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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或许有些人现在春风得意,也要心中充满善意;或许有些人暂时处于低谷期,只要像小草一样顽强,总有一天会春风吹又生。 命运的齿轮从未停止转动,人世间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1
红霞盯着罗锅儿的背影很长时间了,可是该怎么说呢?
书包里的信像是一个刚刚从灶膛里刨出的烧红薯,她每次把手伸进去,还没有碰到就被熏得缩了回去。
木头桌子上燃着一盏自制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有气无力地挂着,从玻璃瓶一侧露出来的棉线头儿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吓得红霞藏在心里的话好不容易爬到嘴边,又伸伸脖子咽了下去。
她咬着下嘴唇,双眼盯着作业本,左脚的大拇脚趾像鼹鼠一样,从条绒布鞋的破洞处不断露出来,她真想用大拇指在脚下刨一个地洞钻进去。
深秋时节,乡村里的夜晚很安静,风跑过来摇动院子里的石榴树,三片树叶在空中盘旋,有两片落在砖头垒的门台上,一片扒着门台的边沿挣扎了几下,最终无力地滑落在泥土地上,裂出一条缝。
红霞觉得,她就是那片挣扎的树叶。
眼看对面一大筐玉米已经拨了多半,她的作业才刚刚写了个开头。以前这个时候,她已经做完作业帮忙干活了,可是今天手眼都不听使唤了。
终于,她再一次鼓起勇气,把信拿出来紧紧攥在手里,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手心里面直冒汗。
“爹,我……”
罗锅儿抬头问:“妮,咋了?”
“我……”
红霞慢吞吞把信从桌子下面拽出来,放到桌子上,小心翼翼地低头写作业,呼吸变得很轻很轻,像小猫一样没有半点声响。
罗锅儿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她。他从信封里面掏出一张叠成正方形的纸,不到半张稿纸的字他却看了很久。
红霞悄悄抬起眼帘用余光看罗锅儿,他像一尊石雕的塑像一动不动,身上披着的外套一半在身上一半悬在半空中,袖口处早已经磨破,几根线头耷拉着。
罗锅儿用双手捂住头,灰白的头发立刻变了形,更像冬天的鸟窝透着凄凉。他用双手在脸上来回摩挲了几个来回,才看向对面的红霞,红霞的脸涨得通红。
“啥时候接到的信?”
“今天,学校的老师给的。”
“是你弟弟寄来的?”
“……”
“他咋会知道你的学校和班级?”
“我先给他写了信。”
罗锅儿的眼睛再一次瞪圆,淤青的左眼睛也忘记疼痛使劲睁大,脸上的沟壑纵横仿佛都变成了问号。
“你是咋想的?你愿意认你亲妈了?”
“……”
“你娘刚死的时候,你亲妈把你接到县城读书,我没有反对。可是你偷偷地跑回来,现在……”
她依旧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滴在作业本上。
“爹不怪你,你想认就认吧!”
“爹,我只是想去城里读书,我要挣很多钱,你再也不用到处借钱给我交学费了……”
“我长大了还要把你接到城里,让狼狗,粪坑、砖头和所有欺负咱的人都后悔……”
她用袖子使劲抹了一下眼泪,抬起头露出刀子一样的光,她像在发誓一样,一字一顿地说:
“我还要当一个大官,把狼狗抓去坐牢!看以后他还敢打你!”
她不知什么时候忘记了流泪,用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一排小小的粉红色在下嘴唇的下面凸了出来。
罗锅儿的嗓子像是被堵住了,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发出声音,他的眼圈红了。
红霞的作业终于写完了,罗锅儿说:
“妮,你去睡吧。”
红霞爬上自己的小床,很快进入了梦中,她又做了同样的噩梦,她伸出双手胡乱地挥舞着。
“别打我爹,你凭啥打我爹……”
她哭着喊着,双脚把被子蹬到了地上。
罗锅儿走过去,给她重新盖好被子,先把两边往红霞身下掖了掖,然后在脚头往下折成筒状,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红霞睡熟了,罗锅儿走出门,坐在石榴树下卷了一支烟,红红的烟头一明一灭。忽然,他双手抱着头蜷缩进两腿之间。寒霜为他披上如冰一样的外套,掩盖住他不停抖动的双肩。
2
红霞要去城里上学了。
红霞的亲妈拉着她的手,对着罗锅儿深深鞠了一个躬,说:
“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妞忘了你。”
她们朝村头的汽车停靠站走去,可是红霞的双腿像是被罗锅儿的目光扯着,每个步子都只能前进一点点。10米、20米、30米,她再也忍不住,把手使劲从亲妈手里抽出来,离弦的箭一样奔向家的方向。她眼睛里的罗锅儿像掉进了水里,模糊地晃来晃去。
“爹,我……我一定……一定好好学习,为你出气!”
狼狗拉着架子车从不远处路过,他说:
“瞧,罗锅儿养几年的妞被接走了,认了城里的亲妈,还会回来?”狼狗的声音里充满了轻蔑和得意。
红霞被亲妈接走的消息像太阳下晒干的豆荚一样,噼噼啪啪地在村里炸开了,滚着跳着钻进人们的耳朵里。
人人都在说,红霞再也不会回来了。
村里有少数几个是罗锅儿的本家人,他们在暗地里悄悄讨论。
“哎,真药材!养了这么大的妞都能被要走。他老了可咋办?”
大部分的人却偏偏相反,他们专门在他听得到的地方,斜挑着眼睛发出貌似惋惜的声音,可是那憋着的笑一不小心就出卖了自己。
“我早就说过,罗锅儿会有这么一天。俺家的妮上完小学三年级,我就让回家干活了,他为了供应抱养的妞上学竟然还去卖血,呵呵,现在好了,还不是白白给人家养咧。”
罗锅儿伸伸脖子,咽下了嘴边的话,他何尝舍得红霞。
可是红霞再过两年就是大姑娘了,有很多事情大男人没法对她说,还是跟着亲妈会更好一些。至于红霞会不会回来?刚开始他相信自己养了十二年的女儿,但是人们说着说着,他心里就没底了。
“爹!爹!爹!”
周六的上午,罗锅儿正蹲在地里干活,他把盖在薄膜里的蒜苗一棵一棵掏出来。忽然,他听到叫声一下子站起来,眼前一片漆黑。他使劲摇摇头才把黑暗赶走,阳光照耀着大地,明晃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模模糊糊中他看到红霞在地头向他招手。他又摇了摇脑袋,叹口气继续蹲下来干活,心想:自己真是糊涂了,最近常常听到红霞的声音。
“爹……爹,我叫……叫你,咋不理我呢?”
红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抬起头,那熟悉的小脸近在眼前,呼哧呼哧喘着热气。
“你,你咋回来了,又跑回来了?”
“爹,今天是周末,我给她说回来看你。”
说着,她从斜挎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纸团,里面包着一个炸鸡腿, 她非要塞到了罗锅儿的嘴巴里。
地在村的最北头,他们家住在村的最南头。回家的时候,红霞拐着罗锅儿的胳膊,一路大声说笑着,她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村里人脸上挂满了疑问。
红霞几乎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家,直到上中专的时候,因为学校在外地,她很长时间才能回来一次。
有一次,红霞国庆节假期的时候回家,罗锅儿连忙用手臂去遮挡右边的眼睛,红霞怎么使劲都拉不开,但是她从侧面看到了眼角青紫色的伤痕。
“是谁?谁打你了?”
“……”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狼狗!”
红霞气得嘴巴鼻子都快要喷火了,她冲到了狼狗的家门口,他正在低头扎纸货。
“是不是你打了我爹?”
他头都没有抬一下,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你凭啥打我爹!”
“他用土坷垃扔我家的母鸡,再说,我打他还用为啥?”
“你……你打人犯法!”
狼狗忽地站起来逼近红霞,他越来越近,鼻尖和鼻尖只剩下一尺的距离。他伸出右手捏住红霞的下巴,狰狞的脸上忽然挂上了一抹冷笑,
“小妮,别以为你在城里喝几天墨水就厉害了,啊!”
红霞使劲想推开他,可是他的右手像钳子一样牢牢地攥着她的脖子。罗锅儿追到门口,看到这种情景先是一愣,红色的液体一下子顺着脖子根儿爬满了整张脸,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冲了过来,到了近前,高高举起的手却像筛子一样抖起来。
狼狗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你敢吗?”
“你敢再动我的妮儿,我就和你拼命!”
狼狗把红霞推倒在地上,红霞的脖子上是红红的印痕。
红霞使劲拽着罗锅儿的胳膊离开狼狗的家,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后面狠狠啐了一口。红霞转回头,两眼死死地盯着他,狼狗打了个冷战。
一个小时后,派出所的人带走了狼狗,以后的很多年他再也没有打过罗锅儿一拳。
3
红霞在县城参加了工作,找了一个公安局的男朋友。她和亲妈商量,结婚的时候要从罗锅儿家接亲。
当新郎带着四个人高马大的伴郎从婚车上下来时,人群中有人发出了羡慕的“咦”,也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罗锅儿穿着崭新的中山服端坐在堂屋门口,他使劲挺着腰,从前面看起来罗锅的地方一点也不显。
女儿女婿双双跪在面前,把茶敬过去。
“爹,感谢您把这么好的女儿交给我,以后我们一定好好孝敬您。”
“爹,你为了我……受了很多委屈……”
红霞早已泣不成声,罗锅儿红着眼圈用双手拉起女儿女婿,他把他们搂在臂弯里。他在红霞背上轻轻拍了拍,说:
“妮,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能哭。”
说着,自己有几滴硕大的眼泪夺眶而出。
红霞带着罗锅儿去了他心中的圣地——北京,他把和红霞在天安门前合拍的照片放大一张,挂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
罗锅儿去过北京的消息,再一次像蹦豆子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子。
“罗锅儿有福气了,养了个小妮比亲生的都强。”
“罗锅可是扬眉吐气了,他们不敢欺负他了吧!”
“你看到红霞给罗锅儿提的东西了吗?一篼一篼全是好吃的。”
“看人家的闺女,开着轿车回来,把她爹接走玩几天再开车送回来,像当了大官一样。”
“听说红霞和女婿都说要把罗锅儿接到城里住。”
“听说他不去,真是傻。”
红霞说,她的嘴唇都快磨破了,女婿接着劝。
“爹,你跟我走吧,这个小村子有啥可留恋的?房子都给你收拾好了,你啥活都不用干,白天到公园里转转玩玩,有很多老年人。”
“我不去,我不给你们增加负担。”
红霞急了,她说:
“爹,你在家我不放心呀!”
“妮,你不用操心我,我只要能动弹,就不会去拖累你。有一天我不会动了,别不管我就行。”
“爹……”
她急得直跺脚,却不知道该说啥了。
红霞在老家盖了两层小楼,在屋里装了空调,还买了一个智能手机,教会了他打电话,发微信。从此,她再也不用看天气预报了,每天早上五点多,罗锅儿就会发来语音。
“妮,今天天冷,多穿件衣服。”
“妮,天气预报说有雨,你带着伞再出门。”
“妮,你看看这个视频,出门一定看好孩子。”
“妮,狼狗的三个儿子都不养他,他气傻了,在街上拾垃圾吃。”
“妮,天气冷,你别带孩子回来了,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