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末年的词人蒋捷有名篇《虞美人•听雨》传世：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面对雨景，听来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或忆起身世坎坷，知交零落；或念及当年笑靥，素手调羹；或怅叹东风欺梦，早生华发…

我在舞勺之年喜欢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其实是“少年不识情滋味，为赋新辞强说情”；及至弱冠，又和纳兰容若对上眼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结果“众里寻他千百度，依然不知人归何处”；渐趋而立，爱极了稼轩“老子平生，笑尽人间，儿女恩怨”的快慰豁达，金戈铁马座山雕，胜过了晓风残月红酥手。

辛弃疾称得上是词宗百变天王，可豪放可婉约可清新可妩媚可严肃可活泼，对于喜爱宋词的人来说，妥妥的男神啊。

1.霸道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英雄曹刘，讲的是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阿瞒对阿斗他爸深情的表白：“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这俩可都是超级大Boss啊，许褚典韦庞德徐晃张辽关羽赵云张飞马超一众猛男都是在他们手底下打工的。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令人顶礼膜拜的拉风人物，犀利得无可厚非，生猛得一塌糊涂。

但在这首词里，孙权才是主角。我们都知道，论及文韬武略，智勇才情，孙权不一定就比得过曹操和刘备，但是为何稼轩这里把他吹上天了呢？

让我们把目光转向遥远的宋朝。

1204年的早春，比以往时候来得要晚一些，停靠在镇江边上的乌蓬小船，带走了最后一丝寒冬的枯寂。

时任镇江知府的辛弃疾，登上北固亭（镇江是对抗金人的第二道防线），情随事迁，感慨系之：当年孙权就是在这里厉兵秣马，雄踞东南一隅，和魏蜀分庭抗礼，真是江东子弟多才俊啊！

出自雄主曹孟德口中的句子，被辛弃疾借用，以凭吊千古英雄之名，慨叹国家无大智大勇之人执掌乾坤。

今日之南宋，萎靡庸碌，懦怯苟安，什么时候才能出一个像孙仲谋一样的能人做皇帝呀？

这是在吐槽天子无能呀，啧啧，辛公您太霸道了。

2.呆萌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西江月·遣兴》

同样是醉酒，易安“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憨态可掬；东坡“醉时卧倒杏花边，怕听莺儿惊梦熟”，随心随性；太白“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尽显风流；只有稼轩这么傲娇卖萌，问松树：“我是不是醉啦？”

松枝摇动，他竟然自作多情的认为是要来扶他，不由得火冒三丈：“我又没醉，要你管？”

寥寥几笔，活灵活现的刻画了其酣醉神态，还包含着一丝戏剧的韵味在其中，读来趣味盎然。

3.逗比

杯汝来前！
老子今朝，点检形骸。
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
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
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
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
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
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这是辛大爷与“仆人”小酒杯的私人剧场，和在香港红馆卖票办个人脱口秀的黄子华在《栋笃笑》里的“除裤”和“回水”一样，属于保留节目。

辛大爷一上来就鬼火冒：小酒杯，滚过来！

小酒杯只好学小岳岳单手捂嘴，做满面惊恐，瑟瑟发抖状。

辛大爷：老子今天去做了个体检，大夫说我有慢性咽喉炎和嗜睡打呼噜的病状，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啊。

小酒杯（鼓起勇气）：是你自己说的，吾辈酒道中人，就该学酒鬼刘伶，在哪儿醉死就在哪儿埋，才算得上英雄好汉。

辛大爷拧眉细思：是这样的么，小朋友？

小酒杯点头如捣蒜：嗯嗯。

辛大爷：我记得前段时间去唱卡拉OK，妹子们香汗淋漓之际，你小子就蹦跶出来说“满上满上”，还自以为幽默的在那吟诗：“美酒啊，全是水；妹子啊，全是腿”，害得我又多喝了几杯，你这么媚附取容，你家里人知道吗？美酒虽好，但是不能贪杯呀，我跟你讲，趁我没发脾气之前，赶快在我眼前消失，不然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酒杯拱手道：我滚还不行吗？祝辛大爷您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另外，想我了你就发消息哈，么么哒。

辛大爷这个逗比，硬是一个人在那儿像模像样的演了一出双簧，这本事，我服！

4.“洗文”大师

登山临水送将归。
悲莫悲兮生别离。
不用登临怨落晖。
昔人非。
惟有年年秋雁飞。
《忆王孙•秋江送别，集古句》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
小人请学樊须稼。
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
去卫灵公，遭桓司马。
东西南北之人也。
江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
——《踏莎行•赋稼轩，集经句》

洗文，简而言之，是把别人的字句搜罗起来，东平西凑一番，偷换些词语思想啥的，便组成了一篇新的文章。

辛弃疾最擅化用前人词句，他“一直在模仿，一直在超越”，可以说是“洗文”界的大师。

《忆王孙》里，他依次用了宋玉《九辩》，屈原《九歌•少司命》，杜牧《九日齐山登高》，（难道九是辛大爷的幸运数字？），苏轼《陌上花》，李峤《汾阴行》里的句子，转接自如，引人发省。

《踏莎行》中先后运用《易经》，《论语》，《诗经》，《孟子》，《礼记》里的名句，一眼望去，充满了对大圣人孔子的讽刺和挖苦，是“大不敬”之语。实则是词人自嘲而已，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啊！

其实，这种“集句”是古典文学的一种体裁。集句诗，最早见晋代傅咸的《毛诗诗》，全篇集《诗经》句子而成；文天祥的集杜诗，更是多达200余首。

集句词则始于王安石，苏轼亦撰有《南乡子集句》三首，所以辛弃疾的“洗文”，不过是合理运用，集句而已。

5.用典入神

富贵是危机。
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
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
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
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
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
——《最高楼》

专门写首词来骂儿子，里边夹杂的全是典故，骂人骂得这么有学问也是没谁了。

“吾衰”句用《论语》，是经；“须富”、“暂忘”句用《汉书》，“富贵”句用《晋书》，是史；“佚老”用《庄子》，是子；“亦好”用唐诗，是集。一首词中，《四库全书》里的经史子集用了个遍，辛大爷，请您收下我的膝盖。

《宋词鉴赏》谓之“亦庄亦谐，亦雅亦俚；庄而不病于迂腐，谐而不阑入油滑”。

更重要的是，这首词还对子女有很大的教育意义，这在当时的士大夫阶级，可不多见。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
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
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
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
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
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
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上片连用“五马渡江”、“长安父老”、“新亭风景”、“神州陆沉”四则东晋典故比拟南宋之事，贴切无误，精妙无比。

纵览中国历史，受少数民族侵凌而南渡偏安的便只有东晋和南宋两个朝代，词人借古揽今，感触良多。

下片以东晋谢安、唐代裴度、李德裕三位贤相的事迹来激励韩元吉：谢安淝水大破苻坚军，裴度平淮西吴元济之乱，李德裕平泽潞刘稹之乱，三人俱都建立了一番功业。

而韩元吉，虽然一直主战，却不得重用，满腹才华未及施展便致仕归隐。稼轩惋惜之余，发出“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的豪言，即“国耻未雪，无以称寿”，这和霍去病“匈奴未灭，无以家为”，有异曲同工之妙。

稼轩兴之所至，信手拈来，拨弄文字，若烹小鲜。“左手把青霓，右手挟明月”有太白遗风；“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语意双关，景中藏情，以比兴见意；“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则大胆俏皮；“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又天马行空，观察入微…

他先后和东坡韵，杨济翁韵，周显先韵，效李易安体，还将词牌《摸鱼儿》改为《山鬼谣》，在宋词中闻所未闻，不仅是“词中之龙”，更是“词中老顽童”呀！

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