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影子(修订版)
午饭后,绕着办公楼漫步的人多了起来。冬日的阳光,始终紧紧跟随,温暖,柔软,洒落在身上的时候,空气中的冷早已退避三舍。
我有一束光,可以慰风尘。这光,不仅普照万物,也照暖了行走人间的芸芸众生。
在暖阳下行走,影子被拉长,又缩短,再被拉长。拉成一株树的时候,我看到了繁华落尽的银杏。它依然将所有的枝条伸向天空,即使光秃秃地如一支支细长瘦削的铅笔,也恣意地随风写意。它的脚下,银杏叶如一枚枚金黄的太阳。最后的燃烧,我的影子恰好经过它火焰的中心。
倒影似乎也有了温度。并将这温度传导到我的身上。身与影叠加,形与意相融,一株行走的植物,思想拔节的晌午,风和日丽,内心宁静。
看到我阳光中的影子,想起木心的《哥伦比亚的倒影》,阳光如水流过,文字亦如水流过,并潺湲不息。
意识流过的地方,语言的珍珠和思想的光斑无处不在。
一切都是信手拈来,似乎不吐不快,不写不行,不表达,毋宁死。没有冗余的修饰,没有矫情的辞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当然,神来之笔,是天才的信马由缰。从哥伦比亚大学这个奇点出发,信步所至,所见,所闻,都可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俯仰古今。作者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漫步所至,中西文化在这里交汇,交锋,古今贤者在这里徜徉,交谈,精彩警句随意挥洒。下笔如有神,肆无忌惮却始终环绕他心中的太阳:上帝死了,人类该仰望谁?
“我总得直起身来,满脸赧颜羞色地接受这宿命的倒影,我也并非全然悲观,如果不满怀希望,那么满怀什么呢……起风了,河面波襴粼粼,倒影潋滟而碎,这样的溶溶漾漾也许更显得澶漫悦目——如果风再大,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哥伦比亚大学这个奇点引爆的思想和文化,如哈德逊河的流水,从木心的笔端喷涌而出。河水前前后后参参差差凹凹凸凸重重叠叠的倒影,正是时光河流映照出来的古与今。木心目注这从几千年流淌而来的河水,想看清什么,文化也好,信仰也好,那么即使只剩下倒影,总还能给生命以安慰。但潋滟而碎,终究什么也没有看清。
木心没有给出有光的彼岸,只站在河边,任河风吹凉他的眼睛。文化如长河,信仰是长桨。他依然满怀希望地眺望。
想起多年前,也是一个冬日午后,我也在阳光中眺望。
大学班主任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亲手给我递过来一杯热水,。我正疑惑间,他开口了:你父亲刚刚病逝了,今天你就坐火车回去吧。车票已经给你买好了。
阳光破碎,北京的冬天是真的很冷。同学们帮我整理了行李,并把我送上了火车。直到列车驶出很远,我才伏在小桌板上无声地抽泣。
母亲在我上大学前因病去世,如今,父亲也离我而去。世界上最爱我的两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
二十岁出头的我,眼前一片迷茫。前路漫漫,我该心安何处?泪眼眺望车窗外越来越萧索凄清的天地,我满怀悲伤。
那时,山河悲恸,满目苍凉。我第一次有了木心站在哈德逊河边的感觉。 车窗外的山河前前后后参参差差凹凹凸凸重重叠叠的影子,都被云雾渐渐吞噬,连夕阳的余晖都渐渐被驱赶,被消融,直至,黑夜来临,没有光引领目光抵达沉入黑夜的山河。
父亲是最高的山,母亲是最长的河。可,我的山河,都不在了。
列车在一个又一个山洞中穿行。黑夜似乎永无止境。我一直沉在永夜中,昏昏沉沉无法自拔。
直到一声欢呼把我惊醒。
是一个脆生生的欢呼。
“妈妈,快看,太阳出来了。你看窗外好漂亮。“
我茫茫然睁开双眼望向窗外。
窗外金光大放。清晨的太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直照到对座小女孩的身上,她迎着阳光张开了双手,如笋的手指被光包围缠绕,圣洁似玉。我冰凉的身体在那一刻也被光穿透,有了温暖的感觉。我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目光所及层林尽染,山山黄叶飞,树树皆光辉。阳光所照的地方,即使枯木都有明亮的影子。
万里江山如是,此刻的山河,让我冰冻三尺的心融化。
父亲跟随着母亲,和这如画山河融为一体了,他们依然在这人世间,如光绽放,无处不在。
有光的地方,父母就会从光中走来,就有我心中山河的影子。
父亲曾说:我没多少文化,但你要走出这四面是山的小山村,看到更大的世界,就必须学好文化。
父亲曾说:大山里其他什么没有,但山足够大,水足够清,空气好,阳光好。想回家时,就回来。
我唯一没有丢掉的,是父亲一直给点亮的,文化的光,希望的桨。
我去洗手间抹去了一身的颓废,重新上路,向家的方向。
父亲,我回来了。
很多年过去了,在我迷茫困惑时,在我颓废懈怠时,在我悲观落魄时,小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常常会响起:快看,太阳出来了,窗外好漂亮。
像木心一样去窗外走一走,去阳光中走一走,去找到自己的倒影。
这么多年来,一直喜欢在大地上奔跑,冥冥中或许,或多或少受到了那个声音的召唤:快看,太阳出来了。
我还是会常常回到大山中去,回到小山村里去。
还会在山林去走一走,去山坡上躺一躺,任阳光,把我种在那片生我养我的热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