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尘间红叶
读小学时，学校是旧生产队的仓库，旁边隔出来一间10平米的小黑屋，里面住着一位驼背的老奶奶，脾气怪怪的，像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她对我极好，我也喜欢坐在她家的门槛上，晒着太阳听她讲故事。
她肚子里的故事可多了，我问她哪儿听来的，她宝贝似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台巴掌大的收音机，骄傲地对我说，儿子买的，从南京带回来的。原来她是有儿子的，也有女儿。她的娘家姓孙，婆家姓陈，老头死后，户口本上只有她一人，叫陈孙氏。儿子接班去了南京，娶妻生子三年五载才回来一趟，女儿嫁的远，隔段时间会托人送油和面。
有一天，她病了。趁午休，我去小卖店买了她最喜欢吃的酥糖，拿给她。她欢喜的收下了，还掏出两角钱给我。我不肯要，她说，好孩子，快拿着，奶奶有钱，儿子给的。你和你妈妈年轻时一样，心地善良。我忙问她，你认识我妈妈?她告诉我，我妈年轻时是附近几个村的驻村干部，后来嫁给了我爸。
这是我第一次听别人说起爸妈的故事，我缠着她好好讲一讲。她说，你妈挺不容易的，长大了可要好好孝顺她。
我的姥爷是那个片的片长，骑着匹白马，腰里还有枪。有一年发大水，姥爷接到县委的命令开闸泄洪，下游村子的村民不愿离开自己的家，纷纷跑到村头的一棵老树下焚香烧纸，直到半夜那棵树周围还是红光闪闪。人们说老树显灵了，它不会让放水的人好过。情况危急，再不放水，周围的村子都会遭殃。姥爷带着队伍，朝着大树放了一枪。
闸开了，水也放了，周围的村子安然无恙。可被淹的村子，村民们没有了家。他们一哄而上，把姥爷捆起来，关进了小黑屋里，三天三夜。姥爷病了，不久后含恨而逝。
那时姥姥只有33岁，妈妈还在她的腹中，生下来就没有爸爸。前面两个哥哥，先后成了家。妈妈五六岁，跟着姥姥徒步去南方讨饭度日。姥姥省吃俭用供她上学读书，娘俩吃尽了苦楚，相依为命。
我的祖爷爷是个乡绅，爷爷家的条件很富裕，他在大城市工作。爸爸从小就跟同村的姑娘定了亲，后来当兵入伍。三年后复员回家，那人招工进了城，提出退亲。
妈妈是村里的驻村干部，对待孤寡老人很尽心，好多人都喜欢她，但不包括我的奶奶。她是地主家的独生女，对于革命家庭出身的妈妈有成见。最后爸和妈还是结了婚。
几年后，有了我和妹妹。在我们那儿，家里没有儿子的，被叫做“绝户头”。院里的大爷提议将他的二儿子过继给我家，爸妈怕日后他对我们姐俩不好，没同意。妈妈是个很要强的人，一直默默忍受着爷爷奶奶和兄弟妯娣们的冷言冷语。幸亏爸爸体谅她，和她一心拉扯我们姐俩好好过日子。再苦再累也不向他们低头认输，再穷再难也坚持供我们读书。
妈常说，好好读书吧，长大了就好了。那时候，我经常帮老奶奶提水，捡柴，经常想她是我的亲奶奶就好了。我也问过她，怎么不和儿子一起过呢？她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升学后，离开了她。有时想起她，不知等她老了走不动了，该怎么办。那天路过学校，听见有人喊我，看见她坐在牛车上，一个小姑娘赶车拉着她。她笑咪咪地对我说，要去女儿家了，老了不中用了。我为她高兴，以后儿子一家三口回来，再也不用借住在邻居家了。晚上炒菜切豆角，再也不会误把一条小蛇炖成肉了。
我长大了，村里差不多年纪的姐妹们，有的外出打工，有的由父亲出面张罗着要宅基地，盖房子。这儿的风俗，家里有两个闺女的，会留一个招养老女婿。我们家也盖了房子，却是因为供我们读书，他们在老屋里养了鸡。
我问妈，你就不怕我们都走了，没人照顾你们吗？她眼圈红了，没有说话。
村里我同学的姐姐，要嫁去杭州。她妈妈坚决不同意，等她结婚的那天，跟着爱人坐车走了。晚上，她妈妈喝了农药，死了。同学也变得失魂落魄，爸爸总是喝酒度日，好好的家散了。
离家回家，总经过村头的石桥。老人们都拎着马扎晒太阳，每次有人经过，他们都翘首以待，即便是个陌生的问路人，他们也热情地起身让座，要和他说说话。
他们该是多么寂寞和无可奈何，有的儿女身处异地，不能常相聚。有的子孙满堂，个个杂务缠身，不能常相伴，即使一张桌子吃饭，甚少交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细说下去，皆是心酸。
那时候，我就想过，人这一辈子，养儿育女为了什么？盼着他们长大，好好学习，有出息有能力，离开家，去闯下自己的天地。可又怕他们长大，离开家，长时间不能相见。相聚又分离，最怕的是老无所依。
等我和妹妹先后去了同一个城市，读书工作，爸妈的生活日益孤单和无助。不再年轻的他们，每到春季抢水浇地，找人抬笨重的机器都成了问题。村里的人劝他们，还是留一个在身边才行啊。
他们只能咬紧牙关，相扶相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却对我们闭口不言。当我结婚时，我毅然决定贷款买一套大房子，和鱼商量等孩子出生就接他们来身边，一家人团聚。
回头想想，这已是爸妈和我们一起生活的第十四个年头了。其实说不上，我们照顾他们，而是他们给了我们许多的帮助和支持。爸的身体不好，一直帮我接孩子放学，妈直到今天，还继续工作。我们劝她该休息了，她总说，再干一年，你们的负担也轻些。等我干不动了，就和你爸四处走走看看。
我们没有给他们富足的生活，他们一直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帮我们分担生活的压力。一起生活的日子，有过误会，摩擦和争执，渐渐地都能从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相互理解，彼此爱护，共同维护一个大家庭的温暖和幸福。
再过几天，就是爸妈64周岁生日了。他俩相差不过五天，总是凑在一起过。在老家，他们从未过生日，连我们姐俩的都不记得。那时候，太累太忙，根本无暇顾及。
打电话给妹妹，她说一直记得呢。如果我们姐俩其中一个是儿子，爸妈此生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和伤痛。我们一直在努力，不要让他们把这种不甘带去来生去实现。
这辈子，让我们来做你们的儿子，惟愿爸妈幸福安康到永远。
end
我是尘间红叶，坚持将美丽进行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