与果敢背后竟有这般辛酸。
Veronica接着说:“我绝不是特例,很多女人都像曾经的我一样饱受折磨,只不过她们忍气吞声,要么无力反抗,要么甚至觉得这是她们应该遭受的。你觉得女人成天只是想着怎么嫁一个好人家,获得幸福。但你想想我们女人愿意这样吗,这还不是从小被灌输的伦理道德导致的结果,还不是社会不平等导致的结果。如果我们可以和男人一样驰骋职场,又怎会甘愿相夫教子?这是所有女人的无奈,也是整个时代的无奈。”
我顿觉五味杂陈,惊讶、同情、羞愧、愤怒、哀伤交织在一起,像一块巨石,压在心上。我开口道:“我也明白这是社会问题,但是社会在改善,我也在努力为之作贡献。但我也希望,女人能够克服她们的劣根性,在精神上先独立。”
“这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社会平等了女人的思想自然会改变,女人的思想改变了社会才会更平等。”
我点头道:“不错,我会尽力推动实施更多保护女性的法律,也希望你能号召你身边的女性朋友呼吁平等。”
Veronica笑着站起来,向楼上走去:“你跟我来。”
她进了房间,打开一个角落里的柜子,里面满满的全是画,她小心翼翼地一副一副拿出来。画上怵目惊心的竟是一道道刀子刮出的划痕,有的画上还沾了血迹。”
“是你丈夫干的?”
“是的,我将它们保存,这是我作为受害者的证据,也是整个社会问题的缩影。我想着有一天,或许能够举办个展览,将它们统统展出,引人思考。”
我点点头:“这个想法很好。”
她打开衣柜,拿出一条金色的裙子:“就穿这件可以吗?”
我几乎都已忘了此行的目的,连忙说可以。Veronica走到房间里侧的屏风后面。素色屏风古朴端庄,她脱下的衣服被搭在屏风顶端,我看着出了神。
没多久,她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华丽的紧身金色礼服衬着她身体的曲线,优雅又性感。
“怎么样?”
“很美。” 我盯着她,无法移开视线。
回到家里,母亲见Veronica来了,欣喜万分。她夸赞道:“Veronica,你真漂亮,美得很张扬。”她随即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辛苦你了。”
母亲的亲戚朋友大多有钱有势,所以当她把Veronica介绍给众人时,大家关心的都是她的出身、地位、家庭。母亲说:“这些都不重要,我想把她认作干女儿,以后她就是自己家人,我们家就代表了她的身份。”
有亲戚过来悄悄问我母亲是不是老糊涂了,想认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女人作干女儿,是不是还要分她家产。
母亲猜到了他们在说什么,笑着摇摇头说:“活到我这个岁数,金钱和亲情比起来,已经一文不值。”
酒足饭饱,意兴阑珊,众人离去,母亲、Veronica、我、还有几个亲戚围坐炉边,聊起各自往事。炉火驱散深冬的寒意,映照每个人脸上柔和的目光,我忽然之间明白了家这个词的意义。
聊至天色微亮,送走几个亲戚,我们回房歇息,Veronica和母亲的妹妹睡在两间客房。我虽然身心舒畅,不觉疲倦,但一躺到床上困意便席卷而来,一夜无梦,醒来时已是正午。
来到厨房,Veronica一人在准备早餐,我过去帮忙。
“你睡得怎样?”我问她。
“很不错呢,一眨眼便已经到了中午。”
“那就好。”
烧水泡一壶茶,做几个三明治,聊三两则国际新闻。我恍惚间觉得Veronica已经是我的家庭成员,我对她说了这点,她扭头看了看我,说:“我的家人陆续过世后,我就再没有家庭,也不会有人能够超越他们。不好意思,说了你可能会不高兴。我和你母亲相处是因为她很友善很独立,但我无意涉足一个家庭,引起不必要的纷争,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
“我理解,我会试着说服我母亲的。只是,你昨天大可以不必来这个聚会,为什么还是来了。”
她愣了愣,说:“只是有些好奇,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我想着她昨晚轻松惬意的神情,明白她是可以享受家庭生活的,只是过往的经历让她毫无渴求,甚至不愿轻易尝试。
母亲和她的妹妹先后起床,见我们在准备食物,连连夸赞。吃完早午餐,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撒进花园里。
Veronica站起身说:“不打扰你们了,我该回去了。”母亲连忙说:“多坐一会儿再走吧。”Veronica说:“不了,我还得回去继续工作。”“那路上小心哦。”
Veronica去门口,穿大衣、系围巾、戴帽子、拿手包。随即想到什么似的,折返回来,在我耳边说:“你下周随便哪个阴雨天来我家,那幅画应该能画完了。”
我点点头。她和众人告别,走出门去。
母亲叹了口气,说:“是我不好,我想向Veronica道歉。我此前一直觉得与Veronica惺惺相惜,是因为她与当年的我处境很像,性格里也都有一股劲儿。但我如今才发觉,我和她又大有不同。她一个人要承受如此之多,而我当时至少还有儿子。她如今孓然一身,无依无靠,比我当年的处境还要悲惨。她并不能与我产生共鸣,反而可能觉得我在炫耀,所以她从昨天到今天对我的态度才那么冷淡,仿佛无意当我的干女儿。”
我不由反驳道:“妈,你就不要无端揣度她的心思。她的家庭背景、性格经历、婚姻生活、思想三观都和你大相径庭,即使同样丈夫过世,又怎能和你当年的处境心境一样。或许她不是误解了你的好意,只是不想无故给一个家庭添麻烦。”
母亲点点头,随即盯着我看了看,说:“我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姑娘,也不想把她往坏了想。不过,我怎么觉得你突然对她这么了解还这么上心。你们这两天相处得也很亲密,我可从未见过你对哪个女人如此主动和关心,就连对Melissa都没有。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我只是欣赏她的独立和胆识而已,没有什么。”
周一阳光明媚,周二晴空万里,周三艳阳高照,冰天雪地的日子仿佛已经永久过去,春天正在悄然复苏。终于,到了周四,乌云去而复返,虽然没有下雨的迹象,但已是难得。我下了班,便直接开车去了Veronica家。
Veronica正在花园里打理植物,一件长款的白色毛衣,头发盘起,束着黄色发带。她听见汽车声回过头,放下喷水壶,拍了拍手里的灰,朝我走来。
我找好位置坐下时,隐约听见外面的春雷。Veronica换了件深色衣服,将角落里我的肖像画放到画架上,驾轻就熟地拿起画笔,眯起眼睛盯着画布,又看看我,端详了一阵,时不时涂抹几笔。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左右。
我觉得她今天有些说不上来的反常,一声不吭,比以前冷淡了很多,作画的速度也慢了不少,往常的她都是不假思索、肆意挥洒,现在却小心翼翼,甚至好似无从下笔。
难道是她今天不在状态,又或者是我母亲对她说了什么?我顿觉一阵闷热,坐立不安。心虚地看她,却只见她通红着眼,盯着画布,一行泪水不住地流淌下来。
“你怎么了?”我没有想到Veronica会在人前流泪。
“是我太没用。”她扯下发带扔在地上,双手捂住脸,缩在椅子上抽泣起来。
我连忙跑过去,拍拍她的肩,问:”你没事吧?”
“我没有办法画好你,对不起,浪费了你这么多时间。“
我也没有想到Veronica会与人道歉。
“没关系的,画成什么样我都能接受。”
Veronica抹了抹眼泪,盯着画板说: “不是我画得丑,而是我根本无法完成这幅画。往常,无论画人画物,我总是善于捕捉其灵魂,在画纸上再生。然而你的肖像,我每画一笔,便如同有把刀在我心上割一道口子,疼痛难耐。于是我旁敲侧击,始终完不成这幅画。”
“那就不要画了。”我拍了拍她的肩,抬头看她笔下的我,顿时心像被抽了一块出去。画中的我似被淹没在驱之不散的阴霾里,看不清我的神情,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伤感。每一笔的用色和笔触都在意料之外,却又无可厚非。一团团的迷雾将画中人包裹,不断下陷。
我盯着画中的我,和镜子里的我不同,但仿佛她笔下的我更接近真实的我。外表的假象往往蒙蔽人的双眼,使之忽略灵魂的质地。而此刻的我,仿佛被拨开皮囊,裸露在外。但我意外的并不觉得羞耻,反而欣慰这样的我能被自己看见,能被另一个人看见。或许Veronica的成功正在于此。
然而,正如她所说,这幅画是没有完成的。虽然它具有触动人心的力量,但总觉得少了什么。我仔细寻找,发现画里我的眼中亮亮的,似夜空里的点点星光,又似平静湖面上没有征兆的一丝水波荡漾,更似冬日绵绵雪山深处经历过无尽寒夜悄然到来的一缕轻盈阳光。我的心悄无声息地颤抖了一下。
“你画不完的是否是我的眼睛?”
“也有别的地方,但那里最让我痛苦。”
“可能是我的问题,要不我换个动作,换个眼神?”
“不是你的问题,我要画的不是表象,与你的动作眼神无关。这只能是我的问题,你的样貌投射在我眼里后失去了本来的纯度。”
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就好比心理咨询,咨询师一旦产生反移情,便不再能够客观地引导来访者。而她笔下的我,已不再是我的灵魂,而是她的灵魂所感知到的我的灵魂。
“要不你休息一段时间再画,总会有办法的。”
“不,画不完了。”她站起来,缓缓走到落地玻璃边,声音转而平静,说,“是我自己能力不够,你不用再来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玻璃前的她,和屋外阴沉的花园,雨始终没有落下来。四周没有一丝声响,空气里嗅到眼泪的咸味,我们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站成了一幅画。或许最终,Veronica以这种方式,完成了她的画。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渐沉,Veronica回过头,看见我还在这里,愣了愣,说:“你还没走?”
“我陪陪你。”
“我知道你已将我如妹妹和家人一般看待,我十分感激,但我还是更适合孤身一人。”
我没有接话,看了看窗外的斜阳,说:“我们不要再在阴雨天见面了,下次天晴的时候,我带你去兜风,好不好?”
Veronica又是一愣,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好。”
周末暖融融的阳光驱逐了先前的阴霾,我带上水和食物,开着车到了Veronica家楼下,故意长长短短按了几下喇叭。只见Veronica轻盈地跑出门来,白色裙角随风荡漾,一只手提着大草编手袋,另一只手抓着一条淡紫色丝巾一副墨镜。
她快速钻进车里,笑着说:“你快别按了,邻居都要被你吵醒了。”
我吐了吐舌头,看她带上墨镜准备系丝巾,轻快地说:“出发!”随即一踩油门,车子在Veronica踉跄后的嗔怪声中嗖地窜了出去。
车疾速驶在河边的乡间小路上,一侧是草地牛羊,一侧是潺潺流水,车里的人谈天说地,最终来到一座高山峡谷前。
我把车停在峡谷外的空地上,与她下来步行,顺着清澈流水,踩着光滑石头,迎着山风浮面,听着鸣鸟飞远。
Veronica伸手触摸山崖上的岩石,眼神温暖,似在上面寻找岁月的痕迹。她说:“人的生命转瞬即逝,然而自然亘古不变。我尝试理解这个世界,向内体察人心,向外观测自然。于是我透过皮囊去提炼和刻画人的灵魂,也想在一朝一夕的一步一景中去感知整个天地。”
“人们往往不断向外寻找新鲜与刺激,来填补自己的心,导致欲念越来越强,殊不知透过一淙流水、一块石头便可以窥见天地万物、缘起缘灭。”
Veronica闭上眼睛,许久过后,她说:“你带我来这里,是想让我洗涤内心,恢复其纯度,然后把你的那副画画完?”
“画不画完没关系,但我希望你能和自己的内心互相感知与共存。”
“可我还是有了创作的冲动。”Veronica眨了眨眼睛,倚着石壁坐在草坪上,从手袋里翻出画本和几只彩笔,描摹起蓝天白云。
Veronica画画的时候,我一个人静静游荡,返回时她已不在原地。寻至车边,只见Veronica坐在车顶,她的金色长发卷出好看的弧度,面容如同一朵初绽的白色雪莲,裙角下若隐若现的脚踝让人心动。我知道她虽然外表看来不近人情,却是为了维护内心的信仰。
她看到我,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说:“你真的和其他人不同,总能看穿我在想什么。”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她狡黠地笑了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画不完那幅画,所以在等我正视自己的内心。”
“看来你也和其他人不同。“我笑着说。
我朝她走过去,来到车边,仰起头,张开手臂,说:“来。“
下一秒,Veronica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在你的眼里,看见了日月星辰,看见了高山流水,看见了冬季阳光,看见了我一直以来抗拒却又希翼的温暖,它一点一滴打碎我的心理防线。我看着你,仿佛你是世间万物,世间万物都是你。仿佛我已与你朝夕相处过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