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黑龙江省兰西县一个贫穷、偏僻的小村,高中时就读的是县里惟一的重点中学——兰西县第一中学,经过三年寒窗苦读,考上了一所还算有名的重点石油院校。
如今,考上大学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只要交够学费,分数再低,最起码能进入一所中专学校读书,毕业后一般不给分配工作。我考大学的时代,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上了,不用交学费,每个月还有几十元的补助。如不出意外,毕业后给分配工作,立马是国家干部,砸不碎的铁饭碗,对于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在一个单位不挪窝,也可安度一生。
知识改变命运!考上大学意味着我从农村孩子一下子跻身到了城里人的行列,意味着大学毕业后能端到一个铁饭碗。
破天荒地走出了我这么个大学生,是方圆十里八村天大的新闻,好长一段时间,我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也成为了家长们教育孩子的榜样:“好好学习,你看看人家栾家小五(我的小名),多有出息,将来咱也要考上大学,光宗耀祖。”在村里人看来,考上大学是从农村走进城里最体面的捷径。
家人也很有面子,父亲母亲的脸上整天挂满了笑容。如今,二老都已离开了人世,但当初我考上大学时他们那种喜形于色的神情仍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中,时常回忆起来,既觉得美好,又黯然伤心。
我以考大学的方式实现了从农村走向城市的梦想至今,家乡的小村没有第二个人进入高等学府学习,原因很简单,没有足够上大学的钱。现在的大学一再扩招,学费一路飙升,无形中剥夺了很多农村孩子上学的权利。
没有钱,上不起大学,便没有了“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想改变命运,只能想别的招儿。
尼日尔是个极度贫穷的国家,穷人家的孩子根本没有受更多教育的机会,很早便辍学,女孩早早嫁人,男孩早早干活贴补家用,何谈知识改变命运?
由于失业率高得惊人,很多人梦寐以求找到一份工作。少数人有机会进入中石油这样的外资企业工作,自豪的不得了,远远超出我当年考上大学时的那份荣耀。
在中石油工作的尼日尔人等同于我们国家的白领阶层,工资高,工作环境好,这只是和普通的当地人比较而言。和在尼日尔工作的中国人相比,他们的工资很低,因此,当我和尼日尔同事谈及我的薪水的时候,他们羡慕得眼睛瞪溜圆。
在沙漠深处为中石油工作的尼日尔人(他们叫labor,我们叫一线员工),大多从事的是体力劳动,在勘探、钻井、井下作业等专业公司工作。
井场上有四个乙方公司驻扎,分别负责目的井的井下作业、测井、试油、运输等项目,中国人、尼日尔人、阿尔及利亚人、巴基斯坦人,100多人的各色人种、不同国籍的石油人在沙漠里同吃苦、共患难。
各个队伍中尼日尔人都是最多的,劳动力最廉价,除了CNLC一个担任班组长的尼日尔人每月薪水是300美元外,其他当地员工的月薪只有150美元左右。
在中国人眼中,尼日尔人工资很低,但是,这个国家的年人均收入不到200美元,从这个角度讲,尼日尔员工只需用一个月零几天的时间,赚到的钱便可与这个国家的年人均收入相当,因此,在尼日尔员工看来,他们的工资很高,都非常珍惜这份来之不易、薪水不菲的工作,生怕表现不好,被中国人炒了鱿鱼。
“我休假回到家里,在邻居们面前感到很荣耀,因为我为中石油打工。”嘎斗曾坦诚地对我说。
在撒哈拉沙漠的井场,我结识和熟悉了很多黑人兄弟,他们兢兢业业,不辞辛苦地工作在最平凡的岗位上,他们善良和蔼,用超乎我意料的友好态度与中国人和睦相处。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为人处世,我看到了六七十年代中国人那种纯朴的性格的影子。
直到现在,我仍然十分想念那些朝夕相处的尼日尔黑人兄弟,虽然很多人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但,他们的音容笑貌、一笑一颦,我清晰记得。他们的高尚品格,值得我一生去学习。
我们进驻施工的是中石油在撒哈拉沙漠阿格代姆区块的一口井,是法国阿尔法石油公司于22年前(1986年)钻探时打的探井,钻井后,阿尔法公司进行了试油作业。资料显示,此井产量很高,每天1000美桶左右。
我们的施工目的是清空井眼内所有障碍物,然后对各个目的油层进行试油作业,边取油样边测日产量等参数,油样全部取出后送往北京,进一步分析,最后根据油样成分制定最佳开采方案。
开工前,井筒内尚有三段水泥塞和两个桥塞,是阿尔法当年试油时留下的。我们需首先进行修井作业,将水泥塞和桥塞等障碍物采取磨掉或打捞出井等措施,方能进行下步的试油作业。
清除井内障碍物后,这口井的整体施工就成功了八成,因此,第一步的钻塞和钻水泥塞工作对于全局施工来说至关重要,能不能取出油样,成败在此。
从技术角度来讲,我心里相当有数,不存在任何问题,成败的关键在于井的客观情况。这口井在撒哈拉沙漠默默休息了22年,无人知晓套管是否发生了变形?套管变形对于修井作业是最坏的消息,若变形严重,修井无法完成,便无法进行下部作业。另外,此井原始资料不全,很多井身数据是根据邻井资料估计的,实际数据与邻井只能相似,不可能完全相同。
我是井场上惟一的甲方代表,用尼日尔人的叫法,我是“在现场最大的Big boss”,所有的施工程序、安全措施、环保措施、质量要求最后由我决定,因此,我在沙漠里的100多个日日夜夜,身上始终压着沉甸甸的担子。
安全始终是第一位的。幸好施工队中很多尼日尔人于前两年在中石油工作过。当时,中石油在尼日尔阿格代兹地区开发油田,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撤了出来。开发阿格代姆区块之前,修井队将在家无事做的原井队部分员工召了回来,这部分人从事石油作业的时间也不长,但相比没有任何井队工作经历的当地人来说,他们算是有经验的老工人。
修井队各个班的司钻都是中国人,他们是从国内油田经过精心挑选来非洲的老工人,业务精通,操作熟练。
在开钻前的生产会上,我特意嘱咐司钻们:“生产时一定要保证尼日尔员工的安全,要有耐心,手把手教他们如何干活,争取早日培养出一批和你们技能相当的尼日尔人。”
在保证生产顺利进行的同时,我把很多心思放在了尼日尔员工的生产和生活上,尽我所能帮助他们,照顾他们,维护他们的权利。
在井场和驻地,与黑人兄弟们最熟悉的中国人莫过于我,我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评价我时称我为“Best big boss”,这是尼日尔人对我所做的一切的些许肯定。
修井队中有个叫嘎斗的尼日尔人,41岁,老实、勤劳、聪明,任劳任怨,中方员工教他一遍两遍,一般的活他便能单独利索地完成,大多数中国人认为,嘎斗是尼日尔人中最有培养前途的一线员工。
嘎斗有一个老婆,生有一两男一女三个孩子。
“家里需我赚钱养,所以努力工作。”与我聊天时,他很放得开,不是平时的沉默寡言。
“你还想娶老婆吗?”我始终对尼日尔人的婚姻习俗感兴趣,想更深入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平时的闲聊是最好的方式。
“不想,我即使有了钱,也不会娶第二个老婆,我很喜欢我的马达姆(女人的意思),有一个老婆足够。”他憨憨地笑着。
嘎斗的弟弟也在修井队工作,18岁,他们是前两年在阿格代兹区块一起应聘到中石油工作的,大家都叫他“小嘎斗”。
小嘎斗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天真,年龄太小的缘故,与哥哥相比,他活泼许多,没有嘎斗稳重,干活也不够聪明。在我的眼中,他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在施工现场,我和HSE老刘想尽办法激发黑人员工的积极性,谁表现好,会得到奖品,工服、毛巾、牙膏牙刷,洗发香波、香烟等发给那些工作突出的员工。
因为嘎斗工作出色,一天晚上,我把他从钻台上叫到了办公室,将一个矿泉水纸箱给了他,里面装有一双工鞋、两套工服、一顶蚊帐,还有一些日用品。
嘎斗不解地看着我,意思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给他这些。
“你工作出色,这些是给你的奖励,希望你继续好好工作。”我用简单的英语对他说。
嘎斗的英语水平和我比差很多,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
最终,嘎斗明白了我的意思,连连道谢,“Big boss,安拉保佑你!”他用穆斯林的祝福方式对我表示感谢。
此后,嘎斗每次见到我,脸上都荡漾着善意的笑容,他经常当着其他员工的面将大拇指竖得老高,连连称呼我“Good boss”。
一天的时间,我奖励嘎斗的消息传遍了井场,在黑人员工中引起了强烈反响。
“谁表现好,谁干活多,Big boss 就给谁东西。”尼日尔员工都在谈论这件事,“家喻户晓”。
有奖励就有动力,我随即发明了一种成本最低、尼日尔员工最喜欢的奖励办法。
大多数尼日尔员工在来中石油上班前没见过数码相机,嘎斗介绍,很多尼日尔人没有拍过照片。
刚到井场那阵儿,尼日尔员工和我不熟,不敢贸然要求我给他们拍照,看到我经常拿着数码相机在井场拍这儿拍那儿,他们投射着羡慕的目光。
“Bigboss ,能给我拍张照片吗?我这辈子没照过相。”一天,一个名叫马卢达的员工对我说。
“当然可以。”我爽快地答应。一连气给马卢达拍了六张照片。他很高兴,拍的过程中,摆着各种不同的造型,照片中,他笑得灿烂、自然。欣赏着数码相机屏幕上显示的自己的照片,马卢达兴奋地跳起了节奏感很强的非洲土著舞蹈。
当晚,我将照片用打印机打印出来,派人到宿舍送给了马卢达。唯一遗憾的是井场内没有彩色打印机,打印出来的照片是黑白的。
第二天,我到井场例行检查修井进展,所有的尼日尔人都向我做拍照的姿势。
“你昨天给马卢达拍了照片,打印到纸上,其他人都很羡慕,希望你也给他们拍照,打印出来。”HSE老刘向我解释。
“何不像周星驰电影《逃学威龙》里那样,每天评出一个‘每日之星’,谁表现好,就给谁拍张照片,打印出来,并向全体员工公示,这样做既满足了黑人员工的好奇心,又能提高生产效率。”我忽发奇想。
电影里的“每日之星”是贬义的,我们的“每日之星”是褒义的。
“你的主意太有才了,哈哈……我看行!”老刘笑得一塌糊涂。
当晚的生产会上,我提出了评选“每日一星”的想法,得到了中方员工及外籍员工的一致认同,具体任务交给了平台经理小孟。
自那以后,这个有意思的奖励发明从来没有在井场间断过,“每日一星”活动大大激发了黑人员工的积极性,表现越来越好。第一口井完井时,大多数人得到了荣誉和纸版的黑白照片。
一件不经意的小事,能使我想出激发员工积极性的妙招,很有趣,也很有效。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为安全生产服务,加快施工进程,早日取出油样。
马哈瑞,一个很朴实的小伙子,25岁,因为娶媳妇的钱还没凑够,光棍一个。在修井队中,他力气最大,和嘎斗干活的劲头相比毫不逊色,总是冲到最前面,挑最难、最重的活干,因此,中国人都很喜欢他,经常给他东西。
“挣钱,娶个老婆,多生孩子。”马哈瑞的目标很简单,很单纯。
布卡诺,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在迪法遇到的尼日尔员工,他会四种语言,英语说的很流利,在沙漠里扮演业余翻译的角色,在尼日尔人和我们中国人之间,布卡诺架起了一道顺畅沟通的桥梁。
进入起下管柱钻进磨洗井筒程序后,队伍分成了两个班,中午12点钟、晚上0点是交接班的节点。每天的交接班前,接班的班组和下班的班组需提前20分钟集结在会议室,召开集体班前会,针对施工状态和存在的问题进行全面交接。
刚开始实行交接班制度时,尼日尔员工的组织纪律性不好,不是他们不想遵守纪律,而是根本没有遵守纪律的意识,一些人甚至不懂什么是纪律。
第一天,0点接班的尼日尔员工足足迟到了10分钟。如果在国内,是很严重的违反纪律行为,是中石油“六条禁令”严厉禁止的。
当时,有人提出要对迟到的尼日尔员工根据制度进行罚款,我坚决地进行了反对。
我认为,迟到事件责任不能完全归咎于尼方员工,中方也有责任,我们没有教明白他们如何遵守纪律,说明工作还不到位,还不细致,怎能以罚代管了之?
“不知者不怪”,我清楚尼日尔员工为什么迟到。我对布卡诺用英语说:“纪律,纪律,你懂什么是纪律吗?”我特意将“discipline”这个单词说了好几遍。
“Bigboss,我懂。”布卡诺见我很严肃的样子,他明白了尼日尔员工违反了有关规定。
“纪律是我们每个人必须遵守的,大家在制度面前人人平等,包括井场内的所有人。我们规定0点前20分钟召开班前会,大家必须准时到达会议室。你们要记住这条规定,严格按制度执行,否则,会对你们进行罚款处理。”我对布卡诺说。
布卡诺很聪明,很准确地领会了我的意思,当场将我刚才说的话用豪萨语翻译给了其他人。
员工们领会了纪律要求,纷纷表示以后一定准时参会,不会再发生迟到的事情。
从那以后,黑人员工们非常准时,不早来一分钟,也不晚来一分钟,没再迟到过。后来,我了解到,他们领会的是早来也是违反纪律。
尽管有些好笑,但是,他们的这种诚实令人感动。
钻井或修井作业施工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旦开工,除了机械故障及不可抗力因素,是不能停工的,直到完工为止。
一天,我去钻台检查,见只有两个中方员工在起钻,当班的尼方员工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人当班干活进度非常缓慢,井上至少四个人一起配合才能保证正常生产,这是修井常识。
这咋回事?
原来,穆斯林每天祈祷五次,此时,当班的尼日尔员工一起到不远的沙地上祈祷去了。
我们一贯尊重尼日尔人的宗教信仰,但是,不能因宗教问题耽误生产,这是原则问题。
生产例会上,我对布卡诺说:“祈祷的时段是固定的吗?如果不是,可以轮流祈祷,钻台上至少留四个人,这样,祈祷便不会耽误生产了。”
“祈祷时间并不是固定的,但是每天祈祷五次是必须要做的。”
我听布卡诺这么一说,心里有了底,立即叫平台经理小孟安排此项工作,要求当班时穆斯林轮流祈祷,钻台上时刻保证有四个人作业,绝不能因为祈祷耽误生产。
黑人员工诚实、守信,只要我或者乙方主管领导要求的事儿,雷打不动,一定始终如一地按着规矩行事。一件事,从来不用说第二遍,这种精神和韧劲值得我们学习。
在工作和生活中,只要尼日尔员工彻底领会了中方的要求和规定,从来都是恪尽职守,一是一,二是二,不越雷池一步。
“Bigboss,我们不希望你回中国,我们不希望你这个Best big boss回家,你对尼日尔员工最友好,我们担心,你一旦回中国,再也不回尼日尔,我们就不能再相见了。”一次,尼日尔员工希达对我表达着友好,话的内容有些不切实际。
“如果你回中国,还会来这里吗?”没等我回答,他接着反问。
“中国离这里万里之遥,那里是我的家,我很想家。如果有一天我回中国了,休假后一定再回来,回到撒哈拉沙漠,和你们一起工作、生活。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一生难忘的好朋友。”
内心深处,我不想伤他的心。其实,由于某种原因,那时的我已决定有一天回国后,不再来尼日尔工作。我跟希达所说的是假话,直到现在,我时时深深自责。但是,我的动机是善意的,当时不忍对他说出实话,想至此,稍感宽慰。
在撒哈拉沙漠的日子久了,我和黑人员工们互称兄弟,就像我和法国人马瑞斯那样彼此称呼一样。
嘎斗曾经对我说:“我们的国家将来一定能富裕起来,中国人的到来是好的开始,你们是我们的朋友,很勤劳,很善良,很友好,我们需向你们学习的太多了。”
在撒哈拉沙漠中一起战斗的日子里,我始终被黑人兄弟淳朴善良的性格感染着,即使淘尽我所有的语言,也无法表达那份彼此藏在心底的深情厚谊。
如今,每每想起,我顿感周身温暖,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内心酸楚亦陡然而生。和尼日尔员工之间的纯洁友谊,值得我一辈子去珍惜!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为什么我的梦里常现黑人兄弟的身影?
因为我对钻台上辛苦劳作的穆斯林思念如潮……
身在遥远的中国,我心中时刻默默祝福尼日尔人,希望有一天,他们能彻底摆脱贫困的生活,与我们一起共享人世繁华。
安拉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