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丽

一)

绕了半个地球,新年前回到了父母身边。年迈的父亲依旧保持着老习惯,每日收看新闻联播。

电视里,习主席在新年词中用"只争朝夕,不负韶华"的句子激励囯人奋进。

央视广告中的词语更美:努力奔跑,我们都是追梦人。青春正好,莫负韶华。不负韶华,让忠诚的热血为疆场燃烧。不负韶华,让绿色的生命为扶贫助力。不负韶华,让祖国的美好住进孩子们的心田。不负韶华,让传承的记忆铸就这伟大的国家。

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我在想,什么是初心,什么又是不负韶华?

这天,大我一岁的哥哥打电话约我一同去天山看雪景,一起的还有嫂子和亚丽。

亚丽是我嫂子在昌师音乐班的同学。听嫂子讲,八年来,她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新地乡山村小学支教,募捐了近300多万元的钱,这钱几乎重建了这所小学,包括一座音乐教学楼。她兼着音乐课,还指挥了一个小学生管乐队。她常年往返在城市与大山深处,每周驱车近300多公里,冰雪依旧,风雨无阻。

我在脑中勾画着一幅图画,起伏的天山,雄伟的雪峰,山前的牧场,紫色的野花,一条清澈山泉和砸在山石上飞起的水花,还有牧屋和升起的太阳,牛马和山脚下,一群贪吃的绵羊⋯

还有座山村小学,一群可爱的孩子,胸前飘着红领巾,吹奏着短笛,萨克斯,长号…

夜里下了一场二指厚的雪,早晨的雾霾又给大西北的冬天添加了神秘面纱,路上的车有的雾灯在一闪一闪。

昌吉到吉木沙尔一路高速,哥哥开着车说。在城外路口,亚丽驱车同我们汇合后,上了路。

沿途的风光记忆深刻,南面的天山,北面的戈壁大漠,红柳和梭梭,一块块农田绿州,山脚的河床上,高高的白楊,粗壮的老榆树…一种久违的心情,离开后再也没回来走过,有40多年了。具说动物有种灵性,出生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妈妈。一只刚出壳的小鸡会跟在鸭子后面,狗后面,何况人呢,童年的记忆是永存的熔印,无论远方有多么激荡,心中的归途依旧是故乡,是儿时的土地和童年的时光。




临近阜康,因嫂子娘家有人突发不幸,哥嫂改变了计划,不能当日上山,我选择继续前行,在山上等他们。

阴差阳错,我当上了亚丽的司机。

亚丽的车是白色的东风雪铁龙,里程表显示在18300km上。透过后视镜,看到亚丽圆圆的脸,宽额头,头发开始稀疏,身穿一件白色羊毛衫,脖子围着条粉色花案的丝巾,白里透红的肤色,如一张水墨丹青,嘴上的口红如画上的印章。我想,嫂子的同学,应该在60上下了。

记忆中的那条蔓延的乌奇公路,已被上下全封闭的六车道的高速取代。车子沿着大路,大路伸向地平线,白茫茫天地一片,天雪相连。

这条路,过去走着马车、驴车,4吨的解放牌卡车是最牛B的车。我说。

哈哈,早已是旧社会的事了,她说。

车的内装饰很中性,没有小女人味道,没有精致的小饰品和掛件。为了安全,配置了行车记录仪和敏感的限速探头。

车上除了亚丽和我,还有一只狗,静静的扒在副驾驶座上。那是只象西施犬般大的小狗,长的样子有点怪,毛色深灰浅灰相间,四肢细小,身体圆滚,张着圆圆的二只眼睛望着我,眼神中带着敌意。

我伸手,摸摸小狗,本想试图建立起友好和互信,确被狗猛然的回头咬住手,虽然没有用力,却是一种警告。

望望,好孩子,摸摸,没关系,乖乖呀! 她说。小狗立刻被亚丽的一番话安静了下来。

这狗的年龄不小了吧?

今年13岁了,是我的女儿,哈哈。她的笑聲很响亮,象一陣风吹走了初见的生疏。

狗龄折算下来,相当人的70岁了,老姑娘了,我说。

这是一只遗弃的狗,可聪明了。她叫望望。

汪⋯,小狗知道我们在说她,摇着尾巴,深情款款地望着亚丽。

望望,你想过来就来吧。

听此话后,小狗立刻跳过前座中位,扑向亚丽。这狗讓我聯想到北京胡洞口站立的好事大媽,晃动走型的身体,不忘自己的责任,精气神十足。

当你无法用漂亮美丽去赞美走型的大妈时,最好的词就落在诸如气质,精神和服饰上。

望望很聪明呀,我说。

似乎听出来我的潜台词,亚丽说,望望是个串串,大概走吉娃娃和西施的后代,我的话她都听的懂,现在肚子太圆啦,走不动啦,但在我眼里,她还是最棒,是最攒劲,最美的!你佛(说)呢?哈哈…

她的笑声,带着新疆話特有的皮牙子(洋葱)味道,冲劲十足,回味無窮。一下子有种老友的感觉。

沿途一座座大型发电厂,渐近又渐远,冷却塔张着大口,吐着雾气,雾蒙蒙升空后汇成云朵,拔地的烟囱吐着烟,如舞带画在空中。蒙蒙的天空里,太阳在雾霾里忽影忽现,殷红的像块烧红的铁饼掛在天上。

一路上跑着的几乎都是大型运煤车,尾气喷出,溶化了路面的雪,飞起的泥水扑面而来,糊満了玻璃,车的喷头压不出水,雨刮划过,留下痕迹斑斑。为了安全,只好走一段,停下来倒些矿泉水洗刷一下再走。在高速的出口,堵了许多大车,借着等待机会,亚丽下車帮着倒水,我开动的雨刮,击飞的泥点染花了她雪白的毛衣。

瞧我這一身,本想在学生面前耍個式子,這下子耍不成了,都怪你!哈哈。她举着手中的礦泉水瓶,樣子很開心,沒有一点怪罪的樣子。

过收费站时青年路警横着脸道:开窗,向后倒,脸对着这里。车停着干嘛的?

开窗,刷脸,通过,这种常态化的程序,每一个新疆路上的司机都应该懂得,对我却是头一回。

曾经只畏着沙尖滚滚的老天爷,和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知着爷,我回想起来当年为回城搭便车,设下各种防不胜防的套路,司机才是大爷,现在要学会当孙子。

屁大点的位职,耍章程,B撑的很!亚丽用新疆土话骂着,安慰我。

听着这熟悉的用语,我问,当过知青吧。

亚丽指着不远处的红旗农场,告诉我,在那里接受过二年的再教育。

我在阜康天山公社当过知青,离的不远,我说。

说着共同的知青岁月,百公里的路程就象一顺间。过了千佛洞,车便进入山口。

亚丽的涛涛不断,我知道了她初中没毕业就去了农场,我知道了她在吉木沙尔县城长大,知道了曾在县宣传队扮演过红色娘子军中的呉清华…

进山了,除了这龍門口,区間沒有探头,我常开到80,在出口龍門前停車等等再出去,她说。

你也会套路了,哈哈…我说。

阿弥陀佛!突然间亚丽嘴里念叨着。右手路边看过去,立着精致的牌坊。她用手指着路东边围起的一片地说,这是吉木萨尔的陵墓地,我奶奶住在这里。每次从这里过,我就感觉到她在路边看着我。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的声音发自内心,是在说给奶奶或自己。我默默地听着。

我用力想象着,奶奶是什么样子?60多岁,不对,我都60多岁了,应该是90多岁了。

有奶奶在上,每个人都会感觉到自己还没有长大。奶奶银灰色的头发高高梳起,用一条青色碎花丝巾扎在后面,老花眼镜下一双慈祥的眼睛忽闪忽着,眼角布满了皱纹。她的身子永远躲在树的后面,探着半个头在微笑着看着亚丽,念叨着:这孩子又来了!



山里的温度高出戈壁有3~4度,山里的天空蓝蓝的,太阳已经略偏西,阳光透过雪地,更加耀眼。路两边的山峦起伏,盖満白雪的山沟里,几棵老榆树树掛着霜花,一道泉水划过积雪,沿沟流下,几头奶牛在树旁围着几梱干草悠闲地享受着,一群羊沿着山路走出了半弧线,前面带头是只山羊,走在后面的三只羊,摇着肥大的尾巴,每只尾巴油我相信不下三公斤。不远的牧民骑在马上。四十多年前再教育插队当知青时的情景又呈现在眼前。那时常在天山里跑,山花,雪景,松洼的柏树,还有那牧民牛马羊踏出的羊肠山道。

我忍不住停下車,用照相机记录下来这道风景。亚丽很高兴我喜欢这里的山景,她的大山。

这条路我开车走了8年了,曾经是大坑小坑,一路布満的搓板,她说。

有经验的司机,小搓扳路上不能慢,也不能快,如走马的碎步,我说。

那时也没什么小车跑在路上,我的车是最早在这条路的几辆车之一。这里的人都认识我的小车。

在他们的眼里,起初我就象个勺(傻)子 一样,哈哈!一个女人,不图报酬,来大山里支教,许多人说,我不是犯了神经,就是在犯神经的路上。

难得校长理解我,支持我,我也向他证明我一直犯着神经,他确相信我一直是正常的。

教大山里的孩子学吹黑管,听上去的确很匪夷,可我就坚持下来了。哈哈哈…

我去家访时,这样说道:泉水好不好?好嘛,乍不好!榆树,杨树,松树好不好? 好嘛,乍就不好!

好就对了!小树苗,泉水浇上,才能高高的长嘛;孩子就像树苗一样,音乐如同泉水一般,孩子的心灵就像树根一样,心灵里有了美丽的音乐,孩子们快快乐乐,就往高高地长了!

亚丽用少数民族特有的语式,略显夸张的副词,把形容词和动词放在句尾,性格鲜明,味道浓厚,听得我特别爽快。

我不管他们怎么想,怎么看我,背后怎么讲我,我只做我要做的事,吉木萨尔是我的故乡,为了这块养育我的土地,做了点自已努力,看到一点结果,这让我很知足了。

亚丽喃喃地说,对着我,对着望望,对着奶奶,对着大山,也对着她自已。

这些年,我的车子己经换了一辆,儿子也理解我,支持我,为了安全,把之前的小马力手动挡的车换成这辆车了,我对品牌很忠诚,还是雪铁龙。車錢油费,生活费全是我自己出,有次身上只剩8毛钱。

这些年来,我厚着脸皮为学校到处要钱,现在回头一看,发现我的能量还不小呢。哈哈

学校的教师见我开车,也纷纷开始买车,过去有个骑驴来学校上课的老师,现在开车来学校,鸟枪换大炮,还是好车,贷款买的。

亚丽说着,我听着,她的声音很好听,圆润,响亮,象一渠山泉,带着吉木萨尔人特有的新疆口音,一种叫儿子娃娃(英雄般)的豪迈,幽默和诙谐。

小草生长在高山上,离不开高山托起了土壤,离不开雨露阳光。也许是吉木萨尔这快水土有磁力,也许是这里人文有魅力,亚丽来这大山支教,一干就是八年。我想这里一定还另有深层的原因。

这是一个有故事,有情怀的女人。

二)

亚丽拨通了手机,语气就象家长。你好,就是楼上那间房,钥匙插在门上就可以了,对对对,我们半小时后就到。谢谢蔡老师。

说话间,车过了出口的监控龙门。

从进口到出口,全程限速60,时间13分钟,监控记录执法,超速扣分扣钱。夏季路好,我会开足马力,爽一把,在出口前停车休息,看风景,过了13分钟再出去,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山里人都学会了这一招。她笑着说着。

过了龙门,向右一个弯道,是个大上坡,路标写着《新地乡》三个大字。

爬过了大弯道,一条宽阔马路,穿过乡镇。马路边两排的路灯,由高变低,伸向远方的尽头。每个路柱上都顶着一块太阳能电池板,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大路不远处,前后有两面红旗飘扬,红色点缀着白色的冬季山村,带着喜色。第二面红旗下便是新地山小学。

到家了。她兴奋地说。

望望此时扒着窗口,望着它山里的家,它似乎更加兴奋。

高大的山脉近在咫尺,起伏跌宕黑白相间,白色是积雪,深色是松柏,天空中漂浮几朵云,那种视觉的美感,晕倒所有从城里初到的人,一种壮美的震撼。相比那些小桥流水,花前柳下的江南小资情调,我更热爱这种粗旷,雄浑,苍穹和伟岸。

学校门口的路上设有红绿灯,这让我感叹,这可是条偏避的山村路啊。

校大门是极具新疆特色的滑动粗钢管匝道,走的是遥控的不绣钢花架移动门。

有二位戴钢盔的保安在门口小屋通过监控系统,早己将门外的我们一网打进。在我们走进前,大门开出了人行宽的口子。

这位是我的一位朋友,要做登记吧!亞丽同门卫招唤着。

门卫挥挥手示意不必了。亚丽的朋友就是学校的客人。这显然是种默认。

警卫室里的监控视频,可以看到校园里的每个角落,大门口还设有防暴护栏,就是新疆的所有学校的标配。

山村的太阳落的很早,淡淡的霞光,染红了山头云彩,金色的山峰,有一种神秘的气息。

正对大门的升旗台,大理石贴面,不锈钢管围着,高高的旗杆飘着五星红旗。正前方两座二层小楼。

这是教学楼,那是我的音乐教楼。亚丽指着右侧的楼说。

这哪那里是座山村小学!崭新的教学楼立在中央,学生宿舍楼和食堂在一侧,另一侧是教工宿舍楼。四方形的场地上石阶和道路相连,一排排整齐的树木相间,食堂前面的场子有十多个乒乓球台场地。楼后面还有一个的运动场。不远处是为全校供暖的锅炉。我想起当年公社的小学,玻璃窗上结滿了冰霜,孩子们两只手冻得发僵。

此时是下午自习课时间,冬季寒冷,校园里没有学生,十分宁静,透窗户,我看到孩子们在课堂上写着作业。




亚丽的音乐课时间安排在学生晚饭前的半小时。

我要去收拾一下,学生面前要整洁干净,要利索漂亮,嘿嘿! 她说。

放下背包,获得她的同意,带着强烈的好奇心,随她去了那座音乐教学楼。

楼的建筑面积有1500平方米上下,一层是小教室,二层没隔断,有间大教室,几乎占了二层面积的三分之二以上,是也是学校多功能活动中心。

大厅里面排放着排排的小木橙,橙前摆放着谱架,架子上是演奏的乐曲。小木橙边的地下,有序的放着每个孩子的乐器,有金铜色的小号,圆号,长号,萨克斯,还有长笛,黑管,架子鼓⋯

在等学生的期间,亚丽指着屋子里的东西,如数家珍地的向我介绍着。她打开琴房和弦乐室,里面摆满了电子琴,墙上挂着一排冬不拉。两间琴房的中间,是亚丽的办公室,办公桌前放着教案架,还有贴有学生照片的档案。墙边还有一张休息的小板床。

我给学生建立了档案,许多学生毕业了,他们的吹的乐器和特长都在档案中有记录,她说。这床是累时用的,躺躺睡个午觉,人老了,哈哈…

你得帮我把这些柜子归置好,柜子都有锁,钥匙我管着一套。柜子也是新的,每个二千多块。

没问题。我望着房里20多个新柜子答到。

我的窗帘应该做好了。这次来还有一件重要事,就是看着所有的新窗帘都挂上窗户上。这总共花了一万多块,也是慕捐来的,哈哈…

亚丽的笑声很响亮,在开阔的排练厅中回荡着。

学生陆续进来了,穿着统一的校服,戴红领巾,见了我和亚丽,很有礼貌地说:老师好!

我望着眼前几个哈萨克的孩子生动可爱的脸,一阵热血流遍布全身,再望亚丽时,我感到她的脸上放光,她那望孩子们的神态,慈祥中又带着教师的专注,看着她,再看看孩子们,此时此刻我的心化了。

课堂上大约20多个孩子,都很安静,座在自已的小木橙上,认真地听着亚丽在讲,并小心地取出各自的乐器,摆出各种姿势来。

有几个孩子端坐着,手中拿着塑料水管作长笛,眼睛炯炯有神的听着。

她的话气变换着,一会语气严厉,提醒那些不守要领的孩子,一会细语绵绵,软的象母亲,纠正着那些恣式错误的孩子,一会又发出赞扬,鼓励那些做的好的孩子。

她耐心地重复着乐器安装要领,又示范着,告诉孩子怎样给套管做润滑,擦摸凡士林…

半小时的排练时间过得很快,在最后几分钟,一曲哈萨克民歌《玛依拉》奏响了大厅。旋律是那么美妙,孩子们奏出的合声中,伴着节奏感强烈的架子鼓,还加杂着初学着的走音,深深震撼了我的心灵。它如一曲新年的交响乐,伴着灯光下那张张天真可爱的小脸,响亮地冲出窗外,冲向夜空,在校园绕着,在山中回荡。

一群大山里的孩子们,跟指挥者在空中划动的手在演奏,他们感受到了世界的美好,认识到自我能力的夸越,懂得了协同合作的精神…这些品质的成长是音乐带给的。

我毫不怀疑,亚丽的那句话:音乐如泉水一般,可以浇灌孩子们的心灵!

晚饭铃声响起,孩子们一蹦一跳去了食堂,那撒鸭子般的奔跑,释放出心灵里的快乐。

孩子们散去,亚丽将每间房子关好,再用手推推,确认锁好后,再关闭起所有的电闸。

孩子们太可爱了,在回宿舍的路上我说,可是拿放乐器似乎占去了一半时间。

让孩子们先学会爱惜乐器,拿出,安装,还原好,这是第一步,她说。

还有,对孩子们要严,必须的!我发现乐器在他们手里不是吹坏的,是整坏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亚丽严肃起来。

还有,这里的人都是"刁民",不上锁就会丢东西。亚丽抱怨着。我已发现丢了东西,有些老师上来,东看看,西瞧瞧,顺手牵羊拿走乐器。

晚上我们抄土豆丝吃,怎么样?她换了话题,建议道。

土豆丝我来切,看看我的刀工,我说。

三)

教职工的宿舍是一栋三层小楼,三个单元,单元层二房对开门。每套房子二室一厅。亚丽的房子在一楼靠北单元的左手边。大概五十平米,分卧室,办公室,厅,厨房和卫生间。望望第一时间就听到了亚丽的脚步声,门一开,就冲着亚丽摇头摆尾。

我抄了盘土豆丝,亚丽抄了一大盘包心菜,放在玻璃茶几上,就着馕和茶,我俩相对,座着沙发,边吃继续着之前的话题。

过去这里的老师来学校时,还有喝醉酒的,东倒西歪,不成体统,教学水平差到不能再差了,算术课堂里,2+3可以是等于6。

那他们都是什么学历?

都是大学毕业生。少数民族嘛,入学就低分照顾,混个文凭出来,回山村任教,工资还很高,每月国家开出近一万元呢。

一次让我碰到了。她说,一个教师醉酒后来到学校,见到校长时,喷着酒气,嘻皮笑脸的胡闹,他说,校长,我天天来学校,老婆子有意见啦,老婆子不高兴啦!她说早上手摸不到我,心都没了,她不让我出门上课,校长我来请假。说着东倒西歪的摇晃着,几乎撞倒校长。

酗酒,无知,强词,校长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抓住其领子,一下撞到墙上。还有人观热闹,有个不服的蠢蠢欲动起来。见那场面,我立马直接喝住。我对那不服的教师怒吼着:大家听着!校长就是这里的老大,他代表政府和国家,你们谁想闹事,给我滚!

我一个女人,都可以给你们当奶奶了,一分钱不要,来这里支教,你们想过了吗?国家发给你们工资,是来这里是闹事的吗?耍酒疯的吗?除了上床那点事,还知道什么?没出息透了!

我的话还真有震赦力,邪不压正嘛!

他们是用民语教书吗?我问。

是的,现在都统一学普通话了,那个不合格的教师去食堂做饭了。哈哈。

你还真厉害呀!我夸着。

现在这些学生真享福,吃住全部免费,校服也是捐赠资金做的。如今学生早已不是穷困施舍的对象了。一些志愿者来这里,买些东西,如乒乓拍,球,分成小包送给学生,还有捐衣服的。这里的学生早已看不上了。

许多捐款的人,也是赚了黑钱,捐赠点东西和钱,求得心里上的安慰,我看人很清楚滳,嘿嘿。亚丽继续说着。

眼前的亚丽,执着,认真,普通话加杂着新疆土话,平静中带着野性,好象是多年的发小,大院里一起长大的伙伴,没有设防,无话不谈。

我第一次看到,当一个柔弱女子的小宇宙爆发后,其力量有多么强大!

还想吃啥?我这还有咖啡呢,说着她取出一袋速溶咖啡来。

有馕,有菜,有茶,有咖啡,歹的很(美的很)。我说着新疆土话。

望望已开始接受了我,在我的腿边摇着尾巴,看着我。话题落在小狗身上。

去吃你的饭,饱了就去你的窝窝里,地下凉。

亚丽的话,望望几乎都听得懂,一会看着亚丽,一会又看看狗粮,很不情愿垂下头,二步一回头的慢腾腾进亚丽卧室,扒进角落的小窝里。

望望真听话!它也不来撒骄,让你要抱着?

我几乎很少抱她,它从来不上床,没有我的话,也不上沙发。现在它老了,我也放宽了,我会让它卧在沙发上,扒在地下肚子凉的,会得病的。

望望陪伴了我13年,是拣来的。那年冬季,过年前,我推开门,见它在门口,当时快冻僵了,眼睛望着我还在动。

抱回来一天后,它身体有了动静。我给它喂牛奶,婴儿的奶粉,一天天看着它慢慢地恢复,开始活蹦乱跳起来,从此人前人后随着我,形影不离。她很聪明,是我的伴,看着我做事,听我说话,我回家它第一个迎着我。

现在没那么灵活了。半年前一次,把后蹆歪了,医院做CT扫描,大腿股部有些错位,慢慢养好了,现在走快点,还有点不对劲。她就象我的女儿一样,折算人的年龄,相当于70岁的老太太了,比我都老了,要照顾它了。亚丽说。

她也没生过孩子吗?你给她做了手术?

没有,她跟着我变傻了,老处女,不懂那事,只会去别的狗身上扒,哈哈…

突然间她问我,你不是特务吧。

这问题又敏感又发笑,提醒了我的外籍身份,我笑了。

我父亲曾是共产党的上海地下工作者,我说。

我父亲是军人,三五九旅的侦察兵,随王震进疆,曾在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工作,反右时被打成右派,还扣上特务的帽子。说着,亚丽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

果然个有故事,我冲了第二怀咖啡。西北的冬季天短夜长,她在兴头上,我想知道那些走心的故事。

你讲吧,我很想听,我说。

四)

父亲是陕西米脂人,当地的旺族。父亲的父亲重视教育,送他去上学读书,还进了陕甘宁边区的米脂中学。

米脂的婆姨绥德汉。我笑着说, 那里的男人是真爷们,女人万种风情,历史上有吕布和貂蝉。

父亲抗战期间当兵,在三五九旅是名侦察兵。后随王震进军新疆,任特务连长。他的传奇故事有许多,听过就忘,只知道会讲俄语,维吾尔语,去过许多地方,打过仗,立过功。

55年新疆成立自治区,父亲随后在区党委宣传部工作,常奔走在全疆各地。经组织上牵红线,认识了母亲,结婚时她才17岁,是乌鲁木齐职业高中的学生。57年反右时父亲被打成右派,送进监狱,那时结婚还不到一年。

那年母亲怀了我,我出生前组织找到母亲,告诉父亲是反革命右派分子,要划清界限,并动员她离了婚。

母亲年青,漂亮,又有文化,正是充满梦想和激情的年龄,突然遭遇如此不幸。在母亲眼里,我就是个多余的人,给她带来晦气。出生后,我就被送进了孤儿院,母亲再也没回头。

七个月后我得了重病,高烧不退,断了气,护士将我送进了太平间。那是初冬时节,气温已经在零下。医院太平间是个土房,土墙根还有个洞,野狗会从洞口进来叼死孩子。那天里面还放有一成人的尸体,送我入太平间的护士用石头堵住了那个洞。

当时在十月拖拉机厂上班的大姨知道我病重,放心不下,便去了医院。得知孩子已死,大姨坚持要最后看我一眼。当她抱起我时,发现我还有口气。孩子还没死啊,怎么能这样!她叫着,骂着,发着火。

也许是天气冷,我命不该死,靠自然降温:烧退了,我活过来了。四肢冰冷的我没有冻死,也没被黑狗叼走。

五岁后,大姨将我从孤儿院领走,送到了在吉木萨尔县的外婆家,我叫她奶奶。奶奶是个裹过脚的小脚女人,来自西安。她很护我,痛我,给我讲故事听,给我做衣服穿,送我去学校,鼓励我,只要成绩好就夸我。

望望扒在小毯子上,望着亚丽似乎也在听。

后来听说父亲在老改农场时,在陕北的亲人们帮助下,逃离了新疆,逃离中还得到维吾尔兄弟的帮助。在离新疆前,他骑着马到吉木萨尔找我,要带我走,说要把我送給在北京的姑妈。奶奶坚决不同意,把我藏了起来。

之后听说父亲隐性埋名,发挥了他在部队"特务"工作的本领,在陕北家乡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父亲出逃后,组织依旧对这名右派分子、特务、逃犯进行追踪,最终发现了父亲,在当地又遭到了批斗。

母亲那时还是个孩子,一朵待开放的玫瑰花,一个还在朦胧中带着幻想色彩的去拥抱世界的少女。包办婚姻,让母亲从她的幻觉中醒来,她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去面对现实生活,她还没有时间去去歌唱,去享爱的阳光,就糊涂地去当母亲了。而孩子的父亲却一夜之间成为了人民的敌人。为了革命的需要,亚丽的母亲成为最大的受害者。

父亲把种子在错误的时间里,播在了错误的土壤里,母亲把所有的不幸和痛苦都归于我的身上。亚丽说道。母亲离婚后,不久又有了自己的家,又有了孩子,在她的眼睛里,我就像在她身上长出的一株毒草。

特定的历史时期,特别的群体。这是开发新疆的历史,有多少上海青年坐上西去火车,当了农垦兵,嫁了农垦兵,还有八千湘女进天山,一兵发一老婆。政府牵手拉红线,初衷良苦,方法简单。即当婚娘,又做判官,都是革命的需要!我在想。

做为孤儿,政府每月补贴8块钱给养育我的奶奶。中学时我就开始住校,因身材好,舞跳得好,成了县文工团的梁柱子,组织还送我出去乌鲁木齐学了近一年的芭蕾舞。除了政府的生活补贴,民政上还每月悄悄地给我5元钱。我当时觉得自己很富有,13块钱在当时是一笔可观的生活费了。

吉木萨尔是我的故乡,这里有我的童年,有我的青春,有我的朋友,还有疼我爱我的奶奶。

在奶奶的眼里,女人命中好坏是注定的。她的命也是老一辈定下的。她的公公是吉木萨尔的有名中医,来自长安。在新疆艰苦创业多年后,光鲜亮丽的出现在西安城里。当时的奶奶,年轻美貌,如待飞的小鸟一样,充满奇思妙想。却由父辈们一合计,长安小女人就此定了终生,远离家乡,做了吉木萨尔中医的儿媳妇。奶奶没能把握住自已的婚姻,也没有让她的女儿在婚姻上自已去做主。

文革后,在自治区领导王恩茂等亲自过问下,父亲获得了平反。他用补发的工资,他在陕北置业,修了8个窑洞房,算是衣绵还乡了。父亲也有了新的家,生了四个孩子。他一直在找我。那年我在昌吉音乐班读書,父亲通过组织找到了我。我去了陕北老家见到了我的父亲。那是我一生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走出新疆。

在我记忆里,真真切切地享受到了第一次父爱,那是在陕北的窑洞里。我在坑头睡着了,朦胧中,一双大手轻轻地抚摸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发,肩膀。我闭着眼睛,全身上下充满了温暖,泪水静静的在眼眶打转。父母死后的追悼会,我都去过。父亲活到九十二岁。

母亲退休后,我大张旗豉地给她在吉木萨尔分的新房做了装修,她见我只是流泪,什么也不说。我愿谅了她,也获得了自我的解脱,但心里一直解不开那个结,恨她从小抛弃了我。记得在母亲的追悼会上,我披麻带孝,跪座遗体着,冷眼旁观众人哭叫,没有落泪。

亚丽的故事让我久久不能平静。冬天的天很短,六点钟就黑了,加上二小时的西部时差,晚上的时间很长。讲故事的亚丽看上去似乎有些沉重,我提议去外面走走。

五)

出了校门,沿着乡村的大路,脚下发出踏雪声,滋滋喳喳的,声音传的很远。宁静路上没有行人,走在这山村的雪地上,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忽然间走出了指尖触屏,手机上网的信息时代。

文革期间,最高指示传下来,大家连夜奔走相告,那可是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我说。

年轻时我喜欢舞蹈,还有付好嗓子,那是我最美好的时光。当时正逢文革,我不到十岁,被选中进了县文艺宣传队,身体轻盈,身材优美,扮演过样班戏中的众多角色,从黑毛女跳到白头女,吳青华,江水英,宋龙珍(自卫反击战),都是我扮演过的女英雄。在吉木萨尔县城里,很有点小名气。


那一定有许多追求者和崇拜者了,我说。

宣传队有个扮演洪常青的男生,舞台上把我举过头顶,托过来转过去,我那时还小,就像个布娃娃一样,在任他摆布。芭蕾舞的那些动作,如滑步、屈伸、踢腿、跳跃、旋转、 倒踢紫金冠等,我都很到位。舞台上他是党代表,大春哥,舞台下我还称他哥。在大唱样板戏的年代里,我们宣传队的芭蕾舞剧成了县里的一张名片,每逢庆典活动和元旦、春节这样的节日,礼堂里就挤满了人来看我们的演出。我们还常被邀请到兄弟县巡回演出, 有一次还代表昌吉州去参加自治区的汇报演出。

母亲见不得我出名,不但不当我骄傲,反而造出谣言伤害我,如生活不检点,肚子大了等等。话传到奶奶耳里,奶奶开始为我担心。她常提酲我,天下男人就像个动物,讲的一套,想的一套,别去相信什么爱,別让他们接近你,碰你。我听奶奶的,带着强烈自我保护意识,吹着口哨走夜路。

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我很晚才懂。宣传队时大哥一次想亲我脸,我立马摆出个血战到底的式子,坚决不同意。他说你咋这么凶,我说,亲了会怀孕的。在场的所有人都捧腹大笑。

在农场再教育时,没有什么娱乐生活,电影院是最好的去处,那里人头攒动。一次我站着看电影,感觉身后有动静,似根棍子在戳。我回转身,见身后的流氓来不及提裤,急急落逃。我记下了他的模样,发誓要他一个教训。我从奶奶那里翻出拉鞋底的锥子,藏在手里,告诉我的几个朋友友,暗中帮我看着。

又去看电影,发生了同样的遭遇,同一张面孔。这次的转身是手中的锥子,相信刺中了这男人的一个蛋,只听他尖叫着,落荒而逃,真希望他断子绝孙,留下一个永远的记忆。

你这壮举一定也吓退不少真正的追求者吧。我笑着说我一字一句的说,

认识我的男朋友都知道我的壮举了。他们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很传统,从来没有和男人拉手跳过交际舞,见到舞场里的那些男人五马六道的样子就恶心。

这些年,我的防身武器是这把起子。一个人开车,车上就放一把,我资询过警方,这个不算攻击性武器,她说。

后来呢,我说。我很想知道她的是怎么当上了音乐老师,以及她的爱情、婚姻、家庭的故事。

年轻真好!后来从农场考入昌吉师范音乐班,正好让我展示了特长。除了音乐和舞蹈外,还在校运动会的田径比赛上出尽了风头。我的舞蹈功底好,腿脚韧性十足,加上我的百米速度在12秒以内,蹆长,步伐大,又善跑弯道,头一年的运动会上,就获得了400,800和1500米径赛三项第一,还为班级接力比赛冠军立下过汗马功劳。亚丽似乎回到了年青时代,滔滔不绝地讲着。

众多追求者中,胜出的那个人,能让你动心,一定很出色吧。我直接说道。




我老公李忠的确很优秀,一身才气,1.86的个头,当时在师范体育系,高我一个年级。记得那天吃过晚饭,在校园里的路上,他找我搭讪,开口就夸我厉害。伸出个大拇指在我前面晃着,说我应该上体育系。我一下子对这高个子,宽肩膀的青年有了好印象。冲着他一笑。之后我开始注意他,在运动场和蓝球场寻找他的身影。他长的英俊,笑起来很好看。没多久他便大家宣布我是她的女朋友,可他没有问过我同不同意。

那个宣传队里我叫大哥的来学校找过我,他从农场回到了县城,当了公务员。我告诉他体育系有个叫李忠的在追我,我也喜欢他。

那天送他出学校门口时,他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对了,他一直是我哥,这些年,是他帮了很多的忙,在我最因难的时候,是他常打电话安慰我。

李忠毕业在昌吉州一所中学教体育。我出来后也当上了音乐老师。

我是吹长笛的,各种乐器我都会摆弄,包括键盘乐器,弦乐器。教学中,我发现当讲解曲子时,肚里有货,面对着学生就没了词儿。我感到自己的不足,就又去报考了师范中文系,我的一个学生的家长是语文老师,为准备考试,她帮了我很多忙。

上学期间,李忠常来找我,毕业那年我们结婚了。那时他就是我的一切,我喜欢让她背着,喜欢拔弄他的头,喜欢他做的每一道菜。他的确很优秀,还拿了许多专业技术证书,包括厨师证。因为我,他开始学习音乐,写诗,做文,包括乐器演奏,悟性极好。

我同他谈了六年,婚后又生活了六年。渐渐地我发现他很不靠谱,好面子,吹牛,借钱请客做东,夸海口逞强,说是在做大买卖,欠了许多人的钱不还,包括他的学生的。最后为躲避债务,辞职下海,去了内地,试图攒大钱,证明自己。结果一走30多年没音信,连自已的父亲去世都没回来。后来落了个糖尿病,在南方餐馆做饭给人还债,人也废了。

孩子在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他离开了,儿子是我的天,我感谢男人给了我一颗种子,有了自己的儿子。我带着孩子,等着李忠。那些年,李忠的父母常来看孙子,逢年过节请我们母女去家里团聚,却不提李忠的事。孩子十岁那年,我办了离婚手绩,把孩子的性也改了,跟我性赵。相信李忠的父母多少知道儿子的情况,却对我一字不提。他是死是活,对我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我心中已经死去。

难道你就没有再考虑过重新建立一个家庭吗?我说。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对外声称李忠在南方打拼。放假期间,我常带着孩子去吉木沙奶奶家住。后来孩子上了中学,朋友和同事渐渐知道了我的处境,也给我拉过线,介绍过人,可我就是不上心,更相信奶奶的话,男人都不靠谱。

我笑着想说,这打击面也太广了吧。

儿子受了我的影响,喜欢上了音乐。我教会了他键盘弹奏,管乐吹奏,把他送进大学,他的萨克斯管吹得很棒。毕业后去了珠海工作。

儿子一定没让你少操心,我说。

是的。接下来,亚丽给我讲了一段故事。

上初二那年,一日下学出了校门,正逢雨后路上四处泥泞,儿子一跑,脚底飞起泥水,溅在身后的男生。该男生性马,身高马大,同班同学。他不学习,抽烟喝酒,欺凌霸弱,是个混混。仗着身高力强,他冲了上来,当着众学生的面,二话不讲,就朝儿子脸上一拳,儿子嘴角被打破,鼻子流血。那性马的还不依不饶,大骂着:我X你妈!……

得知此事,我心痛儿子,咽不下这口气。第二天,送走儿子,对着镜子,我把自打扮成仙,蹬上五指厚的高跟鞋,在上第二节课的时候,推开了儿子教室的门。我非常客气的对班主任老师讲,我是赵同学的母亲,我只需要二分钟时间。

在80多双眼睛注视下,我踩着舞台步子走上了讲台,面对着那打人的大个子,从容不迫地说道,马同学,都说你很了得。接着突然放大声音,厉害声道,请你站起来。

那性马的大个字慢慢地站了起来,望着我,眼睛里似乎带着挑战的目光。你看我怎么样?漂亮吧?我盯着他说。你不是X我吗?我准备好了,我来了。整个教室里很静,教师出身的我在讲台上面对学生我很懂场面控制。

你是跟我走呢?还是在这里X?我正需要一个X,给赵同学生下一个弟弟出来!我一字一句的说,

我看着这个人高马大的同学,刚刚还一脸无赖,目中无人的神气,此时已臊的无地自容,在众人面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只见他身体发软,一下子摊缩进座位里。

离开讲台,我走到他位子前面,大声喝道:

給我站起来!告诉你,马同学,你再欺负我儿子,我跟你沒完!

说完我优稚的转身,踏着高跟鞋,昂首挺胸出了教室,班主任吃惊的望着我,全班学生都被我的言语举止震惊了。

儿子回来告诉我,同学下来对他说:你妈太棒了!你妈太给力了!你妈太漂亮了!

听到这里,我对眼前的更是亚丽刮目相看。

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可是后来,那些受过的伤的地方,最终长成身体最强壮的地方。儿子此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都知道他妈叫赵亚丽。

那天回来,我脱下鞋子,我想哭,在床边坐了很久。那大个子无懒让我联想到李忠。儿子需要父亲时,他在那里?男人大个只是外表光鲜。

六)

山里的冬天不冷,大山挡住了西北吹来的寒风。乡镇的路修得很好,二面的人行道上立着太陽能板的路燈,感觉走在城市的宽阔大道上。亞麗还是提示我走路边的人行道。

常有喝醉酒的司機開上路崖。她指著不遠處的地方說,一次我親眼看見一辆小車開出路面,車翻了,人頭向下,腳沖天…阿彌陀佛!亞麗念着。我相信奶奶的話,人有靈魂,人死了十二小時不收,魂就回不去,會四處遊蕩!

路過縣政府,她停了来,指著鄰街的一座新房说,那是鄉村的文化活動室,也是她向政府要的建校款一部分,当时要来的专款要求當年使用完,學校的再建的資金已夠了,剩下的钱就給了鄉政府,他們自然高興。

乡政府里的灯光和街道路灯的灯光把多文化室照的很亮,夜色里看过去,建筑物很新潮,二层楼,約800平米的建筑面積,紅色大理石粘牆,寬大的塑鋼門窗,同山村的传统土牆屋成鮮明對比。

鄉村的变化真大。我感慨着國家這些年对乡村公路和美丽乡村建设的投入,对乡村教育和少数民族子女上学的重视。多少黑发人去了遠方的城市,如今又有多少白发人,為了牽掛再回到故鄉。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又是什么吸引着你在这里干就是8年呢?我说。

说来也很简单,她说。在学校我连续多年获模范教师称号,教出的孩子遍天下。那些年,为了孩子,为了生活,也为了自已,除了教学,我在家中收了几个学生,教起了课外音乐课,先是吹奏乐器,后来买了电子琴,钢琴,没有打过广告,靠着口碑,学生送走一波又一波,学生源源不断。这些年下来,虽不富有却也积蓄下了些钱,买了三套房产,其中一套专门用于教学,生活上很知足了。

退休之后,孩子大学毕业了,有了自已的家,我开始想念吉木萨尔那片养育我的地方。我的童争和青年时代在那里度过,那里有爱我痛我的奶奶,那里有同我一起打闹长大的同学,那里有我曾经在宣传队、文工队同台一起演戏的,扮演过恶霸和英雄角色的英俊小伙,那里有我的回忆和故事,再教育时知青点,还有因太熟了或是朦胧中,有情却没有缘的恋人朋友,那里教会了我生活,给了我健康的身体和向上的力量,那里没有人欺负我,就连街边的混混不来打挠我。哈哈。

我开始思考应该去做点什么。我就这点本事,教了多年的音乐,还是去教孩子吧。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开始出支教这条路的。

起初那裡的同學以為我一時心血來潮,不会长久。我的那"常青"哥后来当了城关公社的书记,他現在的乡进了全国百强乡,他已是致富带头人。他开始將我介紹到縣城裡,那裡的條件好,人緣熟,認為我過了新鮮勁兒,就會回去了。还有的人認为我是來鍍金的。可我坚持一定要去更需要人的地方。后来找到新地乡,是因为这里穷,还有我喜欢大山。

当时的学校就一排土房。我走进学校,找到校长,把我的想法讲给他听。他很激动,马上决定留下了我。

在县教育局计划中,这是一间不再投资,认其自生自灭的学校。在全县的小学里,就剩下这所学校还是土房,师资水平差,教学质量差。这里的孩子有条件的都去了邻近的乡镇和县城了。

我帶了三万人民币的积蓄来到这里,当时这钱可以买下学校对面的房子加上那大院还有余。

我买了乐器,乐普,办起了乐队。为了让孩子学乐器,一家家的去家访。这里的许多牧民房子我都去过。

记得第一次同校长一起外面寻求资助要钱,干脆当做江湖骗子,直接被轰了出去。校长不愿意再被冷眼,后来我一个人继续坚持。我用真情,爰心,讲故事,讲困难,讲道理,弯腰,含笑,电影里赵丹饰演的武训,四处讨要。

我去过的地方太多了,只要能想到的,比如什么佛教协会,伊斯兰教协会,企业家,煤老板,谁知他们看上去更需要钱。我转过来去各种地方机构,如扶贫办,关爱办,一级级的,从县里到州里,再到自治区。有挽言谢绝的,有推托找词的,也有捐款捐东西的。

女人要是决定去做一件事情,比男人更有长劲,除了头脑,还会调动情感,用爱心去感化,加上死缠烂打。我的想象力不断创新,手法不去理喻,甚至到疯狂地步。

我租下了一个小屋子,离开我熟悉的生活,熟悉的城市和人群。在这里我常常一人,我喜欢大山,享受一个人的孤独,这种孤独让我有时间去仰望天空,享受着静美的时光,着到霞光映照着大山,看到群星伴着月弯,听到风声蝉呜和马哮,闻到草粪树青和花香。还有我的小女儿望望陪伴着。儿子来过多次看望我,同我一起给孩子们上音乐课。

有一个大雨狂风的夜晚,常青哥打来电话,当知道我一个人在大山里,放下电话开车来陪我。我们一起回忆起青涩时光,他说我是他心中的女神,曾经常在一个坑上睡觉,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事。我们常打闹,他背过我多次,我第一次试着背他时,让骑在我头上,当站立时,我腿一打弯,向前扑过去,将他的嘴鼻摔破。

当一个人离开喧嚣的世界,走进自己内心世界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许多美好的东西你曾经拥有过,却不曾注意过,体会过,现在回忆起来,却品味十足。

大山里支教是我的选择,我用心了。教了一辈子学,我的学生长大了,都成为我动员的力量。我把在县级,地州级和新疆电视台工作的学生组织起来,请他们来学校进行追踪报道,反映这里办学条件差,设施设备落后,需要关注,需要投资,需要改变,通过媒体和舆论,一遍遍地刷新乡村小学的存在感后,给县里的相关部门造成了压力。

这一招还真灵,政府终于召集了相关部门负责人,在学校召开了现场办公会,落实了校室改造重建的资金,有了今天的新学校。

随着教室的新建,条件的改善,学生开始回流,又迎来了新教师,如合在周边的乡镇里已硬件软件都有了名气。

听着她的讲述,眼前的亚丽令我感动。一所判了死刑的山村小学,在死缓期内挣扎着,曾经在舞台扮演英雄的女孩,现实中如一名律师,通过申诉,辩护,用情与理感动了陪审团,将死刑者重获新生。

冬月廿九月亮躲起来了,12月24日,今天是平安夜啊!在回宿舍的路上,我说。在西方,是孩子们盼望圣诞老人送礼物的时候。

我望着天空,找不到几颗星星,有淡淡的雪花飘落,路边的树上的雪在白天的溶化后,又结成冰花,白雪覆盖的大山隐约看到,空气清新,气温最低不过零下4~5度。

平安夜里,我走在天山深处的乡村街道上,听着一个50后的大女孩讲叙她支教的心路。为什么圣诞老人是爷爷?圣诞奶奶又会什么样呢?一头白发,顶着红帽,赶着一群鹿,拉的雪橇,后面还有一群狗,雪橇上装着礼品,缓缓从山路下来,那奶奶是东方人,圆圆的脸,长的像亚丽模样,满面慈祥,满面春风,望望紧跟在雪橇后面,带着狗群奔跑着。

你赶过马拉橇吗?我突然问亚丽。

哈哈哈,我们都笑了。

我们互道晚安时,她告诉我,明天早自习,她还要给孩子上课。

七)

因时差,我久久不能入睡。

回味着亚丽的故事,一个被遗忘的孤儿,在奶奶的爱和吉木萨尔的特殊人文环境下长大,有火热的青春,在美好华里走过生活的苦旅,用善良和爱心,走出了自我,走出了格局,走出了品味,走出了精彩。

清晨醒来,蒙蒙的天,我听到孩子们声音。夜里降下了大雪,雪掛在树枝上,如朵朵绵团,山峰隐隐约约,朦胧之中,校园里的路灯的红光罩上了神密的色彩。孩子们在扫雪,路已清扫出来。透过二楼的窗户,我看到那二层小楼的音乐厅已经灯火通明。

亚丽已经在利用学生早自习时间去上课了,这是年内的最后一堂音乐课。

我下楼在亚丽门口喊着望望的名子,没有一点动静。西方的孩子,此时正折着聖诞老人的礼物,有多少家长在平安夜晚将礼物装进精美小盒,放在圣诞树下。亚丽的音乐课设在清晨,像是圣诞老人给孩子们送来的礼物,那是一曲美丽的乐章,动情的旋律,象是崇拜的圣歌。




沿着扫过雪的小道,我向那座小楼走去,听到那欢快哈萨克民歌《玛依拉》的欢快旋律。

亚丽声很响亮,在这小屋子里中回荡着,孩子们在认真地听,望望在静静的听,我在仔细的听。

她的语言里没有当代的热词,却句句走心;她的动作里少了青春的矫健,却依然风采;她的故事里没有宏大叙事,却细腻动人;她独自开车进山,教课,做饭,修乐器,掛窗帘,写教案,可她只是个普通人。

当国歌奏响,国旗冉冉升起,旗杆下的少年举着队礼,昂望着飘动的国旗。我停止脚步,让囯旗在庄严的国歌声中,从心中升起。这一刻,山村里的孩子也在默默地唱着国歌。

这天我们开车进县城,去车行接了雨刮器的喷头。她打电话,叫来了她的常青哥一起吃午饭,这位致富带头人身材硬朗,银灰色的短发,那轮廓分明的长脸给人一种力量。我听他讲述关于乡镇企业化改制的试点,他的研究生毕业的儿子在广州的家,听着亚丽用哥的称呼,告诉他要去珠海儿子家过年⋯

明天你们回去前务必来县城,中午我做东,叫来这里的好友,请你的同学和远方的朋友,同时为你去南方过年践行,他说。

下午在山口,同哥嫂的车汇合,我继续当她的司机。她告诉我,儿子不认他爸,尽管我不断地做工作。今年过年我去珠海,我让孩子他爸也去。最近还是我帮李忠补了十三万元,办了退休手续。父亲总有还是父亲,这个年有点难。

她说,干什么事都要有计划,先照顾好自己,才能奉献社会。告诉我,她还打算在这里再干十二年,干够二十年。

我在想,十二年后,新地乡又会是什么样?望望会在哪里?亚丽还能自已开车上山领孩子歌唱?

车子过了殡仪馆,亚丽在说,她今后要同奶奶埋在一起,下面是她的尸体,上面种棵榆树,让树长大长粗,树下可以乘凉。

人生本来就是一段旎程,走什么路是一种选择。正如望望找到了亚丽,有了依靠和家,亚丽找到了大山,大山深处的学校,和寄托在孩子们身上的那颗爱心。

进乡的路口印着大字:"不忘初心!"我在想,不忘初心,是那些重走长征路,回顾红军史的党员干部们,也是亚丽父亲越狱回陕北;不忘初心,是县委书记的报告,也是亚丽奶奶魂在榆树后发出的呼唤;不忘初心,是新时代剧本的主旋律,也是望望对亚丽的多年守望。

时代在变,每个特定的时间,都会有特定的流行元素。山还是那座大山,博格达的雪峰依旧壮丽,太阳从东面升起,阳光照在雪地上,映出大美的图片。

下午我哥哥一起,我用相机留下了这冬季大山的美丽。美轮美奂的雪山雪景,发到朋友群里获得了许多点赞,可天天打这过的人,又有多少人会为那见惯了的景色感动?

一时的冲动谁都有过,可谁会年复一年的驱车进山,让音乐如泉水流进村孩子的心灵。亚丽支教的动机其实很简单,她要的不是鲜花和掌声。

生活的坎坷令她悟出有喜有悲才是人生,有苦有甜才是生活。生活坏到一定程度就会好起来,因为它无法更坏,生活在天堂还是地狱,取决于你的态度,心中充满阳光,生活就充满希望。

她相信原谅别人,是给自己心中留下空间,时间可以流走一切烦恼,把不幸事情看得很严重,你会很痛苦,经常扭曲别人善意的人,是无药可救,在充满自私、贪婪、嗔恨、冷酷无情的现实社会中,做出什么选择,也许是人生的终极思考,亞丽的选择是奉献,奉献不图回报,回报是心灵的寄托。

决定一个人命运的,不是能力和智商,而是天道和爱心。亚丽的名字如天山的雪莲花,为雪色增辉,不与大山争丽。

我们加了微信好友,节日期间相互问候。我得知李忠去了珠海,只呆了二天;因为疫情滞留在南方的三个月里,让她归心似箭。小学的乐队在县城演出时,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久久的掌声响起,人们惊叹不已,大山里的孩子会如此优秀。亚丽这样描述着。

亚丽的故事还在继续。

亚丽的奶奶还在榆树枝头看着孙女进山,亚丽的笑声很好听,带着皮牙子味道,教着山村的哈萨克孩子唱歌,演奏乐器,我会听到美妙的歌声,⋯手巾四边上绣满了玫瑰花,年轻的哈萨克人人羡慕我,羡慕我,谁的歌声来和我比一下呀,玛依拉,玛依拉,啦啦啦啦,玛依拉,玛依拉,啦啦啦啦,玛依拉,玛依拉啦…

音乐如同泉水,浇灌着孩子们的心灵。这是亚丽话,让我刻骨不忘。山还那座山,留下心中的,是亚丽的故事和平安夜里的记忆。

写于2021年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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