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工地的水泥管上,铝饭盒里浮着油星子,面条纠缠成团,韭菜叶横七竖八地卡在牙缝里。他摸出半截铅笔,在《聊斋志异》扉页画下第三十七道刻痕——这是离家的第三十七个黄昏。
工棚是拿铁皮和石棉瓦拼的,三十多张木板床挨着,像码在蒸笼里的发糕。夜风从豁口的塑料布钻进来,裹着汗酸与脚臭味,把鼾声、磨牙声、屁声搅成黏稠的浆。我蜷在床尾,用棉被卷出个蛹壳。枕套里藏着捡来的大学课本,书脊裂着口子,露出内页泛潮的《滕王阁序》。
"宁采臣,浙人..."他咬着手电筒默念,光影里飘着细小的尘絮。忽然对床老张翻了个身,竹席吱呀响动,惊得他慌忙把书塞进裤腰。月光从顶棚裂缝漏下来,正照着墙根那排橘子汽水瓶,每个都洗得透亮,像列队的萤火虫。
采石场的夜班总在晚上九点开始。
独轮车的木把手沁着露水,我的手套破得露出指尖,车辙在碎石滩上犁出深沟。有回车轮卡进岩缝,他整个人扑在车把上,门牙磕得直晃。工头拎着马灯过来踹车轮,灯光里腾起的灰扑在脸上,混着汗,在颊上冲出几道泥沟。
"十五车毛石,搬不完扣饭钱!"
后半夜分到刀切馒头时,面芯已经发硬。就着月光看馒头上蜿蜒的裂口,想起老家灶台上裂釉的粗陶碗。我把馒头掰成小块泡进面汤,油花里浮着半片韭菜叶,突然就听见教室窗外的蝉鸣——那天他攥着辍学申请书站在走廊,班主任的蓝墨水钢笔正批到"同意"的"同"字,那声撕心裂肺的蝉鸣声也是这样劈头盖脸砸下来的。
正月初八跟亲戚挤上解放卡车时,车斗里堆着铺盖卷,北风把帆布篷吹得猎猎响。表叔的烟袋锅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到丰台住砖房,可比工棚强。"
所谓砖房是荒野里一溜矮墙,没有窗框,门洞像豁牙的老太太。寒风卷着雪粒子往里灌,我们到库房领塑料布,手指粘在铁锁上几乎能撕下层皮。下午用木板搭床,拿砖头压住塑料布四角,北风一吹,满屋子哗啦啦响,像住进巨大的风筝肚子里。
破铁桶当火盆烧起来时,木柴噼啪炸出火星子。把《唐宋传奇集》摊在膝头,火光照见"红拂夜奔"那章,纸页上的李靖正在跃马。忽然一粒火星溅在"风尘三侠"的"侠"字上,烫出个焦黄的洞。他慌忙用袖口去扑,却蹭花了墨迹,那“侠”字竟晕染成个奔跑的人形。
工棚外的月亮大得吓人,照着北京城郊的荒野。被冻醒的深夜常盯着塑料布上的冰花看,那些晶莹的纹路让他想起《核舟记》里的"山高月小",想起语文老师说的"文心雕龙"。
有天在旧书摊翻到《夜雨秋灯录》,书页间滑出张泛黄的借书证。北大哲学系的红章褪成粉色,借阅日期停在1966年3月。当晚的篝火格外亮,破铁桶上的铁锈映着火光,像古籍上斑驳的朱砂批注。
春风悄悄的捎来玉兰花的时节,工棚外的野草蹿得老高。我在砖缝里种了棵牵牛花,每天用橘子瓶浇水。花开的那天,他正读到《黄英》,陶生说:"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蚂蚁顺着花藤往上爬,露珠滚过花瓣,跌进他磨破的袖口里。
那天加班到深夜,搅拌机罢工了。人们聚在月光下打牌,悄悄溜到水泥管堆后看书。北斗七星悬在塔吊上方,他突然看清那个秘密——掌心的茧子不是伤口,是长出的新茧;汽水瓶不是容器,是量杯;就连工地的探照灯,也不过是坠落的恒星。
二十年后的书展上,有位作家签售新书。读者问扉页插图里为何画着橘子汽瓶和塑料布,他摸着精装书壳上的烫金纹路,答非所问:"你们闻过钢筋生锈的味道吗?和翻动旧书页的气息很像。"
风穿过展厅,掀起某页写着:"那年我们用木柴烧化寒夜,却不知火光早已把未来烙在掌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