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名退休高中物理人民教师;她,是一名退休小学数学人民教师。
原谅我真的记不确切在我年少时期他们的模样,这大抵跟我的没心没肺有些关联。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在这种背景下,我被无悬念的贴上了好孩子的标签。
身边的大人对我的印象大致如此:爱学习,好学生,有这样的家长当然教育得很出色。但事实恰好相反,他和她待我与朋友无异,从来没有过问任何有关于学习的事宜,我习惯将这种模式称之为“放养”。
随心情不定期“拜访”他们的我总会收获的是两张有些许褶皱的笑脸和一餐恰好合口味的饭菜。当然,他和她更乐于跟旁人聊起我,稍显骄傲的宣称其实压根没管过我的学习,这些言论也自然而然的被当成了与“你家闺女真漂亮”同性质的客套话。
那时我只是淡淡觉得,他们身上似乎没有属于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质。
不管过程如何,总之,我是没有坏起来,并且不负众望的继续好了下去。
在我记事以后,他和她只搬过两次家。
12岁那年,小学毕业前夕。他和她风风火火,彻头彻尾的好好折腾了一回。离开了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县城,脱离了维系了半辈子的朋友圈。
“听说那谁搬到市里了啊!”
“可不是吗,退休了,又有钱,去市里养老过好日子嘛,哪儿像我们哟!”
他和她倒是完全不顾这些闲言碎语,在我面前始终表现得乐乐呵呵,还为这次行动美其名曰:为了我的学习考虑。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个稍显欲盖弥彰的借口,只是为了带我脱离那片阴影,姑且管它叫“家庭支离”吧。
我不知道是怎样的勇气让他和她做出这个决定,但我清楚这个举动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后来,我也渐渐地明白了我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
“你别想太多,不要受他们的影响,跟我们一起什么都没变。”她的眼神迟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焦点。
我无声的觑了她好一阵子,然后轻轻说:“放心,我没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用那样的表情跟我说话,声音里面没有来自长辈的威严,甚至多了一丝恐慌,以及深埋在下面的那份与我无异的忧愁。
打这次搬家后,我才真正意义上的算作与他和她每天相处在一起,也慢慢注意到了很多以前未曾上心的细节。我总爱说他们生活太过规律,可以归纳为一个循环体:买菜-做饭-午休-散步-做饭-散步-睡觉,这雷打不动的锻炼习惯也为他和她带来了健康的体魄。她喜欢半仰头微笑着对我说:“你一步能当我两三步呢。”却总能保持着和我一致的速度,并逼得我率先喘气儿。
第二次搬家在16岁那年,彼时,我已外出求学,依稀记得那天回家因为塞车晚了好几个点,深冬的寒夜还飘洒着濛濛细雨,像极了廉价小说中的剧情。他固执的要在车站候着接我,理由让人哭笑不得:怕我找不到新家。
这一次搬家的原因相较上一次单纯了许多,只是因为她骨质疏松愈发严重,他担心门口那条不知何时才能修好的路万一绊着她,当即拍板搬到了当时相当时髦的小区。
然而有些事情,并不会跟随计划中规中矩。
她突如其来的乳腺癌一下使他慌了神,记忆中那个严谨沉着、做事有条不紊的物理老师如同和我置换了身份。
“我是不是该做饭了?做什么好呢?”
“她会不会喜欢吃这个呢?哦,对了,又忘了,她胃不好,让我别盛那么多米饭。”
“我们吃完给她送过去,不,还是我先送过去吧?到底你送还是我送呢?”
我努力的帮他平息着思绪,理顺事情的逻辑,但这些对他似乎没有任何帮助,有时甚至会为了是多放一块西兰花还是加一勺熬汤的鸡肉纠结上老半天。他的眼睛总是在寻找着什么,焦虑和不安成了他那一时期的主旋律。所幸,得益于长期且规律的锻炼,这一关他和她算是熬了过来。
似乎随着距离的拉远,我与他们对于事情的看法、对待彼此的方式也伴随着我的成长悄然改变。
“你应该选择这个专业,不要什么都是自己想当然!”皱着眉头的他显然也燃起了我的情绪。
“什么叫我想当然,是我详细咨询过更了解还是你了解?”
他脸颊泛着红晕,几乎是吼了出来:“说了你也不会懂!难道我们会害你吗?!”
我没好气的站起身来,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狠狠的带上了门。呵,果然还是有那个年代“读书人”的特质啊,思想执拗,年长自居,在我的世界里,统称为“迂腐”。
每当我和他争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时,她总在一旁默默看着。由于年轻时候用药不当的副作用,她的听力削弱了许多,只能通过朦朦胧胧听到的一些信息来分析当时的情况。她会自己估摸着一个好时间,在电话里悄悄的告诉我:“我跟他说过很多次了,让他要理解年轻人,想法跟我们不一样了,其实啊,你俩都一样,口直心直,你每次走他可舍不得你了……”
我应付的打着哈哈,至于她在电话那头极其认真的到底听到了多少内容也无从考证,但这多少让她舒了心,毕竟又出面调和了一出在她看来相当严重的矛盾。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情感的依赖愈发弥漫时,内心会不自觉地挣扎着往反方向狂奔;人能告别时代,却终究告别不了情怀。
总会有意无意的在与朋友闲聊时说起他和她,我经常打趣道他们似乎也在努力的追赶着时代的步伐。初中时,过了晚上8点电话不断;到了高中,11点后短信温馨提醒;至于现在,哪怕彻夜未归,第二天也只会有一句:玩得还开心吧。
这些年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待着家里的时间也是越来越短。他和她依旧坚持着当年的锻炼习惯,却会两眼紧盯《新闻大求真——走进核电站》专题,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镜头,因而忘记了饭后的散步。而我也不再如以前,钻进自己的房间守着电脑,只是静静的坐在客厅沙发上,陪他们看着各路抗日神剧,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正如那天她异常兴奋的拉着我,眼睛还是同以前一般明亮,“你是有多久没在晚饭后陪我们出来走走了”。
现在的我越来越珍惜与他们的相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也越来越害怕与他们的相处。
临走之际,他把我叫到一旁,轻轻的坐到我旁边,右手大拇指不停的刮蹭着左手的食指肚,我注意到他的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
“她身体越来越差,现在真的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这个表情似曾相识,仿佛回到了12岁那年她问我那句话时的场景,我努力的想让自己平复心境,却再也无法控制颤抖的双手。
他和她也许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也渐渐地明白了他们于我意味着什么。每当有人问我“你的家在哪儿?”我总会不假思索的告诉他:宜宾。哪怕一年只回一次家,我也会无条件的拥有那一共只有3张的小区门卡。有他和她在的那个地方,才能叫做“家”啊。
上个月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过年回家吗?”
“回不了,过年前后正在忙。”
“哦……自己好好的,对了,她手摔着了,去看过了,医生说人老了,估计得恢复个两三年,千万别告诉你爸你伯伯他们啊,也省得麻烦,知道了也没啥用,就只给你说了。”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但电话那端皱起的眉头也许丝毫不亚于我。
“怎么那么不小心,不是告诉你们多少次了吗?”电话这头的我莫名的被一股强大的情绪牵动,像训斥孩子般大声吼了出来,匆匆掐断电话,眼前瞬间模糊。
那一刻,只有一个想法,我想回家。
然而我害怕回家,我把这种情绪归咎于我自认不佳的性格,归咎于或多或少受到的家庭因素的影响。就像我总喜欢询问我的朋友:我是不是让人觉得很闷?他们总会摆摆手说:怎么会,只是闹腾的背后内心却太安静。这大概就是他和她给我的成长氛围里熏陶出的“读书人”的气质吧。
我似乎更愿意在远离他们的城市,工作、娱乐之余,百无聊赖之时突然念起家中的他和她,猜想着他们过得还好吗?身体是不是依旧很棒,然后拨通电话,印证我的猜想。我知道,“那个时间”不紧不慢的在来的路上,也许我站得远一点,它就会来得慢一点,对吧?
他,今年78岁;她,今年75岁。
他,是我的爷爷;她,是我的奶奶。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情感的依赖愈发弥漫时,内心会不自觉地挣扎着往反方向狂奔;人能告别时代,却终究告别不了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