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后的这几个月,我很难想象母亲究竟是怎么过的。父亲刚走时倒还好说,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身子越来越沉,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日子就更是难过。那日早上母亲正挺着肚子在院子里挑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喊声,母亲回过头来张望,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她的面前,母亲瞬间泪如雨下。不错,是父亲,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六七岁的小男孩儿,也就是我的二哥李洪江。母亲欣喜得撇下了手里的水桶,呆呆的望着父亲,任由桶里的水洒在地上,和了泥巴。良久,母亲终于回过神来,激动得挺着肚子向父亲跑去。谁知刚迈了两步就一脚踩在了泥巴上,母亲脚下一滑惊叫一声就势摔在了地上,豆大的汗珠从母亲的额头流了下来,已经到了母亲临盆的日子。
我很难想象能从死亡中挣脱的父亲是怎样的慌张。父亲拖着残疾的腿一把将母亲抱到屋里,嘱咐洪江照顾好母亲,然后发疯了一样拼命往村子里面跑去,嘴里不停的喊着“陈妈,陈妈。”陈妈是父亲的乳娘,父亲打小便在陈妈家里长大。也正是这位陈妈,一手将我带大,待我跟亲孙子一样。那个时候,因为我们家住在村子外面,离村子还有一段路程,因此看到将要临盆的母亲,父亲是别样的惶恐。
母亲是在生完我五个小时后才醒过来的,期间父亲一直守着母亲寸步不离,我则一直由陈妈照料着。父亲看着母亲醒来后欣喜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望着母亲,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母亲则望着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男人,眼里不住地涌着泪花。父亲的确变了,曾几何时父亲那双温柔的眼睛变得格外坚强,那张英俊的脸颊棱角分明,刻满了战争的洗礼,本就瘦削黝黑的身子也被战争侵蚀得更加坚挺,威威如松一样高大,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几十年,再不会只是个留下一句话便偷偷跑去参军的男孩儿。
因为父亲爱母亲,所以父亲在母亲面前像极了小孩儿,可以随时讨要特有的温柔。也正因为母亲爱极了父亲,才给了父亲无限的包容。母亲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忽然发现耷拉在床前的那条丢了脚的、血肉模糊的腿,流淌的鲜血已然浸湿了大半条裤腿,膝盖处的血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母亲看着父亲残疾的脚眼里涌起了泪花,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丢了。”父亲轻描淡写地答道,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温柔。
“吃了不少苦吧。”母亲问。
父亲又是微微一笑。
母亲强忍着泪水哽咽着说:“我想听,给我讲讲。”然后又看了看二哥,眼睛里充满了慈祥,“对了,那孩子呢,记得刚才是他一直在我旁边照顾我的。”
父亲注视着母亲那张慈祥的脸,心想这个曾经那么美丽的女人因为自己吃了多少苦,着了多少罪。如今自己已经回到了这个家,就一定要好好守护这个家,再不能轻易离开她,不再让她受到哪怕一点儿伤害。父亲沉思良久,终于开口说道:
这是我的战友李国民的独苗,叫李洪江。孩子今年六岁,很懂事。九一八事变后,我离开家直接投奔了65军,在65军师部训练了一段时间,本以为可以去前线打鬼子,谁知上面一纸文件,打死不许抵抗。当时我们营的战士可就炸了锅,便集体请命闹到了营长张保华那里。张营长也算是个有血性的人,便死命不从上级的命令,带着我们在小江屯附近打了一场伏击,杀了二百多鬼子。张营长以为把事儿闹大了上级便再没不管的理由,自家的院子让人占了搁谁都得生气。可谁知我们在前线打得正是火热,上面居然声称我们营不是65军的直属部队,是人民自发的起义军,拿的不是军资。这样一来鬼子为了报复便死死咬住我们不放,后方又不给我们补给,我们和鬼子僵持了不足半个月,便被鬼子包围了起来。我亲眼看见战友们一个个倒在敌人的枪口之下,那种恐惧与不安难以言说。
当时我们弹尽粮绝,面对鬼子的重重包围,一营仅剩的十五名战士商量不管怎样,张营长待我们不薄,一定要把张营长活着送出去。于是我们制定了作战计划,其中我和洪江的爸爸李国民负责从包围圈西侧佯装突围,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其余战士负责掩护张营长从东侧突围。当时张营长死命不从,后来在我们的一再坚持下便答应了计划。临行前,张营长眼含热泪地对我和李国民说:“世友国民啊,我张保华这辈子欠你们一条命。”
因为我和李国民平日里关系十分要好,今日又共同执行着死命令,于是我们攀谈起彼此的家室,他说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家里的那位老母亲和自己的儿子,如果我能活着出去一定要替他照顾好他的母亲和孩子,我答应了。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次行动凶多吉少。
突围行动十分顺利,我们很顺利的就穿过了敌人的包围圈。可是我们的任务是吸引敌人的注意力,让张营长他们突围,于是我们就在敌人的外围放了几枪,打死了一个鬼子。鬼子们十分愤怒,顷刻间向我们扑来。我们拼命的向西跑,跑了足有一个时辰,我们看到东方一枚闪光弹划过夜空,这是营长他们传来的信号,表示突围成功。我们知道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只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好了。我对李国民说:“走吧,咱们的任务完成了,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李国民微微一笑,说:“不走了,兄弟那也不去了,你走吧。”
我说:“说什么傻话,走。”
李国民忽然一下子趴在地上,背部渗着的鲜血染湿了衣服,原来李国民的背部早已中了两枪,而他却背着这么重的伤跑了足有两个时辰,如今已再没力气。我看着李国民说:“说什么傻话,兄弟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来,兄弟,我背你走。”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记着找到我的母亲和孩子,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我说不行,我们一起走。李国民突然拿起手中的枪指着我对我说:“求求你,照顾好我的孩子。”说完,疯了似的对着背后的鬼子扳动了扳机望南跑去,鬼子寻着火舌也扑到了南面。
我见国民已然抱着必死的决心,便撒着眼泪继续往前跑。慌乱中一颗子弹射穿了我的脚背,我忍着剧痛又向西跑了两个时辰藏了起来,想着突围时李国民一直跑在我的身后,等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