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气蒸腾,一层层热浪摆脱地心引力,一直往上浮升。我走在大街上,像被某种东西绊住了一样,深一脚浅脚踩不稳。
身体表面覆盖了从内部闷不住探出头来的水汽。有些汇合在一处,变成水滴,从额头滑进了嘴巴里,苦苦的,咸咸的,疑是眼泪的味道。
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我站在繁华的街头,玻璃幕墙闪光,钢筋混凝土反射太阳的热量,心慌得无处寻觅无处躲藏,彻彻底底迷失了方向。没有花草、没有蜜蜂为我带来生趣,没有绿叶和树枝为我送去清凉。
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放下手中的一切,回到大自然中,回到家乡去。
当我还在农村时,以为要一直停留在那里,以为会在那里生活一万年。可是一抬脚一甩手,轻易就离开了。一旦离去,一眨眼就是多少年了。
不知道屋后的树林里,青苔有多厚了?矢麻草长多高了?梭滑遛了的树枝有多粗了?背阴潮湿地方的菌子生得有多繁密了?浓荫处的荒冢又添加几座了?
麻雀还在树叉上筑窝不?猫头鹰还会不会在夜晚毛骨悚然的叫了?一年又一年掉落地上的松毛,铺成了多厚的地毯了?松滚儿落到坑里,松子钻进土里,又催生了多少棵新生的小树苗了?
我不在树林里捣蛋了,那片树林是惊喜还是怀恋,亦或早已忘记。我在或不在,都不能改变一缕风吹过这片树林,也不能阻挡一阵雨途径这方土地,我连自己都无法主宰,还想和有根的植物一样,留下永久的痕迹!
我只是一个人在这里自作多情的想啊想。有时候抬头看天,一朵云白得炫目耀眼,就认为它是从那片树林的上空被风吹过来,飞了十万八千里,赶到这里来和我相遇的。
有的时候,我看到倾巢出动的雨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的溅起千万滴水珠,就想象这雨里有没有那片土地里收集而来的水蒸气,藏在云朵里,赶过来降落到我这里的,带来一股子的土腥味,一缕缕的青草气息。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的血脉就开始喷张,急需找到一个出口。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想马上回去,回到大自然里去,回到哪个心心念念的地方去,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以前读艾青《我爱这土地》,觉得矫情。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年少时没有离过家,哪懂这种情深。等懂得时,早已不是少年。才明白,诗歌以诗言志,是从灵魂深处开出来的花,和血液一样鲜红、粘稠,美得让人震撼和窒息。
想再一次钻进密林,去捡拾树叶缝隙处倾泻而下的斑驳光阴。一直走到岁月的尽头,再不回头。化做松毛虫,天天与绿树为伴;化作蚯蚓,在大地怀里长眠。
听那啼血的杜鹃,也在想念那漫山遍野鲜艳的映山红。火红的叶片,触角一样的花柱,面滋滋的粉。就像山的魂魄一般迎风招展。
野兔嗖一下,从眼前飘过,竟没有看清楚是灰的还是白的。山鼠在草丛里藏头露尾,既不张扬也不惊慌,一副它的地盘它做主的从容模样。分开地上厚厚的松毛,众多的蚂蚁、爬虫,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目瞪口呆,在瞬间的迟疑后,四下逃窜。地底下是一个比海洋还要辽阔的世界,它们藏匿其中,如鱼得水。你守住这个洞口,它们就从那边跑了出来。
到底谁才是自然之子?
现实的我,已经长期和大自然隔绝,被三点一线的生存方式所捆绑,感受不到清风朗月的抚摸,呼吸不到树木刚刚制造出来的新鲜氧气,喝不到由无数岩层过滤后渗透出来的甘甜泉水……这样的身体和灵魂,会不会就这样逐渐的羸弱、萎靡,最后悄无声息的凋零了?
我想起屋后的那片茂密的树林,想得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流进嘴巴里,咸咸的有种苦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