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展鹏答应议婚后,纳彩之礼已成。叶家又差宋大娘到府上取程可心的生辰八字,卜得吉兆后,便送上婚书和聘礼,两家很快择定了良辰吉日,只待迎娶。可心出嫁,映月小柔陪嫁之事像是已尘埃落定。
裘映月踏入惜春堂,只觉得这里较平时更为清冷。妙琴示意二少爷在书房,满脸愁思,映月不语,直接往书房方向走去。
她透过窗户,看到屋内地上放着一个火盆,程璟昊正将桌上书册一本一本掷于火炉之中,火舌跳动,迅速将纸张吞噬,那火焰更映得他的脸色憔悴苍白,她的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她冲进书房,将未被燃烧殆尽的书本赶紧抽出来,“你这是做什么!”
程璟昊并不抬头看她,只轻轻说:“我已经失去你了,功名于我如浮云。”
映月在他面前蹲下来,她的双手抚摸上他瘦削的脸颊,未语泪先流:“你没有失去我,你没有失去我,璟昊,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你留在程家用功读书,日后考取功名,我定会回来程家找你。”
“是我爹逼你的是不是?是我爹逼你陪嫁是不是?我去求我爹,我去求我爹,我去求他成全我们!”程璟昊突然说,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映月拉住他,紧紧抱住他,哭得梨花带雨:“璟昊,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求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求你了,好吗?”
“你有不得已的苦衷?”程璟昊惨然一笑:“你所谓不得已的苦衷,就是你爱上了叶星辰,对吗?”
映月突然愣住,她扬手给了程璟昊一巴掌,“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知道别人不相信我,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
“相信你?我在裘家亲眼所见的又是什么,我亲眼看到你们在裘家的院子里卿卿我我,你告诉我,你和他什么事情都没有?你让我怎么相信你!”程璟昊怒吼一声,将所有到手之物砸了个稀巴烂。
书房的门被人大力推开,映月看到妙琴身边站着满脸泪痕的程可心,她颤抖着嗓子,指着映月说:“映月,你亲口告诉我,你和他没有私情,你骗我,骗我二哥,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说完,飞奔离开,妙琴忙道“我去追小姐”,将房门掩上后随即紧追而去。
映月只觉得心如刀绞,她从未有一刻想要失去他。她紧紧抱住程璟昊,她将自己的红唇覆盖于他的嘴唇之上。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主动亲吻他。眼下她只觉得六神无主,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让明白她的真心。 程璟昊流出眼泪,他在她耳边呜咽:“你若心里还有我,我带你和娘亲离开程家,我们离开济南,我可以自食其力,我可以养活你和娘亲,映月,答应我,我们走,我真的不能失去你,我是真的不能失去你。”他的亲吻,如同雨点一般落在映月脸上,他抱她如此之紧,像是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边去。她泪如雨下,真的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要缴械投降了。
可是她不能,她对父亲的死无法释怀,她也无法忘记母亲这么多年来所受的苦。她需要知道真相,她需要一个交代。若父亲真的因财被杀,她不能够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冤魂在世间游荡。眼下叶家与父亲之死关联最大,而作为可心的陪嫁丫鬟进入叶家,是她能够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但是,这一切,她不能对任何人说。秦氏向来反对她去追寻玉玦的下落。秦氏曾经说过:“逝者已矣。有些时候,知道真相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可是映月却觉得,就算前边是一团火,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她突然间冷静下来,她从程璟昊的怀中挣脱,她看了看满室的狼藉,擦干脸上的泪道:“我不会跟你走。”程璟昊愣住,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手。
后来,裘映月每每想起今天这一幕,都会深深感叹,爱恨情仇,全在一念之间。一转念,便又是沧海桑田。如果她当初对程璟昊说的是另外一番话,那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映月心如刀割,脸上却漾起了微笑:“你怎么总是不明白呢?我和弟弟跟随娘亲从兖州流亡到了济南,我受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你还要我去和你过这样的日子吗?程璟昊,你哪里有一点程家二少爷的样子?你在程家做得了主吗?你可以给我想要的将来吗?我日后哪怕做了叶公子的妾,也比做你的夫人强多了吧!”
“这些都是你的真心话吗?”程璟昊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我不过是识时务罢了。你但凡有点志气,便该用心攻读,以求金榜题名之日。不然,我只会更加瞧不上你。”说完,她把二夫人赠她的玉镯从手腕处退下下来,放在书桌上,决绝地转过身,加快脚步离去。
她不敢再去看身后的璟昊一眼。她泪如雨注,她在心里默默地说:“璟昊,你一定要振作,此生我裘映月定不负你。待我查清爹爹的死因,就算千山万水,我也会回来找你。”
她清楚地听到,身后传来玉镯坠地破碎的清脆响声。
明日一早叶家即来迎亲,今日是程可心开脸、梳洗、换装的日子。这时,程展鹏夫妇、程琮璧夫妇都来到了可心闺房中,只见锦心阁里人进人出,分外热闹。那开脸人是程家一远房婶娘,是个公婆、丈夫、子女俱在的全福之人。可心背对着众人端坐,那婶娘手拈无色丝线,在可心的粉面上上下来回绞动,口中念念有词道:“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恭喜小姐,贺喜小姐,今日作新娘!”
那刘氏听着听着竟落下眼泪来。那婶娘便笑道:“一看小姐面相便是大富大贵的夫人之相,今日小姐出阁,夫人该高兴才是!”刘氏一听,也就强颜欢笑,命小柔给婶娘封赏。
婶娘手脚甚是麻利,众人见可心开过脸后柳叶弯眉,脸若盈光,越发显得标致可人。婶娘又让几个丫鬟帮忙将可心发辫都拆解开来,她拿起梳篦,顺着可心的头发梳了几梳,一边对可心柔声道:“小姐如今要嫁人了,开过脸后便要上头,这发辫啊,是闺中女儿家才有的妆扮,待婶娘为您梳个发髻,让您做这济南城里最美的新娘子。”
程展鹏见众多丫鬟都在帮忙,唯独不见映月,便随口问道:“映月跑哪里去了?”
小柔正要回答,却听刘氏说:“我差她去给我买点东西。”
程展鹏道:“明日一早可心便要出阁,到时映月、小柔都要随行。府里下人众多,你大可以差别人,何必在这节骨眼使唤她?”
刘氏冷哼一声:“这裘映月还没到叶家去呢,她今日还是我程府的下人,我难道使唤不得?”
程展鹏不愿与刘氏再生争执,也就没有说话。他没有注意到,此时刘氏和琮璧对望了一眼。琮璧暗暗点头,刘氏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阴冷的笑。她不愿因为映月陪嫁一事和程展鹏撕破脸,可是她却有另外的打算。她痴痴地望着盛装打扮的可心,心里默默对她说:“女儿,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世上,没有谁能够比你娘亲更心疼你,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所有可能破坏你幸福的人,娘亲都不会让她好过。过了今天,裘映月就会变成一只人人唾弃的破鞋,到时候就算倒贴给叶家他们也不会要了。”程琮璧悄悄走出屋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倒便宜了那两个狗腿子。”
映月奉刘氏之命,先到城中的久负盛名的采蝶轩中采买了数样胭脂水粉,又到醉仙居买了几样糕点。只因这采蝶轩和醉仙居位处城中一南一北,相距遥远,纵然映月早早出门,等到采办完毕,也已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到醉仙居时,映月偶然思及母亲秦氏喜吃这里的凤梨酥,又想到明日她将陪同小姐过去叶家一事并未告知母亲,便掏出自己身上带的一点碎银子,买了两盒凤梨酥,临走时一转念,又买了一盒小姐爱吃的杏仁酥,折往自家的住处来。
果然,回了裘家一落坐,母亲便问道:“这城里人人都在说程家小姐要嫁给知府大人的公子,你既服侍小姐多年,那程家对你可有什么打算?”
映月淡淡一笑:“明日小姐出阁,我自是陪着过去叶家服侍小姐。”秦氏虽然早已猜到,但话里总有一点轻微的责备之意:“你这孩子,这么大一件事到今日才来告诉我。”映月依偎着母亲说:“在程家是丫鬟,过去叶家也是丫鬟,不过是换了主子,也不算什么大事。”
秦氏听了未免有点伤感,却听映川道:“姐姐,我见叶大哥衣裳华丽,出手阔绰,气度不凡,又听闻那知府家也姓叶,你说那叶大哥会不会就是?”映月见事已至此,终有一日瞒不下去,便道:“不知该说你们糊涂还是那叶公子哄人的手段高明,那叶星辰就是知府大人的公子,也是程小姐明日要嫁的夫婿。”秦氏和映川均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们母子均知叶星辰对映月的情意,眼下听了映月的话,却都高兴起来。
映月见母亲弟弟兴奋的神色,想到自身是为了父亲的死才不得已而为之,又想到对她心生芥蒂的程可心、伤心欲绝的程璟昊,只觉得心痛难忍。恐自己落泪,映月又略略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