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大婚之日,他似乎并不高兴。

  是啊,又怎会高兴。

  芜菁趴在贴着“喜”字的窗台上,戳了个洞,往里头看。状元郎坐在桌边,手上捻了一只空酒杯,郎眉深锁。

  看得芜菁好生心动。

  可是,她也并不高兴。

  “何人在外?”

  桌边的人突然离开,芜菁呆愣间,肩膀已经让人攥住,硬生生地疼。

  “啊。”状元郎急忙松了手,不仅从肩骨之形辨出这是个瘦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更是,同样的一袭大红喜衣。

  “我是好人!”芜菁慌忙地捂住脸倒退数步,踉跄地像要跌倒,“娘……娘说,洞房前不能看新娘子的!”

  “……”他的恼意顿时没了,但他忽然想逗逗她,于是把脸靠了过去,闻到了她发间芍药花的香,还看见了她指缝间瞪得老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他的唇角斜了上来,“那么新郎就可以看吗?”

  “这……这个……娘没有说……”她把腰杆一挺,“我想是可以的!”

  身子突然一轻,她让人拦腰抱起。芜菁捂着脸,一动也不敢动。他把她扔在床上,告诉她,“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什么话也不能说。”

  然后是门锁上的声音。

  芜菁保持着狼狈的横躺在床上的姿势,一个人迷茫了很久。

  那是她第一次看新郎,原来真是很好看的。


二.

  状元的喜宴热闹异常。

  沈南是文武状元,来巴结他的人很多。他要向他们敬酒,表情冷漠,每次只喝一小口。管家无由跟在他身后忙不迭地给人赔礼道歉。

  “这小子,尾巴翘上天了,小时候还喝过我家施的义粥呢。”杜老爷小声嚷嚷。

  “是是是……”无由的笑苦得像要挤出水来。

  沈南的最后一杯酒敬给了两尊灵位,它们像两个大神一样坐镇喜宴。无由觉得心里瘆得慌,幸好他给大堂挂的布是红色的。

  沈南从来不会喝醉,他站在后花园里,这里让他有种想吟诗作对的冷清。他松松的发带被夜风扯开,想起似乎已经没有人与他月下赋诗,琴瑟和鸣。

  脚下一朵芍药开的正好,让他全然忘记,今天是他大喜之日。

  “公子,苏家的人说……”无由行色匆匆地在后院找到他,他正念着那一首“除却巫山不是云”。无由没有看到他极佳,又极不佳的兴致,低声道,“新娘真的找不到了。”

  “他们说,早上她跑出去了,说要以死相逼。”无由停顿了一下,想要从沈公子的脸上捕捉到什么,然而月色暗他看不清,只得继续说下去,“公子,现在可怎么办?”

  他不知道。

  沈南解下胸前的喜球放在石桌上,慢慢走向花院深处,那里开满芍药。

  “让他们都散了吧。”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远了。

  没有新娘的喜宴,他们更想看啊。沈南弯腰折下一朵芍药,唇上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苏芜菁,为什么要以死相逼呢?真是傻,他们素不相识,何必要死要活的。


三.

  沈南和苏芜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他高中状元那一年,他必须做到这件事。

  沈南是以孝出名的。

  可她若是自己宁死不嫁,应该与他不相干吧。

  沈南向自己点了个头,打开了房门。大红长袍的女子似乎还是被他扔在床上的那个样子,捂着脸的手微微颤抖。

  保持一个动作久了,血路不通罢了。他的眉毛略略上挑,难道还怪他不能怜香惜玉不成?

  “起来。”他的声音里好像含了三尺青锋划碎了冰的冷。

  苏芜菁的身子微微一颤,没什么大动静。

  沈南很没有耐心,他几步走过去准备抓住她的手把她丢出去,但是她手的温度吓到了他。沈南倒退一步,有些惊异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怀疑刚刚是不是摸到了九天之上的寒冰。

  芜菁睡得很香,姣好的睡颜在大红嫁衣的映衬下格外出尘。沈南看得出神,她怎么,可以睡得着?

  他把她锁在这里,她就不会给他添乱了,一切都是她的错和他无关,可,这怎么一点都不像苏家人说得要死要活的样子。

  沈南想不通,也不想想。

  喜被瞬间被抽了出来,芜菁被甩出去老远,她揉着眼睛,挣扎着爬起来。

  “滚。”沈南把喜被扔在地上,重新换上自己的床单,对她头也不回地吐出一个字。

  “是不是要像绣球一样滚?”她反问出来,依旧固执地捂住了脸。

  沈南一顿,竟有些哭笑不得。

  “我本来可以滚的。”芜菁像木头一样站在角落,没有动作,“但是我没有地方去了。”

  他冷若冰霜的脸竟有所动容。

  沈苏世交,他把罪名都推给一个弱女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沈南拿起桌上的酒杯,慢慢地坐下来,脸上看不清表情,“那你试试看。”

  “没有问题。”芜菁蹲下来,把自己蜷成一团,侧着身子,开始翻滚,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

  沈南脸都绿了,堂堂大小姐居然还没有穿鞋子。他倒上一杯酒,这次一饮而尽好让自己冷静一下,再冷冷地让她起来,然后出去,不是滚。

  而无由破门而入。

  “公子,苏老爷说,芜菁已经死了,尸体……在大堂。”

  沈南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为什么死了?”苏芜菁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痴痴地问了声。

  “啊!——”无由一声怪叫,脸色惨白。

  沈南几乎想要捏碎手里的玉瓷杯子。他终于冷冷地沉下脸来,“无由,把她带走,越远越好。”


四.

  无由刚刚把灵堂布置好,苏芜菁的尸体还静静地躺在楠木馆里。刚刚从井中打捞上来的尸体还有陈腐的气味,苏老爷告诉他,明日对外宣称苏小姐大婚当夜便失足溺水而亡。

  为了巴结一个状元,他们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而沈公子,不是无意中害了一条人命吗?

  “我要去哪儿?”苏芜菁乖乖地跟着管家,只露出一只眼睛来看路。半晌没人回答她,芜菁小跑两步拉住了无由的袖子,“难道我不是新娘吗?”

  她的脸再一次露了出来,月光把她照得苍白,而又绝美。

  ——那分明是苏芜菁的脸。

  “芜菁。”无由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她赶紧再蒙住脸。

  “你不是芜菁。”无由自嘲地笑了声,书生意气的脸上带了失落。

  苏芜菁倒退两步,浑身发起了抖。

  怎么不是?是……她是苏芜菁,苏家小姐,沈南的新娘!她是芜菁,她是!

  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芜菁死了。”无由靠近她,想要摁住她颤抖的双肩,被她一把挥开。苏芜菁的力气忽然大得惊人,她频频摇头,步步后退。

  “你喜欢我吗?”无由又笑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忽然像要疯掉的人,“芜菁。”

  没有人回答。

  “你曾说过,你喜欢我的。”他抿着唇,委屈得像个孩子。

  苏芜菁倒退着,一直退到掉进莲花池,她张了张嘴,依然没有声音发出来。她睁着眼睛,笔直地,没有挣扎地任由自己下沉着,好像把自己藏起来一样慢慢沉入水中。期间有鱼儿擦过她的脸颊,鱼尾摆动好像扑起了泪花。

  “无由,对不起,苏芜菁已经死了……是我害了她……”


五.

  “无由,你在干什么?”沈南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揪住无由的衣领。

  “公子,我不会葬花,只会摘花。”无由虚弱地喘着气,干笑着,“公子别难过,让它们去吧。”

  大朵大朵的芍药在莲池中沉浮,渐渐地随波逐流。沈南好像看见了满目的血色,看见芍药花上一个好看的女子身形,渐渐地也离他越来越远。

  “你怎么敢!”他的脸上第一次写满慌张,“那是,我的……芍药。”

  “公子,你要知道……”无由凄凄然笑着,“我的芜菁,也走了啊。”

  沈南一脸的不可置信。

  “公子早便知道我与芜菁是什么关系了,公子不记得了,无由以前是她的下人啊。”无由弯下身来,从花篮里拿出芍药,一捧一捧地抛向莲池,面无表情,“公子不认得芜菁,可无由认得,芜菁已经死了,躺在大堂的棺材里。我多希望,那真的只是个替死鬼啊。公子,我有多恨你,你知道吗?”

  “为什么?……”沈南好生奇怪。

  “公子,我不会做什么的。只是这些芍药太多了,再不摘掉一些,就没有地方生长,到时候,都会死的。”

  就像沈南你拥有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无由站起身来,花篮已经空了,他转身离开。

  沈南从水中捞出一朵花,池水中倒映着一个女子苍白而姣好的容颜,沈南不忍再看,他偏过头去问,“你去哪?”

  无由没有回头,“带芜菁走。”

  走吧,都走吧。

  莲池之上一片死寂,好像有风的声音,月色已经很深沉了。

  沈南拿着芍药,跌坐在地。

  莲池中心浮起一个人影,他猜到那是谁了。

  本来,他从来不信的。


六.

  “芍药,我想我喜欢上你了。”

  那时候的青衫少年,翩翩如云,举世无双。

  “喜欢就喜欢吧。”女子纤细的指在七弦琴上跳跃,琴音如流水潺潺,又渐转急促高潮。佳音入耳,未曾断绝。沈南一怔,随即箫声又起。

  有些事,本不该说出来的好。

  好像穿过莲池的风吹过来,把他们吹散了。

  女子有着水墨画般的细长眉眼,他记得她在芍药花从里舞步翩跹,然而,她说,“傻孩子,我长你五百岁呀。”

  “芍药,我若是信你,枉我十年寒窗苦读了。”沈南看着她,他的萧抵上她的琴弦,一步步紧逼。她穿着大红色的长裙,笑得妖冶,“沈南,不要逼我。”

  周遭没有任何声音,他以为,他会赢。

  梦来梦散终归梦,缘起缘灭不曾缘;

  纵吾如意君如弃,乞愿君心似吾心。

  他们对诗,她从来不会认输。犹豫,就是输了,他以为。

  直到七弦琴消失在他眼前,他的玉箫抵在石桌上,觉得生冷。她就这样,不见了。

  他明明记得,她站在芍药丛中,咧开一个明亮的笑颜,“我叫芍药,就是你种的花哦。”

  他明明记得,她每天,都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道怎么,就不是了。

  沈南上京赴考,高中状元回来,然而,她却永远不会再回来。

  “沈南,我们喝酒吧。”他记得她一直喜欢这样说,然后把他灌得大醉,调皮得像个孩子。


七.

  夜风凉透,沈南一阵颤栗。

  “娘亲说,洞房了,就可以看新娘了。” 瘦弱的人影,一袭血红,踏水而来,“沈南,我是新娘子,今天是我们大喜之日哦。”

  “芍药。”他坐在岸边,全然不能思考了。

  他只记得这两个字,只想记得这两个字,别的,什么都可以不管。

  “我是苏芜菁啊,沈南,你不能再叫我滚了,我没有地方去了。”芜菁走过来,轻轻倒入他的怀中,打湿的黑色长发冰冷冷的触感,红色的嫁衣裙摆一直悠悠然拖在水中交缠。

  “哦,苏小姐啊。”他悄无声息地挪开一步,她的身子五尺寒冰的凉,他不知所措。

  “沈南,不要我吗?”苏芜菁瞪着眼睛,有些空洞无神。

  她好像,不能再装了。

  明明她以为他们可以以这样一种残忍的方式在一起的。

  芍药开得火红,沈南不知道它还有一个让人心疼的名字,叫“将离”。芍药深情,总开得不能自已。所以,她不能控制自己所做的一切。

  做为一只卑微的花妖,她根本没有能力和他在一起,她只能把自己逼上绝路。

  杀了苏芜菁,成为苏芜菁。

  她的灵魂将永世不能超生,但她只能这么做,她必须拥有血肉之躯。虽然,是死的,没有味觉,没有触觉,没有温度。一旦做出选择,便不能回头。

  就像她选择了爱上一个青衣公子一样。

  那个青衣公子与她吟诗作画奏琴吹箫,看她一人起舞,为她一人笑,笑起来那么好看那么深情。

  她多么不想让他知道她的残忍,她多么不想被人揭穿。

  她又多么想,一直是那个五百岁时青涩的模样。

  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对方?


八.

  “是芍药吗?你是芍药吗?”

  “我……”

  “……不是啊。”

  “芍药是谁啊?”

  “你走吧。”他的眼睛没有了光彩,好像整个天幕都黯淡下来。

  该怎么做呢?她该怎么做呢?

  沈南合上眼睛,好像永远不想再睁开,他似乎看见了一位青衫少年,给一个红衣女子的发间别上一朵芍药花。

  而泪水,泛滥成灾。

  “沈南,那……”

  原来她依旧是一袭红衣,只是,没有人看了,那个给她月下戴花的人,不见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轻轻地凑近他,在他额上猝不及防地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沈南,再见了。”

  他忽然惊醒。

  她去赎罪了。

  池的正中,大片的芍药漂浮在一起,一架七弦琴落在花上,似乎响起流水般的琴音。

  沈南抬手摸了摸脸颊,还有泪水未干的痕迹。

  万里风烟,一池霜月。

  梦来梦散终归梦,缘起缘灭不曾缘;

  纵吾如意君如弃,乞愿君心似吾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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