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叩响门扉叫我吃饭时,我正在素描纸上细细描摹苏远的眼眸,还来不及藏起,姐姐就已踅进门来逮个正着。我手忙脚乱,忘了理直气壮地责备她擅自闯入。
姐姐洞穿了我,她静默片刻,像个姐姐一样地摸了摸我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安安,不要犯傻,苏远因为想读爸爸的博士,才对你这么好的。你该多交些朋友,眼界阔了,就分得清人的好坏。
我讨厌姐姐这样的讲话口吻,抬头倔强地顶嘴,他是爸爸带进家的,你是说爸爸看不清人?
姐姐被噎住,怔怔地看着我说不出话,半晌才幽幽地答,爸妈都不了解你,他们担心你自闭了,才如此热络张罗你交男朋友,只有我知道你不是。
悔意瞬间在心头漫布开来,我为自己的无理而懊恼。
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苏远来了,如同他每次的到来一样,向所有人问好后,才礼貌而客套地朝我微微一笑。在那不冷不暖的温度里,我的心怦怦跳,里面半是欢喜,半是羞涩。
他给我带来了礼物,是块粉红色手表,我决心从此开始喜欢我一直最厌恶的粉红色。
我淡淡地说了声谢谢,藏住心底浪涛般的喜悦。
吃过晚饭,苏远约我散步。十月的秋天,淡淡的黄昏,道旁的梧桐静静地落着叶,起风了,我并不感到凉,因为我和我喜欢的人,在这浪漫的梧桐道上,慢慢地踱着。
苏远不怎样英俊,可是他气质出众,干净整洁的短发,烟灰色的衬衫,配着卡其色的长裤,儒雅、得体。路人频频向我投来的艳羡眼光,让我有些飘飘然。
我多么的满足,站在他身畔的每一时每一刻。可是我隐隐觉得不安,苏远很少话。如若不是我见过他在爸爸面前滔滔不绝的模样,我以为他天性如此。
我试着打开话匣,说起幼时挚爱的玩具,说起最惧怕的动物,说起被邻居小南毁掉的画笔,说了好多好多。他只不时地应两声,我越说越急,害怕他厌烦了,立时住了口。
微风拂面,他站定,伸手拭去落在我发上的叶。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只听见他的呼吸,一吐一吸间,我的心漾起圈圈涟漪。
冷吗?这是他今天跟我独处时第一次主动说话。
我知道他没有外衣可以脱下披在我肩上,所以很识趣地摇了摇头,而事实上我也细细密密地出了满身汗。
我对他的眷恋,在天气越来越凉的时候,渐渐热出了火候。
2
苏远的肖像,我已经画出厚厚一沓装订成册,每幅画像的旁边都落有一两句话,是彼时的心情。我并不想让他看,因为那样显得很矫情。我只是想记录我们的过往,像要抓紧什么似的。
我把他画得越来越生动,可那双眼睛却总是浓雾密布,无论如何都画不亮。
冬天的时候,我跟妈妈学着织毛衣,可惜毛衣才完成一半,我们就吵嘴了。
那天他约我去看电影,我早早就收拾妥帖,在家里等着他。
外面下起了雪,我幻想着在漫天雪花中,他握紧我双手的画面,喜不自禁。回头撞见姐姐忧心的眼神,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我偏偏装作不知。
自从我恋上苏远,我满心满脑都是他,已许久没跟姐姐好好聊天了,就在回头的刹那,我发现她憔悴了许多。
大概爱都是自私的吧。
电影已经开场了,苏远迟迟没来,我等得有些焦急。他的电话关机,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想要问问他的朋友们,这时我才恍然发现他一个朋友的电话我都没有。
姐姐安慰我,像他那样的祸害,能出什么事?!这是姐姐说过最刻薄的话了,我起身愤怒地往前推倒正在喝水的她,眼泪已经无息地流了下来。
水花四溅,玻璃碎了一地,姐姐重重摔在地上。
妈妈被我的莽撞吓了一跳,厉声吼我,太不像话了!
我也有些后怕,好在姐姐没有摔伤、烫伤、扎伤,多么幸运。
正在我们满室狼藉的时候,苏远来了,顶着风雪进门。懊恼和羞愧让我失去理智,我冲到他面前,奋力扯下他送我的手表甩在脚下,朝他怒吼,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妈妈和姐姐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我知道泪水和愤怒让我看起来必定很狰狞,这点从她们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可是我完全管不住自己,像是灵魂出窍了。
苏远哀伤地垂下头,他俯身慢慢拾起地上的手表,起身朝门外走去,每个动作都轻得令我心碎。
妈妈送他出去,反复说着赔礼的话。
我无力地坐回沙发里,听不见妈妈和姐姐说什么,脑海里只萦绕着一个念头——他再也不来了怎么办?
不,我不要!
外衣都没穿,我就跑了出去。缤纷的雪花中,苏远落寞的背影就要被白皑皑的一片景色吞没。我拼命朝他奔去,我要告诉他我全部悔意。
他见到我,有些诧异。
对不起。滚烫的眼泪沿着脸颊簌簌往下落,我喘息着重复地说对不起。
他打断了我,有些无可奈何地问,怎么没穿外衣?
我这才发现自己在瑟瑟发抖,脚下的拖鞋已经沾满了雪花。
他叹了一口气,将我裹进他的大衣里环抱着。我深深沉沦在那温暖的怀抱里,嗅着淡淡的烟草味,纵使坠入万丈悬崖也心甘情愿。
追究为什么迟到,还有何意义?
良久,我冷静了下来,这才看到路人侧目的眼光,我忘了自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自从爱上他,我忘了太多事。
3
苏远送我的那块手表再也修不好了,我从他那里要了回来,保存着留作“罪证”,提醒自己要控制好脾气。
我向他问询他朋友的电话,他茫然地回说,我没有朋友。他眼神里的孤单告诉我他没有说谎,我相信了。
这段时间,他每天都来图书馆接我上下班。有一回,我从三楼的窗户往下看,正好看见他立在水池旁等我,他抽着烟,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总是能静默地呆在某个地方。有几次他上来等我,安静地坐在一隅,我疑心他不在原处,工作时不自觉地频频看向他在的地方,每次看他都是耐心等待的模样。有时凑近去,看到他要么在阅读专业书籍,要么在划手机。每次他都错愕地看向悄然走至他身后的我,然后微微一笑。
以前看到他眼神游离的时候,我会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他会愣怔一下,然后摇头,说没什么。
他让我捉摸不透。我想做一枚芯片,植入他的脑中,看看里面,有没有某个角落专属于我。
我们在看电影、喝咖啡、逛街这些毫无新意的事情中度过了寒冷的冬天。树树海棠绽放出粉红花蕊的时候,爸妈已经默认了我们的关系。姐姐不再劝我了,反而热心地为我搭配约会服装。
可惜我与苏远的见面次数从进入春天后就越来越少,他在忙着发表论文。
到了清明,苏远要回浙江老家为父母扫墓,我去车站送他。那天细雨如丝,我一路上都闷闷不乐。
我要去你家,火车还有半小时开的时候我在候车厅笃定地对他说。
他顿住喝水的手,侧头惊诧地看向我,不要闹,安安。
我低下头,委屈的眼泪从眼眶如注滑落,我只是想知道他生长的地方,想更了解他,他怎么不懂呢?
见我哭了,他便柔声细语地安慰我,家里简陋,担心你去住不习惯。不哭了,好吗?
最后我还是上了火车,因为我特别讨厌思念的滋味。他陪爸爸去北京参加研讨会的那五天,我每晚都睡不好觉,盼着他回来,望穿秋水的盼。我憎恶那段时间失魂落魄的自己,因为没胃口,本来就瘦的身体减了整整十斤后羸弱得十分不好看。
一路辗转,我到了他从小生长的小镇,临水而居,是一幕烟雨江南轻的秀丽地方。
苏家的老宅真的老了,天井里蔓草丛生,湿而霉的浓浓味道笼罩着屋子。坐在木门内的小竹凳上望向青苍的天空,我终于知道,苏远性格中沉默寡言的那面由何而来。
这真是个静谧得只听得见心跳声的地方。
夜晚,我躺在浓浓樟脑味的床铺里,正淡淡欢喜,忽然听到“吼、吼”的鸟鸣,凄厉的声音很叫人毛骨悚然。
我害怕得高声叫苏远,他很快过来了,头发微乱。这一来,我便如何都不肯让他走了,他有些为难。最后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同意等我睡着后他再过去。
我们挤在小小的床里,我的头抵着他厚实的背,心跳得很厉害。那鸟还在“吼、吼”的叫着,我却再也不害怕。
我欠起身来,端详他,月光下他闭着眼,我的吻落在他紧抿的唇上,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吻,是湿哒哒的青草味。
他睁开双眼,月光里的眸子似幽潭般深不见底。良久,在我躺回去的瞬间,他翻身吻住了我,辗转吮吸,渐渐有了令人面红心跳的味道。我既紧张又期待,心想,就在此时此刻成为他的女人,真好。
我听见他郑重地说,我会娶你的。
我把它当成苏远能说的最美的情话。
夜渐渐深了,苏远已经熟睡,我躺在他的臂弯里,静静凝视着月光勾勒出的他的轮廓,令我忘乎所以的着迷。
我悄悄对窗外的朗朗明月说,我真爱苏远。
4
转眼即是夏至,我和苏远在最炙热的节令定了婚。扬起右手,霞光万丈也掩不住我那枚简洁的戒指散发的幸福光芒。
我们在傍晚的湖畔漫步,我们在人迹罕至的郊外野营,我们在纯净的湖泊里仰泳,我们在微风翻滚的格桑花丛中相拥……我希望时光的轴轮停止,那么我们就将永远定格在欢愉的画面里。
爸爸常常带着苏远出席各种学术活动,他成为爸爸的博士研究生已是不言而喻的事了。
苏远对我百般迁就,开始我很快乐,想着他这样宠我,蛮好。直到妈妈问起苏远的喜好来,我的语塞才让我意识到了问题,我们已然很亲密了,然而我竟丁点儿也不了解他。
盲目的欢乐,蒙住了我的眼,让我自觉过滤掉他变本加厉的沉默和依然游离的眼神。
我以为他同我一样沉醉在我们的爱情中。
想起姐姐说过的话,我在酷暑中惊出一身冷汗,我不要他娶我而非因为我本身。
我开始变着法的刁难他,他一直好脾气的容忍我的无理要求。在三十五度的高温天气里背着我登山,把苹果削成标准的桃子样,凌晨打电话叫他摸黑去给我买冰淇淋。
他半句怨言都没有,我对他发脾气,然后在他离去后又默默垂泪,那块手表还在提醒我,可是我分明知道自己错了,却如何都停不下来。
我逼问他爱不爱我,他只说,你应该知道。我生气,狠狠掐他胳膊,他疼得冷汗直流,终于面色不悦地呼喝我,够了!安安。
泪水爬满了我的脸颊,他苦笑说,该哭的应该是我呀。我破涕而笑,看着他手臂上红肿的地方,很心疼,着急地问他痛不痛。
他无奈,说还好。
我不想这样,我羞愧地说。
他把我搂进怀里,沉沉地说,我知道,安安。他顿了一顿,坚定地继续说,我会努力做个好丈夫,不让你总因我流泪。
我释然了,在星辰密布的夜空下,在他温暖的怀抱中。
苏远。
嗯?
我爱你。
嗯。
如果我是星辰,就会看到此刻苏远眼里绵长的忧伤。
5
爸爸将东湘俊园的房子送与我和苏远做婚房,我们决定12月22日登记,那天是宜嫁、宜娶的好日子。
苏远还是什么都说好的老样子,我不再勉强他,只是留心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慢慢发现他冰山一角的喜好,他口味偏淡,喜欢芒果和桂圆,爱穿烟灰色的衣服。他不认同别人的意见时,会微妙地抿抿唇。
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他愿意向我敞开心扉。
我抽空就去逛商场购家居物品布置我们的小窝。窗帘是轻盈的印花纹乔其纱,帘里的阳台正中安置一张玻璃桌,上面有束百合花,蓬蓬的很大束。玻璃桌旁搁了架鸟巢吊椅,闲时缩在里头晒太阳。客厅正中的墙壁悬挂上一式三联的油画,白衣少女在沙滩里笑靥如花地奔跑着。
小屋的东南角辟出一间来给苏远当书房,书架上整齐列着书籍,我取笑他说,该给我办张借书卡。他笑着说好。
苏远有个让我不满的习惯,阅读起来就几个小时不动,我担心他的颈椎,即使惹他不高兴也会故意去打断他。这时他会勉为其难地放下书籍,听我磕磕绊绊地讲述我新近追的电视剧,他静静地听着,给我递水,不时点头应和。
冬天渐至,我们的婚期也近了。有天黄昏,下了大雪,苏远坐在阳台的吊椅里,凝神看着窗外翻飞的雪花。暗光里他的剪影让我恍惚到不知今夕何夕,只是他的安静却令我如此惴惴不安。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点酒,他醉了。
我依偎在他身上,莫名地,忧伤席卷而来。
那天被我选择性遗忘了。
姐姐来看我的新家,问她感觉如何,她瘪瘪嘴说不怎样。姐姐就是这样,很少有什么事能让她拍手称奇。
她陪我去取婚纱,因为苏远没空。
天出奇的冷,我和姐姐刚出婚纱店,就被寒风侵袭,姐姐提议把围巾裹在头上。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果然暖和不少。
正要夸姐姐聪明,她突然拐拐我,扬了扬下巴,问那人是不是苏远。
我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是他,他面前站着一位长发女子,因背对着我们而看不清是谁。
我正要朝苏远他们走去,被姐姐制止了。
这一耽搁,苏远和那女子已经朝路边的咖啡店走去了。姐姐说,我们跟进去,找个离他们近点的位置。
我的心突然一紧,我反应过来她担心什么了,惶惶不安地跟着她踏进了咖啡店。
一座木屏障之隔,我凝神屏息地听到苏远他们的谈话。
你要和教授的女儿结婚了?
哽咽的声音里,我听出她是个美得令男人情愿为她做任何事的女子。
辛琪,我记得一年前那个下着雪的黄昏你说过的话,你叫我相信纯粹的个人奋斗不存在,你叫我攀紧教授这根高枝,你说我们没有来日。
迟到的理由,在时隔一年后有了答案。我的心像被双巨手紧紧扼住,我闷得喘不过气来。
我…我后悔了。辛琪泣不成声。
如果清明那天你肯跟我回老家,我们或许会不同。我纵使爱你,但作为一个男人,我已经不能背弃安安了。
苏远的话音里有难言的痛楚和难以割舍的割舍,我听出来了。原来他重重的心事和浓雾般的眼神是为着这个叫辛琪的女人。
原来,他不爱我。
我听见姐姐冲过去掴掌的声音,有人惊呼,有人劝阻。我背对着他们,一步步朝门外走去,像踩在刀刃上,痛得揪心,却无泪可落。
我到底还是失去了他,这段千疮百孔的感情像奔奔忙忙的脚步不知所归了。
这个冬天漫长得令我心灰意冷,我缩在虚拟的壳里,自闭了。
爸爸在我不知道的世界里整日忙碌着,12月22日,他让苏远因抄袭论文而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