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

有些真相不通过谎言,就无法说出口。

1

当最后一丝夕照沉入地表,天与地在一片昏暗中,严丝合缝地拥抱在了一起。

清榆素来是个怕黑的人,可现在,她却独自坐在没有开灯的卧室里,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中的手机。

她焦虑地抬头侧耳,仔细地辨别着门外的声响,目光正对之处是被爸爸用铁丝扭紧锁死的窗户。

空气里弥漫着心虚的味道,她不自然地看了看并排摆放于自己旁边的空床铺,心如鹿撞。

距那桩意外事件的发生,已经过去整整两周了,原本看似其乐融融的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般的变化,宛如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泡,刚刚升空,便猛然破掉。

清梧和清榆是孪生姐姐,一周前,她们双双放暑假,从各自的大学归来。这原本应该是一个让人期待的假期,因为清榆求了好久,姐姐才松口答应陪她坐火车出去穷游一趟。

而且,就在事情发生之前的那个夜晚,一切看起来都还是稀松平常的。

一家人吃完晚饭,一起出去散了步。镇子很小,出门就会遇见熟人。爸妈拗不过街坊的热情邀约,被拉去打麻将了。两姐妹回去后,清榆赖在小卖部里翻找吃的,清梧说她什么都不需要,就一个人先上楼去了。

清榆和小卖部阿姨的女儿打小关系就好,两个人嘀嘀咕咕地拉着说了会儿话。

就是这短短的二十来分钟,清榆想不通,也想不明白,姐姐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建设,才能事先毫无征兆地,毅然决然地从卧室的窗口纵身跳了下去。

那声重物砸穿自行车棚顶时发出的巨响,清梧头顶窟窿潺潺流出的红白之物,以及姐姐的身体被搬动时,手脚呈现出的奇怪姿势,至今还会夜夜反复地侵袭她的梦境。

警察来过家里两次,最后一次是来传达痕迹鉴定结果的。清梧的确是死于自杀的无疑,可是所有人对此,都表示难以接受。

妈妈整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以泪洗面,爸爸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妻子,还得料理女儿的身后事。短短数日,看起来像老了十岁。

这段时间清榆因为害怕,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这晚,看着爸爸出门去上夜班了,妈妈也已经睡下了,方才蹑手蹑脚地进了原本属于她们两姐妹的卧室。

室内的摆设还和出事前一样,连书桌上清梧的脚印,都还没有擦去。只是之前妈妈像得了癔症一般哭闹不止,老幻想着女儿站在窗外,欲去开窗。爸爸又怕又恼之下,用铁丝将窗户的把手扭绑在一起,算是扣死了。

清榆爬上属于自己的那张床,抱起枕头旁边的毛绒玩具熊。熊的尾巴部分,有一个非常隐蔽的拉链,一般不容易发觉。

她轻轻将拉链拉开,摸索着从熊的身体里取出了一部已经关机的手机。

手机是清梧的,当时她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鬼使神差下居然将手机给偷偷藏了起来。警察立案调查时来找过,硬是没找着。后来通过鉴定,案子也结了,所以找手机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姐姐的手机,就这么落在了妹妹手里。

随着屏幕荧光的亮起,手机被激活了。一道白光打在清榆毫无血色的脸上,像极了恐怖片里面的场景。

手机被设置了密码,清榆连试了三次都错了。她懊恼地垂着头,脑子里的思绪飞速地转动着。

“咔嗒”,不知道是哪只路过的飞虫不懂事,撞上了窗户,击出一声脆响。清榆敏感的神经被狠狠地刺中了,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她捂着嘴,心口猛然一震,像即将被撞破的城门一般,鼻子和额头上瞬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来。她的手有些抖,因为裤子沾了汗渍紧贴在腿上,试了好几次才把手机塞进兜里。

父母睡的是次卧,在只够放一张双人床、一个梳妆台和一个立柜的房间里,妈妈面对着墙侧身而卧,鼻息平稳而均匀。清榆小心翼翼地掩上门,转身退去,消失在家门外的那片黑夜里。

2

直觉告诉清榆,姐姐的死因,很有可能就藏在她那部小小的手机里。而这些所谓的秘密,又是清梧到死都不愿意让人知晓的。

她们姐妹两从小到大都亲密无间,几乎没有秘密可言,有什么东西也会一起分享。唯独对自己的手机,清梧显得格外地小心谨慎。

好奇心在思想里开出了一朵不灭的火花,花蕊伸出长长的触须,挠得清榆心里奇痒难耐。因此,清梧越是藏着掖着的,她反而越是想一窥究竟。

她曾经试过趁姐姐去洗澡的时候,从清梧的包里摸出过那部神秘的手机。正在尝试密码解锁的时候,被折回来的清梧抓了个现场。为此,两姐妹破天荒地大吵了一架。

夜幕平铺下的滨江广场一派笙歌鼎沸之象,大妈们聚在一起,激情澎湃地跳着好似邪教祭祀一般的舞蹈。

清榆害怕独处,寻了一个远离人群视野,却又看得见人群的地方坐下。四周环顾一遍之后,再次掏出了手机,继续苦思着解密之法。

以前听人说过,如果密码输入错误太多次,手机就会被锁住。现在冷静下来了,反而不敢盲目下手了。

昏黄的路灯下,清榆盘腿坐在长椅上。背后梧桐树的影子摇曳着拍打在她的身上,好似一只只想要拉住她的鬼手。

清榆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托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密码即不是姐姐的生日,也不是戴雨的生日。

“不,以清梧的个性,她设置的密码肯定都应该和戴雨有关才对!”

她自言自语着,似乎摸着了些门路,把戴雨的生日数字顺序颠倒着又试了两次,依然不对。

清榆挺直了有些酸痛的背,无助地靠在长椅上,眼睛望向远方。一江之隔的对面,是比拢江镇繁华许多倍的阳江市城区。此刻,高楼林立中的万家灯火,才是这夜的主角。

“陈清梧,我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你,什么事都宁可烂在自己肚子里!装清高、装圣人、装委屈,好像全世界都欠你的一样!我一直都知道你心里有事情,对爸妈你不愿意说,我理解。可我呢?我是你的亲妹妹啊!现在倒好,你解决不了的事情永远都不用再解决了,因为你直接把自己解决了……”

对于清梧,她有怨、有悔,也有爱。她试图伸手捂住痛苦,眼眶里却迅速弥漫起了一层厚雾,一场泪雨接踵而至。

“戴雨……戴雨……”

3

戴雨,这个名字就像一根带着魔咒的刺,钉住了清榆的回忆。

那个人的出现,曾经宛如花晨月夕般美好。

那天是高一的报名日,清榆清梧两姐妹一同乘坐公共汽车前往学校。巴士驶过通江大桥后的第二个站,上来了一个穿牛仔裤、黑色连帽衫的高个子男生。

天上下着淅沥小雨,车上人也并不多,两姐妹有说有笑地站在巴士的末尾端。男生从前门上车时,一举一动刚好尽收二人眼底。

他没有打伞,只是把连帽衫的帽子拉起拢住了头。

“嘀——”乘车卡响过后,男生一把将盖在头上的帽子拉了下来,露出了整张清朗俊秀的脸。

清榆从来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对此甚至嗤之以鼻。可那一眼之后,她觉得自己阵脚大乱了,整个世界暗淡了下来,唯有他自带追光。

男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道炙热的目光,转头和身后的男生谈笑起来,只留给了看客一个轮廓无可挑剔的侧颜。

“吱——”

一阵急刹车后巴士停住了,清榆的身体在猛烈的晃动中撞到了姐姐身上,清梧尖叫一声向后仰去,跌在了后排座位的乘客身上。

车厢里,乘客们骂骂咧咧起来。清榆站定后迅速收回视线,转身扶起了姐姐。

清梧的脸颊泛起一片潮红,尴尬地微笑着,连连跟后排的乘客道歉。

待两姐妹重新站好后,巴士继续行驶起来。

清榆伸手帮姐姐整理着乱了的衣服和头发,当手触碰到清梧的刘海时,她发现姐姐直直地看着一个方向,用着和自己同样的眼神。

顺着清梧的目光望过去,那个男生也刚好扭头看了过来。

清榆的手还停滞在清梧的刘海上,碰到男生眼神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扭过了头来。目光下移,她发现清梧的嘴角牵起了丝若隐若现的浅笑。

他们两姐妹是异卵双胞胎,虽说模样长得并不太像,但是审美方面倒是相似得可怕。清榆的心里掠过了一丝莫名的不安,像脱拍的心跳,只一下,又恢复了正常。

清榆再次看向那个男生时,他已经随着上车的人流,移到了离自己两米不到的地方。

他的双眸如剪水一般明亮,说话间,笑意在眼角一层层晕染开去,像春日里随风飞舞的柳枝,漫不经心却撩拨人心。

从他连帽衫里露出来的校服衣领,清榆断定他们是校友无疑,心头不禁涌起阵阵欢喜。

下了车,姐妹两故意放慢了脚步,让男生和他的朋友走在前面。她们则尾随其后,跨进校门,走上教学楼,进了班级。

原来他们不仅同校,还同班。

简直像是撞了大运一般,两姐妹心照不宣地转头看向彼此,嘴上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心里都有一股洪流在各自涌动。彼此牵在一起的手,明显地紧了紧。

这个男生,就是戴雨。

学生时代能让人产生好感的男生,无非是长得好、成绩好、运动好。而戴雨,集三者于一身。入校不久,就坐拥迷妹无数。

班主任按照入学成绩和大家的个人简介,分配了班干部的任命。清梧成绩全班第一名,从小学起就是班长,自然,这个职务非他莫属。戴雨是第二名,性格开朗又有协调和组织能力,是副班长的不二人选。

比起面容姣好,成绩优异的姐姐,清榆简直就是应了平平无奇四个字。她心里自是无比羡慕的,尤其是看见那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就是大家心里公认的完美CP。

青春期的骚动被困在教室这方牢笼里无处宣泄,于是转化成了流言蜚语在班级传播起来。

对于那些带着颜色和情绪的传言,戴雨的态度是不回应、不否认,清梧则是表面笑而不语,心里颇为享受。

清榆和其他的迷妹们一样,胸口犹如被猫爪子挠过一般,又痛又痒。唯一不同的是,当情敌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姐姐时,内心的无助和愤懑更像生命力旺盛的藤蔓,死死地缠绕住了她,让情绪变得难以安放。

因为顺路,他们放学时总会一起等车、乘车。三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看着清梧眉飞色舞,双眼自带桃心效果地和戴雨讨论着课业和班级的事务,清榆总会觉得自己特别多余。

她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插不上话,也不敢多嘴。生怕自己的蠢笨,在姐姐衬托下暴露得更加明显。

人生第一次,她憎恨姐姐的突出,憎恨自己的不优秀。她也想过私下里补救,可是基础落下了太多,想要迎头赶上时,竟然无从下手。

见妹妹突然间变得热爱学习了,清梧也主动提出过给她辅导。可是清梧说出来的话,列出来的题,像一记记耳光响亮地抽在清榆脸上,让她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傻子,被一次次刷新着智商下限。

4

也许,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暗恋变成初恋吧。

清梧和戴雨偷偷开始交往了。

这是高二分班后的第二个晚上,清梧亲口告诉清榆的。当时,她们正在卧室的书桌上各自写着作业。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啊?装神弄鬼的!”

“我今天表白成功了,戴雨他答应跟我交往了!”

清梧没有抬头,手上的笔继续在作业本上轻快地跳跃着。

清榆手上顿了一下,只觉得脑中空白了几秒,手中自动铅笔的笔芯“啪”的一声被杵断了。她抬头看向清梧,黯然地回味着刚才那场不动声色的炫耀。

“你会为我高兴的,是吧?还有,你是唯一的知情者,得替我们保密哦!”

在清榆的眼中,姐姐就是一个人生赢家,永远走在和风熙日的春天里,而自己的背景色却停留在了寒冬腊月。似乎她们共同接触过的人第一眼看见的只有姐姐,喜欢的也都是姐姐。

如果说双生姐妹是一本书的话,清梧便是那设计精良,让人有阅读欲望的封面,而清榆,不过是过目便忘的封底罢了。

一场叫“初恋”的台风迅速登陆了,但似乎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清梧那张神采奕奕的脸,没多久就慢慢地黯淡了下来。恋爱的杠杆失去了平衡,一切只因为,戴雨的桃花太过旺盛了。

以前在一个班的时候,清梧还能在眼皮子底下守着自己的恋人。可惜,现在的戴雨进了文科班,在那个女生数量远多于男生的环境里,戴雨活像一块大肥肉掉进了狼窝。

在如临大敌、争分夺秒的高考面前,清梧这段刚刚开始的初恋,是个毒瘤般的存在。别说公开了,哪怕被老师们察觉到了一丁点苗头,都会被连根拔起。而且为了避嫌,戴雨也不同意清梧经常出没于自己的班级。

饱受相思之苦的清梧在课堂上越发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后能和戴雨有短暂的相处时间了,却又总是患得患失。

近来,年级里又有了新的传闻,传闻经过了口口相传润色后,竟煞有其事的样子。

据说,戴雨和他班上的班花宋小芸打得很是火热。这个宋小芸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富二代,父亲跟校长交情颇深,不光家里有钱,人长得还美。

课间时间难得放松,清梧和清榆趴在走廊的栏杆上聊着天。他们几乎是同时看见的戴雨和宋小芸,只见那二人正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走。

戴雨抱着一摞书,宋小芸在旁边很关切地帮戴雨把衣服卷起的下摆拉直,然后又把戴雨抵在下巴上、有些歪的书给移平整了。戴雨不知道说了什么,竟逗得宋小芸笑弯了腰,一只手还拉着戴雨的衣角。

如临大敌的清梧努力探身观望,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操场转角处,方才缓缓收回了探出的身体。而死死抠在栏杆上的双手早已青筋暴起,眼睛里喷出的怒火似乎可以瞬间将宋小芸烧成灰烬。

清梧最近有些喜怒无常的,清榆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便借口去厕所离开了。

上课铃响了,楼道里同学们擦着清榆的肩鱼贯而回。

她低着头,没有回教室的意思,身体靠在楼梯的扶手上,看着脚尖出神。

一团阴影不动声色地飘到了她的脚尖前面,清榆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时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居然是戴雨。

“陈清榆,现在是上课时间,你怎么不回教室?”

戴雨站在矮两梯的台阶上,仰着头,笑脸盈盈地看着清榆。戴雨个子很高,像这样能俯视他的机会并不多。

“我……你……你还不是没有回教室!”

“我?我们班这堂课是体育课!”

清榆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原来他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睫毛比很多女生的都要长。

“你在看什么?我的脸是黑板吗?你们两姐妹还真是不像,不光脸不像,性格也是一热一冷的。”

“谁规定的双胞胎就一定得像?”

“好了,不逗你了,我要回教室去取篮球。你呢,还不赶紧回去,你们这堂课不是物理课吗?那个粱老头,可是出了名的可怕!”

清榆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机械地转过身去跟在了戴雨的后面。白色短袖衫里,戴雨的腰线若有似无。清榆不禁脸上一热,怎么努力都克制不住嘴角想要上扬的冲动。

那天下午放学后,清榆绕道去了清梧和戴雨经常约会的冰室。在门口做了半天假装偶遇的准备工作,才鼓起勇气迈开了腿。

店门口悬挂着空调帘子,从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人走得飞快,惯性让来不及避让的清榆,脸门不偏不倚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清榆捂着鼻子向后退去,慌乱间,手被另一只手抓住了。她抬起头把挡住视线的另一只手从脸上移开,戴雨的脸在眼前豁然开朗。

只是那张刚才分明乌云密布的黑脸,很快又恢复到了云淡风轻。有那么一刹那,清榆觉得戴雨会变脸。

“正好,你姐姐在里面呢,去吧!”

戴雨拍了拍清榆的肩,头也不回地走了。

冰室里,两杯奶茶打翻在地上,服务生弯着腰正在努力地清理着。

清梧附身趴在桌子上,从肩膀抽搐的情况来看,应该哭得有些惨烈。不用问,清榆已经能把这两人的吵架内容猜到个七七八八了。

那次争吵之后,原本外向健谈的清梧话少了许多。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家里,都阴晴不定得叫人难以琢磨。至于考试成绩,依然一次比一次退步很多。

大人们一致认为,清梧是因为给自己太多压力了才会这样,安抚了很长一段时间,却没有收到一丝半缕的成效。

5

如果说高二还是亦步亦趋的乡间小路,那高三简直就是狭窄的独木桥,千军万马推搡着同时通过,一不留神就有人被挤下桥去。

周六学校补课半天,清梧放学后说要去市图书馆自习,甩开清榆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那天一直到天黑,妈妈让清榆打了好几通电话催促她才回来。

一家人围在饭桌前还没有扒拉进几口饭,清梧突然放下碗筷,像尊石像一样盯着饭桌发呆。

“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妈妈担忧地摸了摸清梧的额头,关切地询问着。

“我想去留学!”

“你说什么?”

清榆不可思议地看着姐姐,一度以为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我说,我高考后想去留学……”

“去哪儿留学?”

爸爸的反应最为淡定,塞了一筷子青菜进嘴巴里,细细地咀嚼着。

“我……我想去澳洲留学!”

“天!你在说什么胡话?”

清榆清楚地记得,妈妈上一次这么情绪激动,还是被镇上粮站下岗的时候。

“爸爸知道你们高三学习压力大,尤其是你,清梧。你要是怕这次考不好,没关系,爸爸妈妈不逼你,大不了我们复读一年再考。只是——就我们家这个经济条件,不要说留学去最便宜的国家了,就连国内好一点的大学,我跟你妈都要掉几层皮。”

爸爸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二锅头,那是楼下小卖部就能买到的廉价酒,二十来块钱一瓶。

“别人家供养一个小孩读书都不见得轻松,更何况我们家要供两个。爸爸妈妈没什么大本事,给不了你们优渥的生活,但是我们已经在尽全力给你们最好的了。我们不求你们出类拔萃,不求你们能理解为人父母的不容易,但求你们能承欢膝下,乖顺懂事。”

爸爸说完又满满地倒了一杯酒,脖子一仰,眼睛和眉毛都皱成了一团,也许是酒太烈了吧,清榆竟然发现爸爸的眼眶有些湿润。

这一餐饭,一家四口吃得不欢而散。

爸爸的那番话后,除了妈妈收拾碗筷时叹了两声气之外,再没有人说过一句话。

回到房间后,清榆心中也猜到些许由头。

“怎么,跟戴雨约个会回来,说风就是雨了?不要告诉我,你想去留学,是因为戴雨!”

“其实他之前就说过有去留学的打算,这没什么,我可以等。但是你知道吗?我今天才知道,那个宋小芸居然也要去澳洲留学,而且申请的学校离戴雨很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戴雨明明知道我不待见宋小芸,也知道宋小芸喜欢他,不撇清关系也就算了,居然还说是我想太多了!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吗?”

“可是你也不能去要求人家宋小芸什么吧!”

“所以我是没有办法了,左思右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也过去!”

“陈清梧你是走火入魔了吧?我们家什么条件,人家家里什么条件,你心里没点逼数吗?”

“好了,你能闭嘴吗?还嫌我不够烦是吗?所有人都只会拖我的后退,没有一个人真正地明白我!”

“我看是你自己头脑不清醒吧!”

“你清醒?你有本事别抄我的作业啊!”

清梧愤怒地将清榆手中的笔记本抽回,动作有些粗鲁,指甲将清榆的手背抓出了道小口子,微微见红。

这种郁郁寡欢的状态,清梧一直持续到了高考结束。最终她的成绩回升无望,分数只够到了一个普通二本院校的录取线。

戴雨走了,清梧去送的他。只是回家以后,她把自己困在床上无声无息地哭了一天。

都说高考后的暑假是人生最自由、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清梧却把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交付给了快餐店的兼职。

离大学开学还有一个星期,在清榆连行李都还没有考虑收拾的情况下,清梧已经一个人打包好行囊,坐火车北上了。

那是一座临海的城市,海连着海。走前那晚,清梧说,只要走到海边,就能感觉到似乎离戴雨近一些。

清榆时常会觉得错愕,是不是如果那天没有搭乘那趟公共汽车,姐姐就会喜欢戴雨少一些。可明明她也是喜欢戴雨的,却做不到把自己逼成这副疯魔样。是自己不够喜欢吗,还是姐姐喜欢得过于忘我了?

也许是自卑之人的自知之明吧,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好的东西最终都不会落到自己手里,所以连去争取的动力都没有了。

大学期间两姐妹一南一北相距千里,但信息往来还算频繁,虽然大多数时候是清榆主动联系的。

清梧的大学生活过得并不愉快,信息里总是各种抱怨与拧巴。和同寝室的人有矛盾却换寝室无望、当初随意挑选的专业如今不喜欢了却不敢盲目转系、课余时间都用来兼职了却存不起来钱等等。

清榆只能安慰不敢劝服,之前只说了一句“不要把自己活得太累”,换来的却是冷冷的三个字:“你不懂”,然后很长一段时间清梧都没有回过她信息。

其实最让清榆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进入大学后的无数次交流里,戴雨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出现过,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以至于清榆天真地认为,姐姐已经完全放下了。

6

“对了,他们第一次遇见的那天!清梧曾经说过,那一天对她而言意义非凡,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清榆低头迅速输入了四个数字,手机屏幕一闪,解开了。

“果然,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他。”

有的人嘴上不提,并不意味着遗忘,能云淡风轻地说出来的,反而不值一提。

清梧的手机已经很旧了,屏幕上斜斜地裂了一道口子,据说那是和戴雨吵架时,无意间脱手摔的。

里面下载的应用程序并不多,清梧没有玩手机的习惯,因此那几个游戏APP才显得格外突兀,一看就知道,是戴雨会玩的那类游戏。

清榆点开相册,里面满满的都是清梧和戴雨的合影,以及戴雨各个角度的呈女友视角的单人照。

最后一张照片的时间,还停留在戴雨走的那一天。照片里戴雨左手扶着行李箱,右手插兜,身边乌泱泱地围着一大群同学,清梧很不自然地站在戴雨的旁边,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体两侧。

其实可以想象到,他们两人从未公开过关系,清梧若是独自一人去送行,又会让戴雨的父母作何感想。于是她夹在一群同学中间,笨拙地隐藏着自己的心思,笨拙地压制住想要触摸他的冲动。

最后那人潇洒地转身离去,别说拥抱了,连个牵手的机会都没有给与她,难怪清梧回家之后伤心了那么久。

退出相册打开了备忘录,清榆惊讶地发现,清梧竟然一直把备忘录当做日记本,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自己的心事。

日记太多了,清榆抽看了就近的几篇。原来在她绝口不提戴雨的日子里,文字里满满珍藏着他,连抱怨大学学业的篇幅文末都有他的存在。

清梧住在一座自己手制的城堡里,那里终年雾霾蔼蔼不见天日,而戴雨是穿过云霾,唯一照进她心里的光束。

四下里越发安静了,广场上的人流如退潮般散去。

清榆关掉备忘录,手机向左划去,然后手指停在了半空中。

进大学之后,清榆开始跟着室友们玩起了微博。她当时有把这个软件推荐给姐姐,可清梧明明白白地表示过没有兴趣。而如今,这个顶着大眼睛的软件,正隔过屏幕一脸懵逼地瞪着她。

“朦胧疏雨滴梧桐”,这是姐姐注册的微博名,从注册的时间上看,和清榆的相隔不远。

只是在已关注的人名单里,就孤零零地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清榆。

那另一个是谁,清榆自然是了然于心的。况且那人的注册资料上,分明地写着性别:男,所在地:澳洲,哪怕是傻子也能猜到是谁。

从戴雨近日更新的内容来看,心情应该是不太愉快的,字里行间还透露着对女友的小不满。

清榆满脸狐疑,照理说清梧的事情应该早已传到戴雨那里了。就算他们之前吵过架,可现在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必要继续置气呢?

页面继续地往下拉了几条,一张照片刺入了眼帘。

那是一张庆祝生日的照片,照片上戴雨和一个女生脸上都抹了蛋糕,两个人面对面地正在亲吻。照片上还配有文字:愿往后每年今日,我都能陪在你身边。

虽然那个女生脸上糊着蛋糕,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宋小芸。

而这张照片的发布日,刚好是清梧死去的那一天。

原来,这张照片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清榆把手机死死地攥在手中,头埋在膝盖上,竭力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

她又懊又悔,原本把社交软件推荐给姐姐,是希望她能多跟外面的世界交流,却不想事与愿违。

躲了整整一天的夜风贴着江面静静地滑翔,抚过清榆被汗浸湿的头发很是凉爽。

清榆面无表情地浏览完了戴雨去澳洲之后发布的所有微博,似乎从他踏上那片土地起,乐不思蜀的生活便再与清梧没了关系。而和宋小芸在一起,似乎也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至于他跟清梧之间,到底有没有好好地道别过,现在也无从得知了。

也许盘腿而坐的时间久了,站起来竟然有些艰难。清榆揉了揉腿,平静地穿过滨江路,将身体的重量全压在了石围栏上。

她突然觉得头有一点疼,便眯着眼,任脸上泪水迎风流淌。隔江相望的马路上,汽车车头灯的光斑像脱线的珠子断断续续地滑过。

她摸索着再次拿起清梧的手机,打开聊天工具,点开了戴雨的头像,不急不慢地输入信息。

“我喜欢过你,但以后不会了。不说再见,只愿永不相见。”

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表白的场景,却不想是以这样的方式。

“你是谁?你绝对不可能是陈清梧!你想干什么?”

回信并没有让清榆等太久,隔着冰冷的屏幕,她似乎都能感受到戴雨此刻的惊慌失措。

清榆冷笑了一声,关掉了手机,抡起胳膊挥了出去。一支手机在夜空中划出了个完美的弧线,“扑通”一声沉入了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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