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偶然的机会,三清遇见一本《金刚经》。
“如是我闻,”从第一句开始,就似曾相识,如遇故友。当读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她愣住了。顿感空空,找不到自己了。天地万物都没有了。
佛经里有大法,佛法中有大智慧。像当年出尘做道姑时一样,三清又毅然去做了尼姑。
她决然地离开白莲观,脱去道服。走了三天,来到金陵地界。在玄武湖畔的鹤鸣庵落发,皈依佛门。
一天,她一个人在观音堂打坐。
夜,已经很深了。颔胸提背,她尽量摆正身体。试着“不倒单”。已经是第四天,不躺下睡觉了。
太困了。她开始迷糊。慢慢进入了梦乡。
明亮的书斋一角,静静跪坐在蒲团之上。她正在读《金刚经》。读到“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突然,无我了。全空了。
她惊出一身汗。这时虚无中,飘来一位菩萨。她认识。是大护法韦陀菩萨。每次念完经,都可以在书的封底,看到菩萨的圣像。
好威风的大菩萨,飘飘而来。脚下踩着五色祥云。菩萨朗声说:“好好找。把我找出来。哈哈。我是谁?”菩萨用金色手指,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
她醒了。原来是一个梦。
“我是谁?”她全神贯注,搜寻答案。
抱定“我是谁?”一句话头。她拼命地参究起来。 不再说话,她开始禁语。向当家的师傅告了假,她上了鹤鸣庵的藏经阁。
让人抽去楼梯。她跪在尊者阿难圣像面前。“尊者在上,弟子释三清与大人约定。七日为期,不再下坐。效法禅门先贤大圣,放开生死,一心参究。定要找到本来的面目。找到归家之路。恭请欢喜佛为末学见证。”
“咚咚咚。”三个响头磕在地板上。蒲团上竖直脊梁,盘拢双腿。冥目,两手拇指相柱,结定印。
“我是谁?”
谁问的?嘴巴。谁让嘴巴问的?
是我。
谁是我?嘴巴不是我。嘴巴是两片肉。
是头。头是一堆骨头,一点脑浆,一点肌肉。外加一层肉皮,包裹起来。找不到我呀!
心,是我。
心在哪?胸口里跳动的是心脏。也是肉。里面还是没有我。
脚是我?手是我?身体任何一个部分是我?都不是。砍去那个部分,我还活着,我还在。还是找不到,谁是我?
……
蒲团上,三清苦苦的参禅。
汗出来了。越来越热,整个身体,像是坐在蒸笼里。衣衫浸湿了。额上,脸上,大汗淋漓。全身的皮肉,骨头,被滚滚而出的热流,蒸煮着。
这股热流,从虚无而来。浸透了双脚,又从两个脚心,一路上冲。仿若万千根细针,万千根小刺,穿肉而上。小腿,膝盖,大腿,小腹,后腰。又一齐扎向心脏。真正是万箭扎心。
“痛煞我也!”三清想大叫,发不出声。想下坐,腿动弹不得。想咬牙,嘴不听使唤。
她感觉自己就是一缕丝,一口气。
肉身完全不是自己。不对,准确的说,此时肉身,完全不听自己的。
忍耐!任命吧。就此死去,也不错。她不再与身对抗。放松,懈怠,听之,由之。
像刮过去一埸风暴。陡然间,风平浪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她又试着抽腿,想下坐。依然动不了。无奈,又合上眼睛。
瞬时间,心口盘旋的热流,幻化成灿烂的光辉。好像有五六种颜色。一丛丛,一束束,向心口处汇聚。猛然间,这些散乱的光束,汇聚成圆圆的一柱。就像奔驰的火车。沿着背脊骨,向着头顶,轰轰撞击而上。
撞击三次,似乎撞进了虚空。整个柱状的光,突然一齐消失。又好像趴在了背脊骨周围。
热流,蒸腾没有了。剧烈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
以前,在《道藏》里,专门讲到,修行功夫到了,身上的气脉会发生变化。所谓三脉七轮,十二经脉,奇经八脉,都会被先天而来的“天元之气,”一齐冲开。
三清在禅坐中,慢慢地体会着。督脉似乎在白莲观,已然贯通。任脉,那冲顶而过的光焰,通过眉心,顺势而下,落于下丹田的时候,也该是畅通无阻了。
隐约中,她知道自己的功夫,并未究竟。佛法中的,“空去身心,化为一气,放大光明。”还没现前。
禅坐到第六天,子夜。
月亮的清辉,透过窗棂,洒落在欢喜佛的圣像上,也斜斜地洒落在三清的光头上。三清吉祥如意,端坐在蒲团之上。
突然,她感觉像是被雷击,浑身颤动。一股热流,从两个脚心,奋然而上。循着前面走过的路经,在很短的时间里,直冲头顶。
一柱粗大的光。大雨过后,碧空如洗时的清蓝颜色。从虚空中来,透过她的天灵盖,透过她的身躯,排空落下。
中脉通了,一片光明。像是站在了高山之巅,湛蓝湛蓝,空空如焉。
夜色中,玄武湖的蜿蜒小径,小径两傍婀娜的海棠花。还有树丛中,那几只飞上飞下忙碌不停的猫头鹰,看得清清楚楚。湖水中,杂草里游动的小鱼,也历历可数。
一个念头,白莲观里,那个和自己最相契的,师姐青尘如何呢?
刹那间,白莲观显现出来。熟悉的玉簪发髻,青布道袍。娇小盘坐的身体,三清殿里庄严的圣像。还有青尘师姐念诵《玉皇经》的悠扬曲调。顿然呈现。
哈哈,三清好开心啊!“中脉震开,我得天眼通了!”
正自得意忘形,东瞧西看,尽览江山时,“咚。”脑门上挨了一弹指。吓了一跳,她睁开眼睛。
“我当你是个人物,是个法器。”韦陀菩萨的金指点着她。“原来也是凡俗之辈。贪念境界,贪念俗物。”菩萨生气了。
“佛陀怎么说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忘。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你与尊者的约期,尚有最后一天,你好自为之吧!”
金光一闪,菩萨不见了。一番教诲,惊出一身热汗。三清双手合拾,躬行三礼。
重新端容正身,抱定那个话头,“我是谁?”参。苦苦地参。大事不明,禅机不悟,就此坐死算了。大勇猛心激发出来了!
“我是谁?”
一句话头,一个扫把。把所有的杂念妄想,像灰尘一样,统统扫干净了。手没了,脚没了,身没了,头也没了。
“我是谁?”都空了。也没有空。本来就是如此。天上云,自在行。谁悲?谁喜?无悲。无喜。
第七天的拂晓。几只苍蝇,依然在向东的窗子上飞来飞去。它们变化各种姿势,迎着屋外的光亮,顽固的飞向透亮的窗户纸。又被透亮的窗户纸挡住了。
一次,又一次。好像有好几天了。
一只苍蝇,又一次被窗纸弹落下来。它绕着三清头顶,盘旋一圈。似乎准备再次飞向窗户时,忽然发现了楼梯口。它瞬间飞出了藏经阁。
愣愣的眼睛,泛起灵灵的神光。心机触发,三清豁然大悟。
“哈哈哈。”她大笑三声。从蒲团上一跃而起。开口诗成。
蝇爱寻光纸上钻,
不能透过几多难。
忽然撞见来时路,
始信凭生被眼瞒。
三清开悟了。豁然开朗。前来参访,拜师的络绎不绝。有人请教她,佛是什么?她指着园中的松果,回答:“园中松树子。”
又有人问她:“开悟了,就是成佛了。成佛如何?”
“不异旧时人,只异旧时行履处。依然穿衣吃饭,一闲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