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陈洋。于思在心里默默的说。
我记得那感觉。生命是一块土地,爱情是无拘无束但又精心的开垦者,让它长出了奇花异草。没有你,我不知道身体、灵魂可以这样愉悦,也可以这样忧伤。无法区分灵魂、肉体以及生命之间的界限,我觉察到自己灵魂和肉体的存在,触摸到生命的质感。
原来,爱可以是这样的,可以这样的自由自在,可以这样的让人感受生命的质地,感受灵魂和肉体的放纵与束缚。在这里,年龄、性别、身份、角色,统统消失,就只是两个活跃的生命体,在触摸和碰撞中,感觉着自己,也感觉着对方。
其实,于思说不清他与陈洋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感到愧疚,他有自己的家,有妻子和女儿,他爱她们,一直都爱,即使是在和陈洋交往的那段时间里。虽然那时他心里上很抗拒和妻子亲热,但那又怎样?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她,是的,真心地关心。是出于愧疚吗?奇怪,于思并不觉得有多么的愧疚,如许多出轨的丈夫那样,或许是因为他爱上的是陈洋,一个同性,这能算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出轨吗?他不能确定。于思曾经翻来覆去地想过这些问题,他和陈洋之间算什么?知己还是爱人?有什么区别吗?怎么区分?他为什么没那么愧疚?……
每次思考这些问题时,他都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灵魂飞出身体,在虚空中漂浮着,观察着自己和陈洋和妻子间的感情,观察着世间的男男女女,观察着他们之间的感情、关系,他感兴趣的是人与人之间种种深邃而微妙的感情,而非确定的、明显的关系,他正被这些问题困扰着,也被诱惑着。
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人与人之间产生情愫和欲望?
陈洋端着酒杯,在人群中慢慢穿行,时不时停下来与人交谈。圣诞酒会是陈洋公司组织的,说不上盛大。身着礼服的男男女女走来走去,时不时停下来,凑在一起寒暄、聊天,话题无非是行业里的消息、八卦。
远远望见了和几个漂亮女人说笑的陈洋,于思的视线停了下来,停在了陈洋身上,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注意到陈洋。有好一阵子,于思的眼睛无法离开陈洋,周围人的面貌和声音变得模糊起来,成为一片行动着的光影,只剩下陈洋面容和身影是清晰的。陈洋也看见了于思,看见于思在注意他,他本能地冲他轻轻点点头,微笑一下,作为回应,尽管并不认识于思。
于思常常回忆起那一幕,回忆起陈洋那一瞬间的笑容。
就在那一瞬间,有一种东西在于思的心里开始觉醒。没有过多考虑,他要认识陈洋,这并不困难,酒会就是认识人的地方。可是,于思还想再等一会儿,为什么?他说不太清,好像是想再远远地欣赏一下陈洋,怎么会有这样的欲望?真是奇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就这样,于思端着一杯酒,又静静地看了陈洋好一会儿,看着他和身边的男男女女们说说笑笑。
终于,陈洋身边的人渐渐散开了,他向于思走过来,于思也笑着迎接他。
“你好!我是陈洋。我看你一直在看我们,你是哪个公司的?刚才怎么不过去,大家认识一下?”陈洋笑着问于思。
“没什么,就是想单独认识你。我是于思,海马公司的。”于思笑了笑,递上自己的名片,陈洋也掏出自己的名片给了于思。
交换了名片,本应该聊些什么,但他们互相望着对方,一下想不出该说什么。几秒钟后,都觉得奇怪和尴尬,不禁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碰了一下酒杯。接着,又互相看着对方,想不出要说什么,却不再觉得尴尬,只想这样互相对望着,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拍陈洋的肩膀,他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等他打完招呼,转身再找于思时,只看见他的背影闪入人群中。
对于陈洋来说,相遇是等待的开始。从跟于思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起,他就在等待与他相交。虽然一开始,他好像对此并不十分明确,或者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只是隐隐的在期待着,期待什么呢?他并不知道。实际上,人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解自己。一个人的思想、感受、情绪、欲望,对于每个人自己来说,是一个的黑洞,陈洋是这样,于思更是如此。
冬季,城市生活并不是那么难熬,现代工业给生活带来了越来越多的便利,人们的身体越来越舒适。不过,冬季仍然让人有无限的等待、盼望的感觉,等待寒冷的离去,盼望春天的到来。圣诞过后,这种等待和盼望就愈加强烈,人们默默等待着卸去厚重的冬装,卸去寒冷的枷锁,盼望着春季温暖的自由。
于思也在等待,等待和陈洋的再次相见,但像陈洋一样,他也并不十分清楚自己正在等待,等待一个相见的日子。
下班的路上,街道上车来车往,行人裹着厚厚的冬装,行色匆匆,赶着回家,但饭店的橱窗里透出一个个就餐者的身影,看得出,很多是情侣、夫妻。
路边商店里飘出的一首乐曲让他觉得熟悉,没错,这是那天圣诞酒会上听到的曲子,那一刻,他正与陈洋四目相对。想到这些,于思笑了笑。真是奇怪,陈洋不过是酒会上偶然认识的同行,但于思开始想念他,不是想起,而是想念,不是因为什么事情想起他,而是思念,像是思念一个爱人。那段时间,他常常有要给陈洋打电话的冲动,想听听他的声音,感受他,但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然而,这种思念也让于思感到恐惧。他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所谓的同性之恋,他有妻子、女儿,怎么又会如此向往这个刚刚认识的男人?是的,陈洋是个男人,于思是个男人,按照通常的标准,他们都是男人。想到这些,于思感到难堪,他没法不难堪。
冬日夜晚的街道虽然寒冷,但依然是车来车往、人来人往。无论什么样的季节,城市总是热闹的。有人说,城市的夜景很美,闪烁的霓虹灯把整个城市照的像个水晶宫,晶莹剔透,五彩缤纷。但不喜欢城市、讨厌现代文明的人,把夜色中的城市比喻成人身体上的一块溃疡。我生活在这块溃疡中?于思这样想着,一阵恶心,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就消失了,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滑稽。
此时此刻,陈洋在哪儿?在做什么?在公司加班?在家里吃饭?在宾馆?还是在饭店?洗澡?想到这里,几种复杂的感觉涌起在于思的心里,痒痒的,一丝窃喜,一丝难为情,又有一丝干了什么坏事的感觉,种种感觉纠缠在一起。
打个电话吧,说什么呢?第一次见面后从没联系过,没有什么事,突然打电话,陈洋会怎么想?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纠结着,于思徘徊在冬天夜晚的街头,无心回家,像是一只游荡在荒原上的猫。是的,荒原,城市是荒原,人群是荒原上的枯草、灌木,楼宇,已经变成荒原上散落的块块岩石,却在夜晚里闪着点点荧光,灿烂夺目,这让于思觉得眩晕、如幻似真,又觉得阴森凄凉。身体穿行在枯草灌木和岩石间,也变成了它们。
然而,身体会有渴望,正如枯草和岩石会有记忆和感情,因此,于思觉得想念陈洋的不仅是心,还有身体,更多的时候,他根本无法区分究竟是身体还是心灵?有人说,身、心原本是一体的,可我们还是用两个词来称呼它们。
陈洋坐在电脑前,发呆,桌子上一杯茶,已经凉了,电脑屏幕也已经黑了。其实,今天的工作已经做完,但他没有回家的欲望,就这么待着,说不出为什么,似乎需要想念什么人。拿过手机来,在通讯录里一点点滑动,看到于思的名字,他定住了,是他吗?陈洋深吸一口气,换了个姿势,凝视着这个名字。
有时候,思念一个人的情绪并不是那么容易觉察到,就像是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慢慢的、静静的流淌,当日影西斜、天光暗淡时,才发现你对他的思念已经很久,久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陈洋看着通讯录中于思的名字,脑海里于思的样貌很快清晰起来,想起了和他接触时的一幕幕,生动而且鲜明。
望着窗外城市的灯火,陈洋咀嚼着自己对于思的情绪,似乎无法给它命名,思念?欲望?还是……爱?他不能肯定,而且此时,他甚至无法区分这几种情感之间的区别。有区别吗?区别一定是有的,但此时此刻,他迷惑了。思念是一定的,否则他不可能在众多人名中,独独停在了他的名字上;欲望呢?好像也是的,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却在此时让他挥之不去,无法释怀;爱?他实在不能确定,但能确定的是,于思之于他,与其他人不同,是的,不同,此刻就是如此,难道就是这种不同,使得他对于思的情绪可以称为“爱”?他更无法确定。爱与欲望,如何区分?常常不是那么明确,它们通常是一体的,难分难解,就像融为一体的糖和水。
爱是灵魂的、欲望是身体的?那么,孰因孰果呢?真的有因有果吗?或者,灵魂依附于身体还是身体依附于灵魂?先有爱还是先有欲望?或者,爱与欲望同起同落?
于思的音容在陈洋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放初见于思时的情景,反复回味着,试图像电脑一样回忆起所有的细节,复现于思的面容、发型、衣服、表情、眼神、动作、话语,以及周围的一切,味道、光线、质感。他认为自己真的做到了,他甚至回忆起于思说话时头发颤动的样子,走动时衣服上褶皱抖动的节奏,端酒杯时手的位置和状态。所有这些,清晰而真实,真实得让他觉得有些不敢相信,直至有些虚幻。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回忆,怀疑自己的意识,那天真的酒会真的是这样吗?我真的见过于思吗?我和于思说过那些话?甚至,有于思这个人吗?可能是最近太累,出现了幻觉,又或者是很久缺乏亲密关系的缘故,欲望让他在幻想中创造出于思这个人物?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检讨着自己的思维和感情,试图看清真实的自己。没错,他迫切地希望开始一段亲密的关系,需要有个人在身旁,谈天、吃饭、玩笑、消磨时间,需要有个伴侣,一个有温度的伴侣,互相抚摸,当然还有亲吻和爱。这样想着的时候,他闭上眼,在脑子里放映自己和于思在一起的场景,努力想象着他的声音、笑容和抚摸,甚至身体的温度和皮肤的质感。毫无疑问,我渴望他,陈洋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发热,血管里的血流动得更快。他在怀疑自己,也在确认自己,幻想着、感受着,但又在努力逃离着,与自己的幻想和感受保持距离,不至于陷得太深,丧失分析力。
于思,为什么是于思?思念一个人、欲望一个人、爱一个人,都能找到原因吗?那位伟大领袖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果真如此?……
不能再想了,陈洋站起身,晃了晃头,想把刚才脑子里出现的一切都甩出去,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走出办公室,走出写字楼,站在大厦门口,定了定神,像往常一样,混入夜晚的人流中。
把换洗的衣物等随身用品整理好放进行李箱,于思抱起女儿亲了亲,又抱了抱妻子,冲她们笑了笑,对妻子说:“走了。”又对女儿说了句:“好孩子,听妈妈话。”然后,挥了挥手,出了门。
出差让于思有种特别的兴奋感,因为是去陈洋的城市,这一点,他很清楚。但兴奋之外,更多了忐忑,他不敢也不愿意面对他对陈洋的感情,觉得难堪、可笑,也觉得有点害怕。
他几乎一路上都在想这件事,想陈洋,想他对陈洋的喜爱和思念,考虑该不该联系他,这次出差并不是去陈洋的公司,找个什么理由呢?他会见他吗?就是见了,聊什么呢?不过,找到话题并不困难,同一个行业,公司之间也有些往来,只是……会怎样呢?他会不会觉察到自己的心思?吃惊、羞愧还是愤怒?
就这样,于思想了一路。飞机晚点,到酒店时已经是晚饭时分。
放下行李,稍稍整理了一下,躺下,想先休息一会儿,再去吃饭。闭上眼,于思还是毫不留情的进入他的意识里。迷糊了一阵子,陈洋走出酒店,准备找个地方吃晚饭。他慢慢地溜达着,一边看着街边的饭店,一边想象,此时此刻,在于思的城市里,他在做什么?或许也在街道上走着,或许就在附近,或许就在这条街道上,或许就在几十米近处的人群中……,又有什么不可能呢?其实,无论在哪里,他们都近在咫尺,无论在哪里,他们也都天各一方。难道不是吗?远和近无非都是相对的概念,无非是不同的参照物导致的幻象,甚至此时和彼时,也无非是人的意识一种主观感受,对造物而言,是不同书页上的两个章节。他和于思一直都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就像游荡在同一个池塘里的浮游生物,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只是……只是此时此刻,他们还顾不上交流,他现在只能和街道上的这些陌生人“接触”,以这种擦肩而过的方式。他在等待,等待穿越这陌生人群的屏障的缝隙,和陈洋相遇。没错,与渴望的人相见,要做的只是穿越陌生的人群,遥远只是一种幻觉。
于思一边找饭店,一边下意识的找于思,或许真的就能碰上呢?就像电影情节一样。
荡了一阵,于思选中一家饭店,走进去,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下店里吃饭的人,没有,没有于思,微微有些失望,随即对自己的失望感到好笑。
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招呼他。正翻看菜单时,店门被推开,跑进一个小女孩儿,紧跟着进来一对男女,显然是一家人。陈洋结婚了吗?有孩子吗?这个问题在陈洋的脑子里闪了一下,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好笑。
一边吃饭,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店里吃饭的人。这是于思的城市,陈洋在这里生活,可是身边这些吃饭的人、门外街道行走的人……,陈洋感觉开始厌恶这些人,仿佛是这些人阻隔了他和陈洋。
于思开始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不过,或许每一段经历都是不同的,然而也都是相同的。不是吗?世上有过那么多爱情,每一个都是唯一的,它们发生不同的人之间,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不同的开端和结局,给予故事中的人不同的感受,然而,它们都叫——“爱情”,其实是因为相同,否则,为什么要用同一个声音和图像来表达和称呼这些事件?
于思不知道他和陈洋的故事会怎样开始,怎样结束?其实,应该说已经开始,是的,已经开始,于思在心里确认这一点,就算他再也见不到陈洋,就算陈洋永远都不知道他的心思,但他对陈洋的欲望和思念都是明确的、真实的,不要否认,真实,意识中的、看不见的真实。人世间有太多这样的爱,意识中的、但却真实的爱。
真实的,虚假的,如何区分呢?也许我们其实生活在某个生物的意识中,他在想象着这个世界、这个时空中的一切,此时,街道上人来车往,道旁的高楼大厦,辉煌的灯火,夜空……,都让陈洋觉得虚幻起来。
公司的差事还算顺利,于思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对方公司接受他们的产品和条件,总算没有白来,回去能有个交待。
工作完成了,并未让于思觉得开心或不开心,对于他来说,工作已经成为一项熟练的技能,他靠它谋生,很幸运,他也很擅长这项工作,出差之前,他就预感到,协议有一定难度,但一定会签下来,所以,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像很多城市白领一样,工作的重要目的是赚钱谋生,但工作似乎还有别的作用,成就感吗?应该是。成就感,一个常用却空洞、抽象的词,没有人能具体说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心理状态,真想知道,狮子捕获了一匹角马或者羚羊找到一块草地会不会有同样的感受?人类为什么会追求远远超过生存需求的、甚至看上去于肉体生存无关的东西?有人会说,人类是一种追求意义的物种,人类是万物的灵长,等等,这些说烂了的话,都不过是人类的骄傲自负罢了。然而,又为什么呢?本来是一具具与其他物种没有任何区别的物质的肉体,却生出种种自己也说不清的“精神”,比如成就感,比如尊严,比如幸福,比如美,还有爱情。
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这些都会消失,所有这些所谓“精神”也都发生在时间流里。狮子没有时间?是的,时间只是人的一种主观的意识,狮子可能会有吧,但或许没有人类这么明确清晰。时间感完成了工作,时间感造就了成就感,也造就了爱情。
但对此时的于思来说,工作已经熟练到不会给他带来那么强烈的成就感,常常觉得今天和昨天没有实质的不同,时间和空间合并为一体,合成同一个维度,如果没有钟表的提示,他有时候会弄不清几月几号,不,通常会忘记去想这个问题。
时间消失了,那爱情呢?
爱情,是一种需要去寻找还是需要去制造的事物?
回到宾馆,于思将自己重重的放到在床上。想着一会儿订返程的机票,但是……。
迷糊一会儿,同时下着决心,决心给陈洋打电话。
于思本来做事十分果断,但这个电话却酝酿了很久,他不断在心里想象着拿起手机、拨号,然后听筒里响起等待接听的声音,是嘟嘟的响声,还是什么音乐声?接着,接着就是等待,再接着,就是一声“喂”,然后,然后说什么呢?用什么理由要求见面呢?就说出差,办完了事情,顺便见个面,似乎也说得过去,其实是有些勉强,他们只见过一面,还没熟悉到这个程度,但又实在找不出其他什么理由。想了半天,就这么说吧。
觉得酝酿的差不多了,他翻身起来,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一下,拿起手机。
是嘟嘟的声音,“喂,你好!”
“陈洋你好!我是于思。”
“哦,于思!你好,你好!”听得出,陈洋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喜悦,他是笑着说的,让于思顿时觉得轻松了。
“好久不见,挺好的吧?”陈洋接着说。
“还行吧,挺好的,见个面吧?”
“嗯?你在这儿呢?”陈洋惊讶的问。
“是……来出差。”
“告诉我地址,我去找你。”
陈洋的反应让他心里感到一阵狂喜,他毫不迟疑的,甚至是迫不及待地要见到自己,是的,迫不及待,像自己一样。
挂上电话,于思停顿了半分钟,本能地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情绪冷静一下,然后走出房间。在电梯间里,他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变换着脸上的表情。一边又想象着和陈洋见面的情景。
出了酒店,向右,差不多走了五六分钟的样子,看见了陈洋说的那个别处酒吧。这不是那种热闹喧嚣的酒吧,里面灯光有些昏暗,放着一些很舒缓的音乐,于思只听出是萨克斯,具体什么曲子,就不知道了,他并不懂音乐。
陈洋还没到,于思找了个角落里的座位坐下,服务员走过来招呼他,他就随便点了杯啤酒。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想象着和陈洋见面的场景,陈洋穿什么衣服?西装还是休闲装还是……?他会是什么神情?开心、激动,还是兴奋?会有情不自禁地拥抱吗?当他们 身体接触时会是什么感觉?……于思胡乱遐想着,酒吧里灯光昏暗,萨克斯的声音在耳边悠悠地、悠悠地,半杯啤酒,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变得有些不真实。就在这种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的遐想里,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但又似乎只是很短的一瞬。
“于思!”正在恍惚中,于思被于思唤醒,他就在眼前。
陈洋没有穿西装,像以前见过的那样,穿了套很随意的运动装。陈洋站起身,手里还攥着酒杯,又起得很猛,差点把酒洒出来,马上放下酒杯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同时张开了双臂抱住了对方。在他们身体接触的时候,于思感觉到几秒钟的眩晕,怎么会这样?
这一夜,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聊了很多,像是认识不久,又像是老熟人。
对于思来说,到目前为止,陈洋还只是一个普通朋友,但却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渴望,又让他感到隐隐的恐惧,自从这次见面后,于思常常陷于这种渴望和恐惧交织之中。
情感有很多种,爱的情感有很多种,情爱也有很多种。每一种情爱都有不同的起因、目的、对象、感受、方式、过程、时间、结局和风格。有的爱一见倾心,有的爱日久生情,有的爱的动力是婚姻、生殖和繁衍,有的爱只因为和只为眼前的人,为有的爱执着于“我爱你这么多,你为什么不爱我这么多?”,有的爱“我爱你,与你无关”,有的爱专注于灵魂,有的爱把身体的欢悦奉上祭坛,有的爱轰轰烈烈得成为战争,有的爱是平静的潺潺溪水,有的爱终成眷属,有的爱成为短暂的回忆,……所有这些,种种不同的甚至矛盾对立的情感,当事人都坚持用“爱情”来称呼和定义。要么是“爱情”的确可以分成如此多的种类,要么是人们在用同一个词称呼完全不同的事物。如果是这样,人们怎样区分世间不同的事物,又怎样用这些词语交流?然而,人们真的这样做着。
那么,陈洋和于思之间是爱情吗?当然是,陈洋是确定的,但于思呢?他觉察到了吗?他会如何确定、如何面对自己和陈洋之间的感情和关系?恐惧?难堪?茫然?还是其他什么?
科学研究认为,爱情是大脑中化学物质的一种化学反应,其实,不止爱情,人的所有感情,甚至意识、思考都是这种化学反应的过程和结果。所以,人们讴歌爱情和母爱、赞美智慧与思想的时候,其实是在讴歌和赞美一种化学反应,只不过不是发生在实验室的烧瓶和试管中,而是发生在人的大脑中,也就是说,大脑其实就是烧瓶或试管。
生物学家说,每个生命的身体就是一艘船,基因是船上的乘客,它乘着这艘船旅行,从这艘船摆到下一艘船,被抛弃的旧船慢慢陈旧以致损毁,身体死亡。
毫无疑问,在陈洋和于思第一次见面时,他们的头脑和身体就开始发生化学反应,只是陈洋比于思更清楚地感觉到这种变化。然而,是什么力量让他们这两艘船相遇?又是什么力量搅动加热他们脑中的化学物质?
于思走了,陈洋回到了惯常的工作状态,只是有些不同了,他开始比之前更多的想念于思。经历过几次恋情,他很清楚这是什么、因为什么。尽管如此,恋爱是一个事件,也是一个过程,它并不因为经验、熟练而变得顺利和波澜不惊,就像吃饭,不因为我们对它习以为常而变得毫无感觉,就对它没有任何期待、惊喜,或者失落。
结束了上一段的恋情后,生活又变得有点色彩起来,但这色彩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喜悦。对陈洋来说,爱情只是生活的带有刺激性的作料,而不是食物,他的生活不允许把爱情当做主食。工作才是主食,工作当然是为了生计,但久而久之,工作本身成了生计,无法摆脱,也不想摆脱,他不知道如果没有了工作,他会怎样。
傍晚,闪烁的路灯连成一条条的光线,把街道连成相互贯通的血管。街道上车水马龙,路人毫无表情、行色匆匆,他们是血管中的血液、粒子、蛋白质、油脂、细菌、病毒……,是上帝身体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宇宙、神、自然的一部分,总之,随便叫什么吧。
五点种,陈洋下班,走出公司,站在道旁愣了一会儿,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上帝的病毒、细菌、粒子……,他开始思念起另一个粒子,怎么才能见到他呢?也不知道他在哪根血管里。
生活呢?生活是血管中的流动、挤压。
晃悠在街道上,陈洋心不在焉。下意识地走进家餐馆,该吃饭了。这是他经常吃饭的一家川菜馆,和很多人一样,他也喜欢川菜,喜欢它的刺激。但在有些事上,他却不是那么与众相同,确切地说,与大多数人不一样,比如情和性。
对他来说,这几个方面交织在一起,不是分离的。有人说男人的情和性是分离的,女人的情性是同一的,其实未见得如此,大概每个的感情和身体都不尽相同,而且也会发生变化。陈洋清楚地感受到这种变化,也在一直探索这种变化,最终的结果会是怎样?他也不能预测。
餐馆的服务员很熟悉他,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拿来菜单,倒上水。
点了一道水煮鱼,是他很爱吃的一道菜,这道菜总让他回忆起一段最初的恋情,不是水煮鱼对那段恋情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而是因为它的味道,那种刺激、火辣的浓香味道,就是那段恋情的味道,他怀念它。但对陈洋来说,怀念并不意味着希望回到过去,他怀念每一段恋情,探索每一段恋情,探索每一个爱人,就像是旅行,在爱人的身体和灵魂里旅行。
然而,爱已经被用滥了,什么样的感情都坚持要用“爱”来标签,甚至完全相反的感情,那好吧。
陈洋吃着水煮鱼,白色的鱼片在铺满辣椒和其它一些他叫不上名字来的佐料的红油里若隐若现,散发出诱人而刺激的香气。吃着吃着,陈洋的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那白色的鱼片,那挂满红油的白色鱼片,在刺激而火热的汤盆里浸泡着。
秋天,新产品推介会,于思去北京出差。
不用说,天气很好,好得让人不忍辜负它,让人觉得必须做点浪漫的事才对得起它。
推介会安排的很紧凑,整整一个星期,每天只睡5个小时,很疲劳,也很兴奋,因为于思的心里有一种期待,他在期待陈洋。
工作结束后的晚上,和许多白领一样,陈洋带于思去三里屯的酒吧喝酒。那是一家气氛热闹的酒吧,酒吧的喧嚣和诡异的光线能掩盖很多事情,尴尬、激动、不安……,在那里,世界永远在狂欢,每一个人都持续在高潮中。对于这样的气氛,于思和陈洋是熟悉的,他们早就学会了这种极度放纵的放松方式。然而这一晚的狂欢和高潮仿佛是在为什么事做准备,于思觉得有点奇怪,他从没有像这天一样如此渴望和一个朋友在一起,他希望和陈洋一直呆在一起,一直一直待在一起。
喝酒、瞎聊,直到深夜,直到意识有些模糊。于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酒吧的,又到了哪里。模模糊糊中,他感到一双手在抚摸自己,轻轻地、温柔地,带着渴望,带着激情,从额头到嘴唇,再到胸口、腋窝、小腹,最后到达那个最隐蔽也最敏感的地方,当那双手触碰到那里时,于思忍不住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深深叹息了一声。那双手在那里流连了很久,这让半醉中的于思更加沉迷。并没有醉到不省人事,于思知道那是陈洋的手,然而……然而……,他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事实上,他是渴望,难以抑制的渴望,他渴望陈洋的手就那样一直抚摸自己,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于思不知道是怎样醒来的,昨夜的情形已经不那么清晰,让他感觉不真实。但看到身边的陈洋,他隐约回忆起一些片段,心里生出一种复杂而奇怪的感觉。不可避免地,又想起妻子和女儿,心里的感觉更是难以描述。
怎么会这样?这正常吗?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究竟在干什么?我应当感到羞耻吗?对妻子呢,应该愧疚吗?每一个夜晚甚至每一个白天,这个城市、这块土地、这个星球上,会有多少人在做爱?上帝知道吗?或者就是上帝在安排着这一切?哦,还有还有,在丛林中、草原上、山谷里、湖泊海洋里,在上帝的怀抱里、身体里,每一分每一秒,有多少个生命在交配?人类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想一想那情景,每时每刻,那么多的身体在做着这种独特的运动,真是壮观的很,不过,也许是无聊的很。为了什么呢?生殖?快乐?或者还有爱?果真如此吗?
对于性,于思没有想过太多,和许多人一样,成熟,然后结婚、生育,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但陈洋的出现和昨晚让人迷醉的抚摸令他困惑。这样两个肉体如此的贴近,为了什么?生殖吗?显然不是,爱和快乐?这么说,性行为的目的是多重的了?
对自己和陈洋的这番经历,于思感到喜悦,但又有明显的愧疚甚至恐惧,毕竟,少数人的行为总是容易让人觉得不正常。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正常和不正常,它们之间的界限在哪里?多数人就正常?少数人不正常?
清晨,城市变得越来越来越喧嚣、嘈杂,或者说热闹、活跃,随便你怎么说,全凭心情。于思醒来时,陈洋已经不在了,仿佛昨晚就是他自己,没有别人,也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思一边洗漱,一边使劲儿地回忆昨晚的事情,似真似幻,他不能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发生。
如何证明一个事件曾经发生过呢?凭借当事人的记忆吗?如果所有的当事人甚至见证人都忘记了这件事,那它是否还存在,或者说曾经存在过呢?当事件随时间结束后,它还留下什么?只是记忆,如果连记忆都消失了呢?
于思回家了,见到妻子和女儿的那一刻,他有一丝愧疚,出轨、背叛,他想到这些词语,但是……,他说不好,不能确定,很困惑。不,他和陈洋是朋友,好朋友,即使有了肌肤之亲,那又怎样?同性,恋爱,好像也和同性朋友没有什么区别。其实,于思并未觉得事情有多么的严重,更多的是感到困惑,他不知道该把自己和陈洋之间的关系称之为什么,如果称为人们所说的“同性恋”,似乎也没有觉得那么反常和怪异,肌肤被一个同性抚摸,甚至……,并未让他觉得那么不能接受,只是和另一个人建立一种亲密关系,而这种关系没有生殖的目的,就只是亲密,就只是性,只是爱,似乎更加纯粹。
但到目前为止,于思还不清楚,他与陈洋之间究竟会不会走到性和爱,就像人世间某写亲密关系,它们通常不是一蹴而就。
回到家,晚上和妻子一番亲热。这个夜晚,当妻子抚摸自己时,于思总是忍不住回味起陈洋的手指在身上滑过时的感觉,真是奇妙。他想象着,如果再换一个肉体接触自己,会是怎样的感受,再换一个,然后再换一个呢?
肉体无非是细胞组成的聚合体,我的感觉实际应当是这些组成肉体的细胞的感觉,再由它们传输到我的大脑,而我的大脑以及神经也都是由细胞组成,说到底,是一个个的细胞的感觉。然而,我和细胞?还是,我是细胞?或者,我是许多细胞的聚合体?离开了细胞,我什么都不是,事实上,根本不存在。如果把细胞再继续分解呢?我又在哪里?
那么,两个肉体的接触就是两个细胞聚合体的接触,理论上讲,如果细胞间的引力足够大,两具肉体可以合二为一,成为一个,就像那个古老的故事,“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这故事感动了无数人,感动了无数细胞,让无数的神经系统放电、运动、发生化学反应。
看着妻子的身体、面容,于思在想像陈洋,两个身体相同又不同,于思不能区分更喜欢、更爱哪一个,他们只是不同,但对他来说,陈洋是个陌生而更新鲜的躯体。然而,按照正常的思维,自己和陈洋的躯体是同一类型,却让他充满如此的好奇,同类就意味着相同吗?也许并不是,不然他怎么会如此好奇于一个同类的身体。再不然的话,另一种可能就是,其实他并不像自己一向认为的那样了解和熟悉自己,是的,一个人真的非常确切地懂得自己吗?诸如“我了解我自己”的说法其实是一种妄自尊大,而所谓“遵从自己的内心”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人们常常并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什么。那么,对陈洋的好奇和欲望,其实正是对自己的好奇和欲望,于思是在通过探索陈洋来探索自己,他发现自己是那么陌生,看到陈洋,似乎是看到了自己,一个从未被自己发现的自己,是的,那是自己。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关于身体,关于自己、陈洋和妻子的身体,关于这身体里的自己,关于每个人身体里的他们自己,还有,关于身体和自己。身体里有自己,还是身体就是自己?从陈洋身上,于思到底又发现了什么样的自己?陈洋带给他的究竟是什么?又将会是什么呢?
还有,妻子,毫无疑问,于思是爱她的,尽管和以前相比,爱发生了变化,不是少了,也不是多了,只是变化了,夫妻间大多如此吧?而此时对陈洋的欲望改变了他对妻子的感情,但并未像通常人们认为的那样转移或减少了对妻子的爱,只是变化,陈洋的出现不仅让他发现了另一层的自己,也让他发现了另一层的妻子、另一层的夫妻关系,妻子在他眼里和从前不太一样,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也有了变化,但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也不是十分清楚。不仅有妻子,还有女儿,面对她的时候,他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和从前不一样的感觉,他想这是因为自己发生变化,导致所有的事物,特别是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事物在他眼中都发生了变化。
早晨起床,于思像往常一样,洗漱、吃饭,和陈洋的接触并没有影响他和妻子的亲热,是的,虽说好像发生了变化,但并不是让人不愉快的,一切都很顺利,妻子很开心。
出差好几天,答应女儿今天送她上学。路上,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于思又忍不住想起陈洋。此刻,在另一个城市,陈洋也在上班途中吧?同一个时间,不同的空间,距离隔开了他们,或者说,体积隔开了他们,如果他们足够庞大,这个距离就是比肩而行,距离,体积,都是空间。
跟女儿道别,看着她跑进学校,于思顾自笑了笑,不知道是因为对女儿的喜爱还是因为陈洋,好像都有。
白领的生活都差不多,朝九晚五,尽管如此,于思并不像一些人那样感到厌倦、疲劳,虽然还有些不太满意,但他觉得这是自己这个年龄应有的状态,工作有压力,收入并不太高,但足以让妻女过上富足的生活,又有些在将来才可能实现的目标,这就够了,所以,他是满足的。但是现在,陈洋的出现,让生活有了变化,他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却没有能力用明确的话语表达出来。
公司里的事情还是照常,做文案,谈业务,同事间为各种事务交涉、沟通甚至勾心斗角,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一切又都不同了。行政部的钱辉宇来找他,谈话间,于思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点怪异,审视的、不理解的,想多了,是我自己的错觉,于思这样说服自己。
下班了,于思没有急着回家,他在小区附近转悠一阵子,小广场上有人跳广场舞,他坐旁边的长凳上看了起来,照旧是那支《最炫民族风》,人们跳的很起劲儿,弄弄的荷尔蒙气味。荷尔蒙,如果没有了它,生命也就结束了吧?可很多人到了人到了一定年龄便羞于承认自己的欲望,却又怕别人认为自己不行了,真是矛盾。等自己到了老年,是否也会如此心思?于思这样想象着。然而,爱就只是荷尔蒙吗?可如果没有了荷尔蒙,还算是爱吗?抚摸,仅仅是一次抚摸,就让于思对所有事情的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想着这些心事,眼前跳动的肉体变得模糊起来,思维变得空荡荡的,静止了,他盯着那些肉体,任由自己放空了一会儿,之后晃了晃头,闭上眼定了定神,起身走了。
“爸爸,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快饿死了”刚进门,女儿就扑上来,他抱起女儿,亲了亲她的脸,妻子招呼他吃饭。
看着妻子和女儿,他觉得恍惚和陌生,甚至房间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不像往常一样熟悉,仿佛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是自己还是她们?他说不清。
不知道陈洋在做什么?于思有一种和陈洋“共此时”的感觉,这让他觉得离陈洋很近,实际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同在一个空间的此时此刻,只是有些距离罢了,只是被各种非人的事物阻挡罢了,如果,如果抽去空间里所有这些阻挡着他们的事物,那会怎样?于思这样想象着,想象着身边的所有事物都消失了,甚至大地也消失了,身体悬空,飘了起来,每个身体自身成为一个星球,事实上也是如此,他仿佛看到陈洋也漂浮在远处。于思为自己的想象感到可笑,然而,在这个星球上,所谓的时间只是我们想象出来的一种流动性,在上帝或者造物眼中,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万物是上帝手中的一本书,一本早就写好的书。
那么,这本书中关于他和陈洋的部分,接下来的情节是如何发展的呢?于思想知道上帝是怎么写的,但又有点害怕知道,如果知道了自己未来生活的一切,甚至知道自己哪一天和怎样死去,这似乎也挺恐怖、挺没意思的。
陈洋走了,于思恢复了往常的生活。距离上一段恋情已经有半年了,但还是偶有联系,打个电话,问候一句。每次问候都让于思的心里发生无法控制的震动。对于陈洋来说,每一段恋爱都是一段不同旅程,无法复制,也无法忘怀。
有些人,无法分割自己对伴侣的爱,只爱一个人;有些人,无法分割伴侣对自己的爱,要伴侣只爱自己。对这些人来说,分割的爱是痛苦不堪的。而对陈洋来说,爱可以分割,有不同,不同时空中不同的爱。或者,他的爱也是整体,是个流动的整体,流动在不同的时空中。爱情之于他,不是付出,也不是获得,是生活的一种状态,他始终无法理解“我这么爱你,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不能这样对我”之类的说法,“爱情是自私的”之类的话也让他困扰,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常。这种困扰和怀疑始终让他苦恼,是他心里的一块黑色石头,沉重、隐蔽,时不时让他疼一阵。然而,正是这些疼痛让他感觉到自己活着和爱着,所以,他离不开,甚至依赖这种疼痛,没有了它们,他无法确认自己的爱与生命。
陈洋的出现,让于思忍不住想起了以前的某些伴侣。陈洋和他们都不同,他们和陈洋不同,他们都不同。那么,于思对于他们呢?又是怎样的?他常常会想这些看起来毫无意义又很奇怪的问题。恋爱中的人,甚至家人、朋友、同事之间的关系,未必像他们彼此双方或多方想象的那样,很多人自以为很了解自己、很了解对方、很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是一种幻觉或错觉。人对世界的了解极其有限,对他人和自己的了解就更有限。
“还好吗?”,十一点了,于思刚躺下,肖刚发来了微信,这是他们分手后的第三次。
跟肖刚分手是半年前的事,留下一条短信,说想自己一个人住,已经找到了住处,简单的几句话。一个月前,于思就预感到有这一天,看到短信后,他从冰箱中取出一罐啤酒,慢慢打开,若有所思地,又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他要把这段感情喝下去、消化掉。
看到肖刚的信息,于思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前两次也是一样,拖延着没有回,时间一长,就混过去了。现在,他又在延宕着。
怎样才算结束一段感情?于思试图弄明白,肖刚搬走了,可以看作宣告结束一段感情吧?陈洋自己也这样认为,然而现在……,他不能确定感情的开始与结束有没有清晰的界限。于思一边这样困惑着,一边想象着肖刚此时此刻的情景,坐在沙发上,等着他的信息,应该是这样吧?这次他回复了一个笑脸。很奇怪,笑脸发出去之后,于思开始格外想念肖刚,有一种要去见他的冲动。是一种什么力量让他有如此冲动?
心情不知从何而来,去往何处,不知道是谁创造了它,创造了每个人的喜悦、愤怒、快乐、悲伤……,我要说这些都是上帝的作品,你相信吗?
什么是爱情?爱情就是……爱情,就是渴望与一个人在一起的欲望。在爱情里,关键不是那个人的性别或者年龄,或者那个人属于哪种类型,关键的是,对方是谁,是那个具体的谁。
“还好,你呢?”这一次,他回复了肖刚。
“见一面吧?”肖刚又说。
“好吧。”于思下意识地回复到,发完这条信息,他自己吃了一惊,惊讶自己回复的如此痛快和迅速,是真的也想念肖刚了吗?潜意识吗?难道潜意识比显意识更真实和强烈?或者说,潜意识其实是肉体的真实欲望?难道显在的意识就是虚假的?……于思晃了晃头,试图赶走这些混乱的意识,赶走这些胡思乱想。
第三天傍晚,于思走到约好的小公园的一条长椅上,肖刚还没到。陈洋坐下来,看了看四周,三三两两的人在散步,以前,他和肖刚也曾在这里约会过,时间过去没多久,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于思努力让自己有一些沧桑感,但是……,没有。
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每天都有太多的变化,理应更容易产生沧桑感,然而,太快的节奏,前一个沧桑感还没被消化掉,下一个沧桑感又来了,沧桑感成了一日三餐,反而没什么感觉了。所以,我们似乎生活在一个不会产生沧桑感的时代,再也不会有黍离之悲,就像再也不会有浪漫的感情。
天色渐渐暗下来,肖刚来晚了,他总是这样,这次也是如此。
像以前一样,他们坐在长椅上,聊着,好像不久前才见过面,等着天黑。公园里的人渐渐少了,他们还坐在那里,心照不宣的,等待。
离开公园,已经很晚了,夜风习习,刚才似乎做了个梦,于思却开始想念陈洋。旧爱、新爱,究竟该放在何处?如何放置?
对有些人而言,爱是专一的,对另一些人来说,爱,是多种的,可以并存,同时可以是简单、纯粹的。或许,专一并非是所有爱的必备品质。这世上,有太多不一样的人,也有太多不一样的爱。
走进家门,女儿已经睡熟很久,妻子也已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