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生日


此刻,他正面对着我。

我发送信息向店长辞了职,随后将刚刚卖掉的为数不多的能卖钱的物品得来的钱,加上刚发下来的工资,勉强把几个月来欠给房东的钱还上。

我重又回到思绪之中。

我这样的人,可以获得解脱吗?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第三十个生日。

突然间,我意识到,不知不觉,也已走过了漫长的时光啊!

尘封多年的记忆涌上心头。

我在父母的期许下呱呱坠地。父亲希望我成为医生或为政府办事的人,他认为那会有更高的社会地位。母亲则希望我成为商人,她认为那会有更多的钱财。

我刚记事时,家里的光景很是不错,住着不小的房子,父母和谐相处,祖父祖母身体也健康。

我的记忆中经常有这样的片段,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着桌子吃饭,电视上播报着最近的新闻,他们聊着些寻常事,时不时发出笑声。我搞不清他们为何而笑,却也不自觉跟着他们笑,感到其乐无穷。我的嘴吃着东西,眼睛盯着电视里闪动的人影,心里想着昨夜看的漫画书,耳边仿佛响起早上看的动画片主题曲。

随着逐渐长大,我开始上学前班,接着是小学。学前班的日子在嬉闹欢笑中很快度过。小学的日子在鸟儿鸣啭枝头,蔚蓝的天,早读时昏昏欲睡的朗诵,午休时的象棋,体育课上的纵情奔跑,以及紧带红领巾的少先课上度过。

放学后回荡在校园里的轻音乐,有着所听过最优美的旋律,而上课铃萦绕在各处角落时,我巴不得不要长有耳朵。

十二岁那年,家中出了变故。

由于父亲生意上的失败,我搬了家,从繁华的市区离开,住进了郊区一处更小的屋子里。由于成绩还算不错,原本预计在市区就读重点中学的我,在父母考虑到通行的不便之后,最后改成了离新家较近的一个不算太差的中学。

父母间的和睦被邻里昼夜不断的争吵声打破,他们的眼眶被潮湿的墙板上沾染着的湿气打湿,他们逐渐被同化,成为了与他们一样的人。祖父祖母也回到家乡的老房子生活,我很少见到他们了。

我与过去的伙伴皆断了联络,依稀听到他们的消息时,我总是装作满不在乎,但心里早已涌起漫天思绪。以往,我与他们相处时总带着某种优越感,但现在,我开始羡慕他们。

由于生活的窘迫,母亲重新开始工作,仿佛已然退伍却被征召回来的老兵,带着沉重的心情复归战场。父亲则是日夜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寻找做生意的机会,像潜伏在水面之下的鳄鱼,耐心守候着猎物,以恢复他以往的繁荣。

一天早上,他们为此爆发了大规模的争吵。母亲希望父亲不要整日游手好闲,而是先去找份工作,父亲则希望母亲能将眼光放得长远些,而不是专注于当下的一得一失。

此起彼伏的争吵声构成了我中学生涯的序曲,这天,我第一次踏入中学的校门。

教室里,泛黄的墙壁有几处脱落,拖不白的地板和擦不黑的黑板勾勒出教室的阴阳两极,我坐在不平稳的座椅上左右晃动,抽屉中的凹陷使我想到恐龙灭绝时砸出的陨石坑,我听着咯吱作响的风扇转动声,却感受不到它吹出来的风,反而是干热的自然风一阵一阵的从外头吹进,仿佛在彰显它健硕的肌肉。班长奋力拉上了窗,窗沿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我盯着天花板上的墙缝,总觉得要掉下尘土来。

老师用地道的口音讲着蹩脚的普通话,或用地道的普通话讲着蹩脚的英语,同学们涨红着脸,努力憋笑,欢乐洋溢在讲台之下,使角落里止不住泪的水笼头显得格格不入。

在第一堂课上,轮到我自我介绍时,我依循着他们的规则,说出了自己的小学。有位同学喊了一声:“城里人!”这便是我初中时的名字。

由于长得较高,我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一道无形的天堑将我和水龙头包围,从教室里隔开。

白天,我在人声嘈杂的教室里缄默。夜晚,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品尝着前所未有的自由。生活仿佛一座大钟楼,我是置身期间的钟摆,在学校和家之间来回摆动。

第一次考试,我的成绩是全班第一。随后的家长会,老师跟父亲说到我的孤僻少言。

“他的成绩如何?”

“全班第一。”

“那不就完了。”

在轮到成绩好的学生家长发言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走到讲台上,说了一通不着边际的话,随后径直走出教室,将背影留给坐在台下的家长们。

他用卡上所剩不多的额度,买了俩瓶还算不错的洋酒,又买了几道我和母亲爱吃的小菜,回了家。

他将东西放到桌上,满脸喜悦地将手机递给我。

“你打电话给你妈,问她回来没?”

母亲不耐烦地接了电话,听到是我的声音,语气稍缓和了些。我同她说明情况。

“我会尽快回来,你们饿了就先吃。”

我有些饿,但我打算等她。父亲好像也是此意,他躺倒在沙发上,看着赛马,时而发出呐喊。

天整个黑下来之后,父亲再次拨通了电话。

“怎么还没到家?”

“公司临时来了事情,不知道要多久,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

父亲闷闷不乐地挂断了电话,开了一瓶酒,径自喝了起来。

“你饿了就先吃,你妈没那么快了。”

“我不饿。”

屏幕不时地闪动,父亲频繁切换着频道,一会儿是足球,一会儿是格斗,一会儿又切换成动物或地理之类的,但都没有令他停留太久。

“你考了第一名,是我的骄傲。”父亲突然开口说。

“嗯。”

“你老师说,你在学校不爱说话。”

“他们讲话很低俗,我不喜欢跟他们说话。”

“儿子,你得学会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父亲我当年正是因此而成功。”

他一口气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喝干。

不知过了多久,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母亲回来了。

母亲脱下鞋,疲惫的坐在餐桌上,父亲将有些发凉的小菜一个一个加热,我给母亲倒了一杯热水,也坐了下来。

父亲开了第二支酒,给自己和母亲都斟了一杯,坐了下来。

“我来了月事,不能喝酒。”

“对对对,”他一拍脑瓜,“我忘了这茬。”他将母亲的杯子也移到自己面前。

“一天天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是是,”他喝了半杯酒,“今天,我们家只有一件事,为我们的儿子,”他撇了我一眼,“取得全班第一的好成绩,干杯!”

母亲欣慰地看向我,露出了一丝苦笑。

“儿子,你是妈的骄傲。”

“你不知道,今天老师让我上去发言时,台下的家长有多羡慕。”

“是吗?”

“对啊,那个眼神,啧啧啧,简直快要射出嫉妒的光。”

“这样吗?”

“你好像心情不大好?”

“我说,你身为一个男人,也该担负起养家的责任了吧。”她话锋一转,眼中露出凶狠的光。

“我怎么听不明白?”他将酒杯放下。

“我每天含辛茹苦上班,可不是为了供你整日吃喝,风风光光得站在讲台上。”

“我是在等待机遇,沉不住气的人是赚不到钱的。”

“等你等到机遇,催债的信息就要把我压跨了。”

“假装没看见就是,现在又饿不到你,他们还能把你杀了不成?”他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这酒多少钱?”

“俩百。”

“你可真够行的。”她放下筷子,倒吸了一口气。

紧张的气氛充斥在空气中,我举着筷子,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吃。

“今天,同事给我推荐了一个工作,每天坐在办公室里给老板出谋划策就行,一天俩百,我说先容我回来跟你商量。”

“你将家里的情况说给外人了?”

“只说了他一人。”

“这是背叛!”他重重的将酒杯砸在桌上,玻璃在空气中迸裂,碎成了若干块洒落在桌子和地板上。

“我这是为了你好!”母亲站起来,发出尖利的吼声。

“你嫁过来之后,除了今年,我有让你一点苦头吗!”父亲也站起来,气势汹汹的还击,“那么多年,我让你吃穿不愁,从不需要为生计而发愁,我有说过一丝一毫吗!而现在,才几个月,你就已经变的这般刻薄,我每天穿梭于各处大街小巷,寻觅潜藏在水底下的机会,你却只以为我是在游手好闲。”

母亲又坐了下来,崩溃大哭。

“好!本来我已经有了一个做生意的计划,正准备与你商量,但估计开始时是赚不到钱的,不过现在我看明白了,你是不可能支持的!”

父亲摇摇晃晃直接将酒瓶拿起,一饮而尽。

“明天开始,我就去找工做,至于你那个不知道什么鸟同事推荐的工作,”他差点跌倒,用手撑着桌子,“叫他滚吧,我不需要他的怜悯。”

他大力甩门,离开了家。

我怔在原地,忘了自己的存在。

我的记忆中只剩下母亲的哭声。

我感到有些口渴,从柜子里拿出最后一瓶红酒,用起子起开,喝了一口。

真是十足的好酒,滋味醇厚,入口微甜,令人心旷神怡。

我闭上眼,顺滑的酒液随着曲折的道路流进心房。我的思绪被它冲着走,毫无反抗之力。我被带到了一堵高墙之前,那是心房的防火墙。我透过上面的零碎小孔努力朝里张望。

一个男孩躲在厕所的隔间,不住地发抖。

我躲在厕所的隔间,不住地发抖。

我听到了繁杂的脚步声。

“咣当”一声,紧锁着的门被踢开了,他们将我拖了出来。

一个巴掌呼在我的脸上,我的脸火辣辣得疼。

一个小个子男生先发出质问:“老大认下你来,众兄弟也都待你不薄,你怎敢背刺老大的女人?”

众人纷纷附和,无数审判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正因为如此,我才一直拒绝她,你们能不能...”

“啪”的一声,又一个巴掌甩在我的另一边脸上,这次是这个小个子男生,力道明显不如刚刚的那一巴掌,但依然疼得厉害。

“还敢狡辩,她的闺蜜跟我们说得一清二楚,明明就是你死赖着她,好你个颠倒是非的城里人,亏我们一直以来那么信任你!”

一个拳头砸到我的嘴上,我的嘴唇被砸破,血腥味充斥在我的口腔中。

“我...”剧烈的疼痛使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我的腔调也随之改变,“我对天发誓,若有一句谎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还敢抵赖!兄弟们给我打,狠狠的打,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城里人。”

无数拳脚落在我身上,我像刺猬似的缩成一团,可我没有尖刺。

一个不同寻常又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他们都停了手,站在一边。

他径直走到了我面前,俯视着像狗一样缩着的我。

“兄弟们不懂事,错怪了你,我知道,你没有背叛我。”他蹲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一个个都去向他道歉,大点声!”他离去前,转头对他们说道。

他们低着头,有些手足无措,还是小个子男生先走到我面前,他咬着牙,极不情愿地小声道了歉,转身离去,从未看我一眼。

其他人也照着做了。

在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我强忍疼痛起了身,走到镜子前,有些认不出自己。我的脸颊红肿,嘴唇溢出不太红的血,我的身上一块青一块红,我的衣服一块湿一块黑。我先洗了手,随后洗了脸和身上弄脏的地方。

我本想去办公室,祈求老师的庇护。可很快,这个想法便被我自己否决。

自那次家长会之后一年来,我试着走出那道天堑,与同学们融入一起。我开始学着他们说话,无论是粗鄙的,低俗的,我都不拒斥,照单全收

。我通过影像得知了男女间的秘密,也感受到夜深人静时自娱自乐的美妙,下课后我与他们躲在厕所里吸烟,放学后我与他们聚在小卖部里喝着啤酒。我们邯郸学步般得学习一套新的语言,一套大人们的说辞。

我们时不时旷课,在必要的课上我们也总是嬉笑着度过。每当他们需要代劳的人时,总找到我,我引以为豪,误以为这是信任的体现。我的成绩一落千丈,若非往昔的积累,我连班上的中位都难以保持。

可成绩是学校的通行证,此时的我显然已经失去了它。

我走出校门,撞到了那个令我得以挨打的她。我不想见到她,将头摆向另一边,快步通过。

“不是我说的,是我朋友...”

“那你为何不阻拦?”

“你没答应我。”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的怒气止不住上涌,顷刻间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厌恶,若非在此之前对她残存着的美好,我真想一拳呼到她脸上。

她没有回答,我迈开步子,走到很远的地方,我才偷偷回头,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洗了澡,用药水擦拭身上的伤疤。

我将房门锁上,躺在床上,闭上眼,任凭泪水将床单打湿。

在那一年余下的时光里,我重新回到了那道天堑之中,我要求老师重新将我安排在一个角落里,老师不太情愿地同意了。我能看出他其实知道些什么,但出于某种考虑,他从未提及。

可能是出于愧疚,自那次事情之后,“老大”和他的“小弟”们也再没找过我的麻烦,只是偶尔能听到他们在背后议论我,或是察觉他们撇向我的目光中包含着鄙夷。

由于习惯了课堂上的懈怠,我将许多时光耗费在窗外的云朵上。我总是根据它们不同的形状去编制场景,有时是动物间的追逐,有时是战场上一场势均力敌的对峙,有时是一场探险,云朵不同的形状是身为“探险家”的我所经历的不同冒险,有时又觉得他们就只是普通的云朵,兴味索然,那些时刻,为了打发时间,我只得逼迫自己专注于课堂。

元旦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我的成绩有所回升,重新排进了班级前十。

随后举行的家长会,父母由于忙碌,都没有来参加。老师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要不是成绩最优秀的那几名学生家长没有到来,他们都不会太过介意。

在得知我的成绩后,父亲说:“从第一名退步到第十名,你是怎么搞的?”

母亲说:“真棒!为了庆祝你重回前十,走!儿子想吃啥,明天放学后妈带你去吃。”

元旦那天,父亲与母亲发生了剧烈的争吵。

起因是街对面新开的烟酒店生意红火,每天进出店门的人数不胜数。

“若是你当初不非逼着我去工作,今天那些钱就都是我们赚的!”父亲朝母亲大吼。

“你可从来没说过,你想开烟酒店!何况,我从没逼过你去找工作!”母亲用同样的语气回应。

“正因为我知道不会得到你的支持,我才不说的!”

“你没说过,又咋知道我会不会支持!要我说,说不定现在这些言论只是你的马后炮!”

这句话像一根引线,点燃了这间狭小的屋子。

他们互相大吼,互相辱骂,父亲砸着为数不多的玻璃制品,母亲撕扯着纸巾,一张又一张,将它们的碎屑撒得到处都是,父亲摔门而出,母亲泪流满面。

“儿子,我只有你了。”她说话带着很重的哭腔。

我走出阳台,一朵烟花在我的头顶炸开,绚丽夺目。

“你知道吗,”我将酒杯放下,“今天中午,我经过店长办公室,听到里面传出令人作呕的声音。”

“怎样的声音?”酒精令我有些昏昏沉沉,我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但应该是这个。

“年老的癞蛤蟆和年轻的白天鹅交配的声音。”我回答他。

我的中考成绩如我所预期般不好不坏。

在关于我选择学校的问题时,父亲和母亲之间少见的进行了和谐的讨论,一年半以来,他们之间往往不是争吵就是沉默,夜里也很少再听到以往他们房间里常会传来的低吟声,从前我不明白那是什么,但我通过影像明白了那是另一种交流。

父亲东奔西走,用尽一切办法,帮我找到个还过得去的高中。他买了三瓶稍微不那么便宜的酒,加几道我和母亲爱吃的小菜,满心喜悦地回到家中。

“他凭成绩都能上一个跟这差不多的。”母亲淡淡地说。

几天之后,母亲带了一个看着接近六十岁的矮胖秃顶男人回家。

他看着我,将一封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递到我面前。上面是我的名字,右下角署着学校名,是一所市区里很是不错的高中,以我的成绩其实非常勉强。

“快谢谢校长。”母亲说。

他拉住母亲的手,“这多见外,我是看中了他的潜力,招他进来是学校的福气。”他的另一只手在母亲的手上胡乱地摸。

“谢谢校长。”

她将钱包递给我,“你拐过街对角,去王阿姨那里买几道好菜,再去到陈叔那里买几瓶好酒,就在马路边买火车票那,妈带你去过的。”

待我回来时,母亲正躺在沙发上,头发有些凌乱。

“校长呢?”我问母亲。

“家里有事,先回去了。

我将东西放到桌上。

“你趁热吃,放凉了不好。”她起身,走回房间,“妈有些累了,先睡一下。”

关房门前,她叮嘱了一声:“酒你还不能喝,你把他放到柜子上,留给爸爸。”

父亲回来时得知此事,赶忙冲进房间,询问母亲如何办到。我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我看到父亲出来时满面春光。

饭桌上,父亲很是高兴,笑容长久地挂在他的脸上。母亲看起来则是心事重重,她心不在焉地附和着父亲的话。后来,他喝得有些醉了,不断说着胡话,她像一位慈母一般照顾他,陪他说着胡话。

这天晚上,我听到久违的低吟声。

在高中的第一堂课上,同学们开始自我介绍。

轮到我说完就读的初中之后,“土鳖子!”有位同学喊道,这是我高中的名字。

如果说初中的教室像是日落前那抹黯淡的余晖,那高中的教室就必定是天明时那抹明亮的朝阳。

高中的教室是由崭新的瓷板砖和完整的木桌椅交织而成的,俩边分别装有空调,风扇也不再咯吱作响,可移动的黑板下潜藏着大尺寸的屏幕,不可移动的讲台上站着不算高大的老师,他们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或与课件里的发音相差无二的英语。

但适应之后便也不觉得与初中时有什么不同了,我依然孤僻,日子依然单调,唯一让我觉得不同的只是每日通行时间的增加。

一个机缘巧合使我在班上名声大噪。

我与班上一位高大的同学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起因是他到处宣称我的学位是母亲在校长床上睡来的。我走到他的座位前,令他住嘴,他反倒说得更加大声,我一拳招呼在他脸上,拉开了这场序幕。

这是一场体格悬殊的战斗,我犹记得我在初一时还高过大多数同龄人,可不知为何三年来身高却几乎原封不动,我的头顶只能触及他的下巴。

我忘情地沉醉于其中,周围的一切我都感受不到。我的身体迸发出无穷的力量,供我向前,沿途的一切阻碍都被我扫清,他的拳头砸在我的脸上,我留下眼泪,却不觉得痛,我的目光将其死死咬住,有一瞬间,他的眼神不再坚定,他怯懦了。

老师将我们分开。

我看着东倒西歪的桌椅,课本洒落一地,同学们围在一旁,有的捂手扶腰,有的脸上带红,这是他们努力过的证明,老师着重表扬了他们。

我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平静。我的嘴角被打破,有些耳鸣,手上沾满血迹,胳膊上到处发青,疼痛感与肌肉的酸痛感一并袭来。

他也好不到哪去。他的嘴角同样被打破,脸上到处是红肿,双手到处发青,他穿着长袖,但从他眼中不断渗出的泪水来看,他浑身的疼痛只会比我有增无减。

老师将我们带到校医室,进行了简单的处理。

我回到家,整晚躲在房间。

第二天,老师在班上对我们进行了严厉的批评,特别是我,毕竟我是先动手的一方,许多同学都可以作证。

校长把我唤去,朝我劈头盖脸的骂,并让我放学后带母亲来一趟。

中午放学时,我才心惊胆颤地将情况告知母亲,且隐瞒了有关他们造谣母亲的部分。

放学后,我走到校门时,母亲已经在门边了。她仔细看了我的伤势,愁眉不展,眼神中充满担忧。

“按规章制度,这已足够勒令退学。”校长仰躺在沙发上,意味深长地说。

母亲低着头,频频道歉,他拉起我的手,唤我一并道歉。

“行了行了,你让孩子出去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不一会儿,母亲出来了,她的脸色不太好看。

我们在路上随便吃了一些东西。

“公司临时有事,妈回公司一趟,待会你自己回家,注意安全。”

“你尽量呆在房间里,这个事情,不要让你爸知道。”

我躺在床上,彻夜难眠。

母亲整晚没有回来。

我将不大的蛋糕拿上桌子,将它整齐地切成三份。

一份给他,一份给我,一份暂且放在一边,不知道明天还需不需要早餐。

我看着盘子里的蛋糕,觉得它比完整时更加好看。

我有了一个朋友。

我们的情谊萌发与拳头,正式开始于体育课之后他递来的一瓶水。

“我为我曾经说过的话道歉。”

我面无表情地接过水。

这天放学,他走到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面,为他所造的谣,向我道歉。

我们一起走出校门。

很快我们就熟络起来,除了上课之外,我们几乎总是呆在一起。

我们是班上特立独行的“俩”,我们的朋友只有彼此。我们一起上厕所,一起去食堂买东西,放学后我们一同在附近游荡,这里离我昔日的家并不远,我带着他穿行于大街小巷之中。

从他的口中,我得知了他是无人管束的孩子。十二岁时,他的父母离了婚,他跟了父亲,母亲在与父亲分别后很快再婚,很少再联系他了,父亲也是终日不着家,除了需要钱的时候,他们几乎不说一句话。

一天放学,我们在附近的山顶上看落日。夕阳的余晖很红,很美,令人想起秋天的落叶,金黄的麦田。

“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他说。

“是啊。”我也感慨道。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在下学期的最后一次测验中,我的成绩依然不理想,虽然单就分数来看的话还是勉强越过了及格线,可在学校里只能排在倒数的位置。

我又一次被唤到校长办公室里。

“明天放学,叫你妈来一趟。”

高二时,成绩和我相近的几名同学都已被调走,他们的座位由几名新来的同学补上,第一次考试成绩出来后,我不出意料得排在了最底下一行。

“我报了补习班,俩个名额,你同我一起去吧。”这天放学,他对我说。

“补习班好贵的啊,我不能让你请这么多钱。”

“就当是陪我去,而且,报俩个名额有优惠,算下来也多不了多少钱。更何况,我还剩挺多钱的。”

我们进行了大半个学期的补习。我们不再四处穿梭,每天放学都到补习班报道,我们成为了最积极的“俩”。

功夫不负有心人,期末的最后一次考试,我的名字已经在名单里中等靠上的位置了。

我们又一次站在山顶上,看着日落。

“谢谢你。”我对他说。

“感谢有你。”他笑笑。

在学期的最后一天,放学后,我和他久违的又一次穿梭于大街小巷,直到饿得不行,我们找了一个啤酒馆坐了下来。

我们就着烧烤喝啤酒,脸有些发红,说话时带着微微的醉意。

他拉着我的手,我们纵情恣意,陶醉其间,霓虹灯散发出的光将周围的一切映照在一片五彩斑斓的朦胧之中。

“我喜欢你。”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不确定自己听得是否真切。

“哈哈哈,我开玩笑呢。”

我们在酒馆待了很久,快到末班车的时间,我们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朝车站走去。

“其实,”我有些犹豫,但我还是决定将这些深藏已久的想法说出来,“你可能从未造我的谣。”

“什么意思?”他怔了一下。

“就是最开始那件事。”

“打架那次?”

“对。”

“那是谣言。”

“我也希望他是。”我有些想哭,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他递过来一张纸巾,随后紧紧抱住我。

我的泪水哗啦啦流淌。

稍带我平静些后,他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婚吗,我爸妈。”

我摇摇头。

“我妈出轨了,跟一个比我爸要大十岁的生意人,我爸发现之后当即提出离婚,她什么也没说,很干脆地同意了,那个生意人现在是我同母异父妹妹的爸爸,他女儿也快要五岁了。”

这突如其来的吐露将我打得措手不及,仿佛一个复杂代码在内存已然被占满的系统里运行,我的大脑宕机了。

“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他挤出一个微笑,勾着我的肩,我们重新走向车站。

他送我上了车,向我道别。

“开学见。”

“嗯。”

我上了车,透过窗户,看着他走到另一边的车站上。学校仿佛画中的对称线,将我与他的家整齐得分割在城市的左右边缘。

以往总嫌短的寒假在今年显得格外漫长与无趣。我几乎整个寒假未曾出门,只在春节时回了一趟家乡。自打重新回到家乡生活之后,祖父母明显的衰老了,他们的头发一年比一年稀疏,腰一年比一年弯得更低,脸上也几乎见不到血色。

我将大把的时间花在游戏与互联网上,偶尔也看看书,同他每日保持着联系,期盼着开学与他见面。

我的愿望落了空,一枚深埋已久的地雷在我的家中炸开。

父亲通过好友得知母亲与校长一同走进酒店,随后父亲赶到时又亲眼看到母亲从酒店里出来。

我不知道那一刻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天母亲泪流满面地回了家,她看了我一眼,径直回了房间,锁上门。我隔着房门聆听,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以及母亲的阵阵哭声。

我很快想到了那件我已预感过多次的事情。

她打开房门,见我伫立在门口,吓了一跳。她用衣袖飞快地揩拭眼角,随后放下手里的行李箱,紧紧地抱住我。

“妈回一趟你外婆家,你要照顾好自己。”

“好。”

她提上行李箱,走了。

不一会儿,父亲涨红着脸,怒气冲冲地踢开了门,他的眼角红肿,脸颊挂着泪痕,他看到我。

“她呢?”

“谁?”

“你妈。”

“去外婆那了。”

“你要跟爸还是跟妈?”

“什么意思?”我心中所想坐了实。

“你妈她...”他艰难地吐出后几个字,“睡你们校长床上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他们很快就正式离婚,母亲最后一次踏进家门带走行李时,恰逢我不在家的那几天。

其实相比父亲我更亲近母亲,但我不愿跟有着这样污点的母亲生活,每当想起校长那矮胖的身躯曾将母亲压在身下,我就不经反胃,一阵干呕,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那肥大的秃顶总是萦绕在我的睡梦中。

“我想去散散心。”我在餐桌上对父亲说。

“好,注意安全。”

我沿着记忆中的道路向学校走去,从白天走到黑夜,当我看见熟悉的学校映入眼帘时,它已灯火全息,笼罩在月光之下。

我在附近的网吧过了夜。

第二天我早早离开了网吧,在熟悉的车站旁找到一处高点。

我躲在上面,看见熟悉的身影下了车,朝学校走去。他好像高了些,也瘦了些,神色有些严峻,脚步有些匆忙。他在手机上向我发了许多消息,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关切与担忧,但自那天以后,我再没回复过他。

我走过一条条一年多来我们常游荡的街道,吃了一家家我们常吃的小吃摊。中午时,我爬上那座山顶,顶着太阳耀眼的光芒,看着它。

我找了个阴凉处,坐了许久,忘却了时间,直到口干舌燥将我拉回现实,我才有气无力地下了山,朝那座啤酒馆走去。

啤酒馆还没到营业时间。

我在隔壁的超市里,买了俩罐啤酒,一包薯片,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吃了起来。

临近放学时,我再次躲回那处高点上。我看着他穿过马路,上了车。

“别了,我的朋友。”我小声向他道了别。我拿起手机,看完他新发来的消息之后,将他从列表里删除。

三天后的晚上,我回到了家。

“跟爸还是跟妈?”他问。

“我想一个人,去靠海的地方生活。”

“你的学业怎么办?”

“我不想读书了。”

“你一个人,怎么生活?”

“你也是十六岁一个人到这里生活的。”

“时代不一样。”

“我也跟你不一样。”

在轰轰隆隆的火车进站声中,我通过电话得知了祖父的离世。

“你爷爷是被那个贱人气死的。”父亲在电话那头说。

“嗯。”

我用手摸了摸口袋,确认里面的钱还在。

我挂断电话,提着沉重的行李箱登上火车。

火车缓缓开动,我回过头,望着家的方向。

切完之后,我才想起少了什么。

我取出一根蜡烛,插在我盆子里的那块蛋糕上,将它点燃,关上灯。

我闭上眼,不知道该许什么愿。

我成为了书店的正式员工。这是俩年以来我第一次获得正式员工的身份。

而且,我终于成年,可以不用再住在脏乱老旧的地下旅馆里了。

我在离书店不很远的矮楼里租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屋,我正是看中了它的不起眼,以及它所带来的廉价。

我请了俩天假用来搬家,结果第一天晚上,我就搬完了全部东西,还将新居简单打扫了一通。旅馆老板极力挽留我,并承诺免除我的未成年费,这是旅馆老板对所有未成年人都加收的一笔额外费用。

我只是冷漠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作为对我冷漠的回击,他没有归还我押金。

我买了一些烧烤,一瓶红酒,回到新居。

我向店长取消了明天的假期。取出红酒,才想起来忘了买开瓶器,于是,我又下楼买开瓶器。

最便宜的开瓶器十五元,我将手揣进兜里,刚交完新居押金的口袋里只剩下十三元,工资要明天才能发。

于是我买了四罐啤酒回家,路上一位老人向我乞讨,我将最后的一元给了他。

三罐酒下肚之后,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手里还够钱用不?”

“有的,爸,应付生活不会有问题。”

“好,那明天爸再去银行给你汇点钱过去,你买些好的吃,平日里不要太省,营养要跟上,不够钱的时候就给爸打电话。”

“好,谢谢爸。”

挂上电话,我的头开始变重,有些昏沉沉,我开了最后一罐啤酒,一口气喝完,随后排空膀胱,躺到床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转正之后,除了之前整理书架和打扫卫生的工作之外,我也参与到给新书分类,还有指引顾客的工作。我将书店的布局重新仔细地过了一遍,什么类型的书在什么位置,什么作家的书在什么位置,那些知名度比较高的书在什么位置,我都努力记下来。

书店来了一批新书,种类不少,由我和一位女孩负责分类。我们看着书的简介,有时也大致翻一翻,以此给它们分类。我们全身心投入其间,只说必要的话,午饭时也未停歇。

我们是最后俩个离开书店的人,走出大门时,天已经彻底得黑了,街上的行人也已不多。

我的肚子饿得发疼,我想她也不例外。

“你肚子饿吗?”她突然开口。

“有些,你呢?”

“我饿得不行了,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

“好。”

我们找到一家烧烤摊坐了下来,点了几瓶啤酒。

“啤酒喝吧?”点完之后,她才问我。

“喝。”

“有啥不吃的没?”

“都吃。”

我们在一处较靠外的座位上坐下。夜晚的风凉快宜人,特别是在靠海的地方,空气中夹带着海水的气息。

“你来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同你说话。”

“我也是。”

她举起酒杯,朝我干杯。“恭喜你,转正顺利。”

就着烧烤,几瓶啤酒很快就被我们喝完。她唤来老板,又加了几瓶啤酒。

今天的月亮洁白如雪,很圆,很美。我看着她浅浅的微笑,俩抹红晕爬上了她的脸颊,她乌黑的长发随风起舞,令我看得陶醉,心驰神往。

我们聊了许多,从工作到生活,从电影到诗歌,我们一同为达西与伊丽莎白喜悦,又一同为芳汀的悲惨命运揪心。

直到大脑昏昏沉沉,人群开始散去,我们才意犹未竟的离开。我们的家位于相反的方向,但都能步行抵达,于是,我决定先送她回家。

“我们忘付账了!”我突然想起来,掉头往回走。

她拉住我的手:“我已经付过啦。”

“什么时候付的?”我停下脚步

“聊到杰克和罗丝的时候。”她拽着我走。

她的脚步有些飘忽,走路东摇西摆,我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肩,防止她摔倒。我感到呼吸有些紧促,脸上有些发热,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

我们在她的楼下分了别,她叮嘱我路上小心,并感谢我送她回家,我也向她道了别。

我一路胡思乱想,到家后才发觉原来走了那么久。我飞快地洗了澡,躺在床上,合上眼。

思绪依然纷乱,我迟迟无法入睡。突然,我想起了那瓶红酒,于是,我下楼买了一个开瓶器,将酒起开,对着瓶子喝了起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纷乱的思绪渐渐平复了下来,头又开始有些昏昏沉沉,并以极快的速度加深。我放下喝了一半的酒瓶,倒在床上。

第二天,我罕见的迟了到。

“二十岁生日快乐。”她兴奋地开了灯,看着吹灭蜡烛的我。

她走过来,在我的嘴上亲了一口,“你许了什么愿望?”

“啊?”

“许愿啊,你没有许愿吗?”

“要许愿吗?”

“那肯定啊。”她换上了一根新的蜡烛,点燃,再次关上了灯。

“我们再来一次。”

我吹灭蜡烛,她打开灯,过来拉着我的手,“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希望我们健健康康。”

“没有啦?”她有些泄气。

“我觉得这就很好了。”

“你不想我们永远在一起啊?”她有些不高兴。

“想啊。”

“那你干嘛不许愿?”

“我没想到。”

她松开拉着我的手,将她们交叉在胸前。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过生日,”我看着她,摸着她的脸说,“谢谢你。”

她重又拉起我的手。

我们吃了很多巧克力蛋糕,直到肚子都鼓撑起来。她将剩下的部分放进冰箱,“可以当作明天的早餐。”她朝我说。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这里过夜,我们躺在一起,相拥着入睡,不断亲吻,但没做那件事。

巧克力的浓郁香味在口中化开,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他津津有味地吃着,时不时抬头看我。

我将盘中的蛋糕吃完之后,有些发腻,喝下一大口红酒。

我从果篮里扯下一根香蕉,将它的皮剥去,吃了一口。太软了,已经有些烂了,我将它们吐了出来,剩下的一截也被我丢掉。

在我二十岁生日之后不久,她母亲在上街买菜时,被车撞倒,下身瘫痪了。

她的泪水整日未曾停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陪着她。给她倒水,给她纸巾,给她拥抱,给她亲吻。

她年幼的妹妹刚上小学,年老的祖母身体也大不如前,头已泛白的父亲终日为生活奔波,我们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也确实已经注定。

她辞了职,买好火车票,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这里过夜。

痛苦使我们彻夜未眠,床单被泪水打湿,相拥时也不再感受到彼此悸动的心跳,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空气中。

我请了假,送她到车站,目睹她上了火车,她哭肿着的红眼紧紧注视着我,我听着轰轰隆隆的声响,看着车尾消失在远方。

我心爱的人走了。

我们从未提及分手,但心里却都一清二楚,名为命运的高墙已将我们彻底隔开。

像行将煮沸的水壶断了电,快到终点的赛车爆了胎。我们在即将抵达山顶时坠落悬崖,落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回忆的浪潮阵阵袭来,惊扰着刚刚泛起的浅薄睡意。

孩童失去所心爱之物可以恣意大哭,纵情宣泄,于是,为了彰显自己已经有所不同,留给成年人的便只剩下沉默了。

我不再热情于工作,也不再在下班后流连忘返于书香之中,我买了一台新的电脑,重又回到互联网的世界中。

在二十一岁的生日夜,我蜷缩在床的边缘,将头埋入被子里大哭,这是成年以来,我第一次哭。

待我平静些后,我想起父亲,拨通了他的电话。

“喂?”父亲接起电话,我听到了他那边异常嘈杂的吆喝声。

“爸,是我。”

“噢,儿子啊!啥事?”他的语调隔着电话依然透露出一股浓浓的酒气。

“没事,爸,就是给你报个平安,你过得咋样?”

“爸好着嘞,吃得下睡得着,还自由自在,比她在的时候要好过太多了。”

我如鲠在喉,心中别有一番滋味,不知该如何接话。

“儿子,你咋样?”

还未待我回答,电话那头传来了女人的娇嗔,“王哥,干嘛呢,跟谁打电话呢?”

“我好着呢,爸,我要睡觉了,你自己多注意身体。”

“好,那你去睡吧。”

“谁啊,王哥?”依然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侄子。”

我挂断了电话。

我下楼买了一瓶红酒上来,却迟迟找寻不到开瓶器。我想起来,是她怕我多喝酒,把开瓶器带走了。

我叹了口气,下楼买了几罐啤酒。啤酒度数低,喝了也没关系。走出店门时我又觉得就算今天不喝好像也该备个开瓶器,于是又折返了回去。

我躺在床上,看着地上空了的啤酒罐和红酒瓶,沉沉睡去。

手机一页未眠,它睁着眼,停留在一片过往的聊天框之内。

公司来了一个新员工,由我带她上手工作。

“多谢关照。”她将第一块烤熟的肉夹到我碗里。

今天她正式转为正式员工,为了表达对我俩个月来帮助她上手工作的感谢,她请我吃这顿烤肉,我没有拒绝。

烤肉有些辣,我点了几瓶啤酒,给她也倒了一杯。

“转正顺利。”我同她干杯,对她说道。

她咧开嘴笑了,一口喝了下去。

我们聊了许多,从生活到工作,从顾客到同事,我们一起笑他们的糗事,又一起吐槽他们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我有些醉醺醺,但她依然清醒,她送我到家楼下,转身上了车。

我摇摇晃晃地上了楼梯,打开门,一倒下便睡去了。

半年后,她在枕边对我说,她离职了。

“为什么离职?”

“我朋友内推我去她们公司任职,钱比这里多,还是双休。”

我有些不悦,这意味着以后我将无法天天见到她,但我尽力不表现出来。

不过她似乎感觉到了。

“每当周六,我就到你这里来。”

我点点头。

我们赤裸着身相拥在一起,紧紧相贴。

在一阵彼此的爱抚亲吻之后,她有了反应,渴望着我进入。

但他不争气地垂着头,任凭她摆弄。

“今天也不行吗?”我问。

“他真是像你一样缄默。”她背过身去,“睡觉吧,不早了。”

我关上床头灯。

我确信他不是真的有问题,有时我也能感受到他正汹涌而出的力量,也常在沉睡中一泻而出,但我又总觉得他有些问题,再需要他时他总是沉睡不起,跟我曾看过片段的很不一样。我忽然察觉到,我已许久没有看那些东西了。

我躲进厕所里,打开手机,看了一会曾为之着魔的画面,依然没有反应。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月之后,我们依然相拥在床上,她依然湿润,他依然沉睡。

她的手机时不时响动,她时不时打开手机,回复信息。

我们通过手机道了别。

我有些难过,但并没有失眠,只是入睡得要晚些。

待闹钟响起,早晨的光透过窗帘洒下,生活好像从未改变。

我洗漱完毕,前往书店。

待拉上大门,回到家中,打开不再闪动的屏幕,生活又好像面目全非。

我打开电脑,全身心投入其间。

忘却过去,忘却时间,直到天蒙蒙亮,我才意识到多少该要睡上一会。

我躺了下去,思绪不停地转。

不知是醒着以为睡去,还是梦到自己醒着。

我将烂掉的香蕉丢到厨房的垃圾桶里,拿起架子上的水果刀,磨了起来。

“刀就像人一样,需要磨练。”我想起了这句不知从哪听来的话,

刀越磨越利,人越磨越平,怎会一样?

我听着磨刀时节律的声响。

在一次同店长一并前往的新书发布会上,我结识了一位出版社销售部的男人。

店长将此书是否上架,上架多少,以及定价等事宜全权交由我。

我与他的商谈非常顺利,新书的价格很实惠,内容扣人心弦,引人深思,读者们自发向身边的亲朋好友做起了广告,很快就被销售一空。

第二轮,第三轮的进货接踵而至,我与他在你来我往的合作之下,也很快成为了朋友。

我们在闲暇时相约着打篮球,或是去海边吹吹晚风,吃吃烧烤,喝喝啤酒。有时,我们也看看新近上映的好电影,或是试试新开的饭馆,他教我打台球,我教他玩电子游戏。

我喜欢跟他手搭手,肩并肩的走在海边的栈道上。特别是在喝了酒的时刻,我不再羡慕他人。

我与他同坐在沙滩上,看着满天的星星。这是炎热夏日里的夜空,我与他赤身同坐在沙滩上,他很高大,身上成块的肌肉彰显着男性的魅力。

“我已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多星星了。”他感叹道。

“我也是。”

“小时候,我坐在家乡的田野上,一抬头便是漫天星辰。我吹着夏夜的晚风,阵阵蝉鸣传入我的耳边,天空是灰色的,月亮高悬夜空,或圆或缺,田间的野草随风摆动,我轻抚着它们,防止它们被风吹跑。这一切交织而成,合构成一幅美丽的画,深深刻入我心,这是我记忆中的片段,一段怀念却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现在,在城市的街道上,一抬头只有高楼大厦,我吹着大楼里飘出来的冷风,阵阵油门声传入我的耳边,天空是黑色的,广告牌高悬楼顶,或圆或方,地上的纸屑随着气流飘动,我捡起它们,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这一切交织而成,成为典型的城市风景画,深深的映入我们的生活,每天都能见到,一种就在当下却难以珍惜的生活。”

“你的改编真好。”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你说得很妙,像书里的那种表达。”

我们又干了一杯。

“我总觉得,那些奔着高楼大厦来的人,往往也会被困于其中。那些高楼大厦仿佛监狱里的高墙,将他们困在名为未来的监狱里面。他们早出晚归,只为了赚钱,他们的生活也是以此来构建的,朋友的维系是为了人脉,与领导拉近关系是为了获得工作上的方便,在选择另一半的问题时,也不再出于那悸动的心,而是变成了数学题。他们将彼此关系中的投入和产出转换成某种可估量的数值,放在天平的俩边比称,又或是单纯的以对方物质上的富足,或是合适与否,作为唯一的参考依据。”

“是什么让人们变成了这样?做事不再出于本心,身处眼下却只想着遥不可及的未来?”

“也许,我们都被社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不屑地笑了,“包括我自己,好像也早已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风有些冷了,我重又将衣服套上。

“那你打算怎么做?”我问他。

“明天,我要去跟一位女孩见面。是我妈托人介绍的,和我是同乡,年龄和我们差不多,二十六岁,个子不高,偏瘦,长得还算过得去,比较安静,据说和我的性格很搭,家里一个哥,父母温馨和睦,在银行上班。”

“当然,这都是他们说的,实际怎么样还得见了才能知道。”他又补充道。

我明白事成之后意味着什么,因此,我希望她越丑越好。

“你想要结婚了吗?”

“谈不上多想,但好像也觉得该到这样的年纪了,有时自己也觉得,有一个人陪伴没什么不好的。就像我刚刚所说,我好像早已成为了他们的一员。”

我低下头,抓起一把沙子。

他看出了我的不悦,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别担心,我依然是我,尽管被他们有所影响。”

“嗯。”

他的婚礼那天,我主动承接了一个拜访工作,到邻近的城市去了。

我通过手机向他发送了红包表示祝贺,同时又以工作为由为我的无法到场辩护。他的回复中没有太多遗憾,就好像早已预料到了我不会到场。也许是这一年来我对他的态度转变太过明显,自从第一次见到他们之后,我就有意疏远他。

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他们。

饭后,我们三个在公园里散步。我感到膀胱有些胀,又或许是不想看到他们如此亲密地走在路上,总之,我让他们先走,我去下厕所再跟上来。

我故意走得缓慢,待我重新跟上他们时,他们已走出去有一段了。我静悄悄地靠近他们,想要给他们个惊喜。

“你说,你那个朋友,会不会有点那个...”快到他们背后时,她说,我小心翼翼地停下脚步。

“有点什么?”他问。

“像弯的。”她回答。

我想要上去反驳,但好像连我自己都没有底气,强烈的羞耻感扑面而来,顷刻间将我淹没。我转身离去,像走来时一般静悄悄。

我再未同他们见过面。同时,为了彻底排除可能,每当他要拜访店里的那天,我都以某种理由请假,又以某种理由,将与他对接的工作交还给店长,且推荐了一个同事接手。

店长开始时有些疑惑,他不明白为何我会拒绝这项有利可图的工作,更何况他知道我与他的关系,但他终归是爽快的同意了。

我重新又回到了钟摆式的俩点摆动的生活,仿佛这才是我人生的正轨,以往种种不寻常的日子,只不过是钟摆脱离了轨道。

我试图重新沉浸在互联网的世界中,但它如那些逝去的时光一般,回不去了。

梦境中,吃饭时,甚或在游戏中,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

一把无形的刀将我精准地切割成俩块,我的身体生活在当下,灵魂却生活在过去。

我越来越寡言,情绪也几乎不再有起伏,也许正因为此,同事们也越来越少同我说话。店长将我唤进办公室,就此与我讨论许多。但收效甚微,后来,他也就不再唤我进去了。

下班后,我漫无目的地穿梭于曾与他到过的地方,但又担心撞见他,因此处处谨小慎微。

我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换句话说,我不再对人世有任何留念。那曾埋藏多年的念头重又在我心头浮现,并且越来越频繁。

一天深夜,我低着头行走在路上,脑海中依然充盈着这股念头。不经意间穿过一处寺庙时,一名穿着袈裟的和尚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前,将一本名为《人生如何解脱》的书递给我,双手合十向我行礼,说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转身离去。

它的名字顷刻间将我吸引,我情不自禁地快步回家,翻开书本。

【人生痛苦漫长,唯死才能解脱。】

什么嘛,谁不知道死了可以解脱。

【可是,死亡又是那么遥远,难道我们就只有一直忍受痛苦,直到死去吗?】

对啊,莫非我非得等到老死吗?

【不。每个人生下来都有自己的使命,我们的人生也只是为了完成使命,也就是说,只要完成了使命,我们便可以自己决定死亡。】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什么是我们的使命?】

【许多年前,无量天尊在无量山上,对众弟子说道:“今生今世所欠之恩,便是你需偿还的使命,......】

我看得入了神,书中的许多内容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我忘却了一切,一口气看到结尾。

【天禅大师也有自己的使命,他的使命便是协助众弟子早日解脱,此刻,他正游经此地,想要寻找大师解惑的弟子们,请于本月17号早上八点在城西街17号石狮子处集合。】

我将磨刀石冲过一遍,放在一边,随后仔细地清洗着水果刀。

刀身上冒出泡沫,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将它们抹去,既不划伤手指,也不放过每个角落。

锋利的刀在白炽灯的照耀下闪出骇人的白光,使我握着它的手有些发抖。

我将水龙头扭紧,水滴顺着我的指尖落到台上,我忘了将双手擦干。

这天我请了假。我看着手里的字条,仔细核对路上的标牌,担心自己走错位置。

看见那座石狮子时,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下来。

我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座石狮子下。

我站定了一会儿之后,一个穿着袈裟的和尚走来,让我跟着他走。

他低着头,我看不出是否是前几日将书递给我的那个,但我没有过多犹豫,跟着他走。

他走起路来像风一样轻柔,快速,不发出一点声响。我学着他的步调,但显然无法像他一样将俩者兼顾的天衣无缝,为了跟得上他,我的脚步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声响。

我们在胡同里不断穿行,几乎每隔几步就要拐一个弯。有时,我觉得两旁的楼是那样熟悉,让我觉得仿佛是在原地打转,又或许确是这样。

在走了好一阵之后,他拐上了一个楼梯,上去之后,又拐上了另一个楼梯,最后我们走进一座烂尾楼,在一道黑色幕布后面,我见到了他。

他手持一把乌黑的禅杖伫立台上,有些发白的长发自然的披散到肩膀上,他的面容安详,左右眼有些不一样,他看着我,手对着台下的小圆椅,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坐,先生。”

台下已经坐有俩位身穿袈裟的和尚,我认出了将书递予我的那位,我转过身去,刚刚带我进来的男人已经不在了,我坐到较靠后的位子上,在我的前面还有四位穿着社会衣服的人,两男两女,加上我,坐在台下的总共有七个人。

见我坐下,他闭上眼,念了一段我听不懂的咒语。

待他睁开眼,一位和尚从座位上起身,“天禅大师说的是,感谢无量天尊的庇佑,又一位饱受苦难之人将要获得解脱。”

“先生,您是为此而来吗?”大师走到我面前,对我躬身询问。

“我还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我赶忙站起身。

“那您愿意先到台上,将您的故事告诉无量天尊吗?”

众人期许的目光看向我。

“无量天尊会为你解答。”他补充道,用坚定的眼神看向我。

“愿意。”

他握着我的手,引着我庄严地走到台上,他点燃了三柱香,跪到垫子上,对着一块石像拜了又拜,随后闭上眼,念着咒语。

那便是无量天尊像,他身披袈裟,紧闭着眼,露出慈祥地笑。

“三拜之后,闭上眼,将一切告知无量天尊。

【一日,无量神明在无量山上授课时,发生了强烈的地震,顿时地动山摇,转眼间山就要崩塌,众弟子陷入危难。

“我们就要获得解脱了吗?”

无量天尊没有回答。只见霎时间,无量天尊全身发出一道耀眼的金光,众弟子都闭上了眼,待众弟子得以睁眼时,无量天尊已将全身幻化成无数块石头,大小不均,形状不一,它们四散开去,牢牢地补在了山上被震碎的几处缺口,众弟子方得以安然无恙。

待地震止息,众弟子仍不见无量天尊,茫然无措。

此时,他们脚下的山突然发出声音。“待使命完成,方可解脱。”

原来,无量天尊已将肉身幻化成山,守护着这一方安宁。】

我想起了书中的这段故事。

“这石像?”我小声问。

“这便是用那无量山上的石头做成的无量天尊像。”他回答我。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三柱香,跪在垫子上,开始讲述我的过往,除了我曾对他们产生过的某种超越友情的情感之外。

我成为了他的弟子,每周六都准时来到此处,听他授道,一同前来的包括我在内基本还是我第一次来时见到的那七个人。期间时而出现些新面孔,但都只见过短暂的一俩次,多的也不超过四次,因此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

今天,授道完毕后,大师叫我留下来。

他跪在垫子上,对着那座石像,拜了又拜,随后念了一串咒语。

这是我从未听过的咒语,因此并没有听懂。

他将手中的笅杯摔了又摔,直到它们一平一凸。

“时候到了,该洗“纳”澡了。”他对我说。

“大师,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方才我向无量天尊请示,是否到了可以告知你使命的时候,无量天尊同意了,因此,你需沐浴净身,“纳”受使命才能不沾染杂质。”

俩位和尚将我引到讲台,将黑布掀开,此时我也才知道原来这后方还藏着一处空间。

里面摆着一个圆形的浴盆,有些破旧,估摸着已有些岁月了。里面装着水,由于光线很暗,看不出是否清澈。

俩位和尚将幕布拉上,退了出去。我低头嗅了嗅,水没有什么味道。

我脱去衣服,入到盆中,水有些冷了,好在天气还不算冷,我用手沾上水在身上揩拭。

我洗得很仔细,不放过任何一处。洗漱完毕时,我站起身。

“洗罢了吗?”外面传来大师的声音。

“洗罢了,大师。”

“你先不要穿上衣服,待我向无量天尊询问。”

我站在幕布后面,仔细聆听。

他念着咒语,将笅杯一次次摔向地面。一会儿之后,突然重又安静了下来,他低沉着声音对我说:“我现在就将他的旨意转达给你,你仔细听。”

我握着水果刀坐回餐桌,他继续狼吞虎咽地吃着,盘中的蛋糕已经见了底。

见我坐下,他朝我发出声响,我心不在焉,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吃饱了吗?”我问他。

他发出声音回应我。

“是时候了。”我对他说

我将手中的刀握紧。

我的使命便是帮助那些还未完成使命的贫困人士,以帮助他们撑到他们得以完成使命的时候。

我问大师:“如何帮助他们?”

“我曾在慈善机构工作,理事长是我的上司,多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其中一位身穿袈裟的和尚说道,我认出来,这是将书递予我的那位。

大师好像也有些诧异。

“现在还保持着联系吗?”

“是的,大师,而且据我所知,现在有一所贫困地区的学校,连给孩子们买课本的钱还没凑齐。”

他们的目光同时汇集到我的身上。

“这算是完成使命吗?”我问。

“算。”

我摸摸口袋,里面并没有多少钱。近年来手机支付的兴起,大大改变了人们的支付习惯,我也不例外。

他们犀利的眼神顷刻间便看出了我的窘迫,那位和尚熟练地打开手机,呈给我一个二维码。

我有些忧虑,但并不是出于不想捐钱,而是不知道该给多少合适。正当忧虑之际,我看到手机上已经弹出了金额。我呼了一口气,虽然金额不小,但总算不用为此而发愁。

我干净利落地转了过去。

和尚替他们感谢了我,大师则是恭喜我离完成使命又近了一步。

一个月后,为了给孩子们提供课桌,我又捐了一笔。学校给我送来了一条狗,作为感谢。这是一只很乖的狗,除了吃东西狼吞虎咽之外,我几乎挑不出任何问题,也可能是由于我从来不以人类的眼光来苛求他。

早晨上班时,他总是吠叫着向我道别。晚上到家时,他总是坐在门口,夹着尾巴欢迎。偶尔因为某些事情晚些到家时,也不例外。在闲暇的晚上,我便带着他出去散步,这是他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某些时刻,我也被他感染,露出久违的笑容。这种时刻,我总是想,人类智慧的意义是什么?空有着生物种群中一骑绝尘的智慧,到头来却还没有狗过得开心。

我把每周的休息日都定在周六,每天起床和入睡前,我都要闭上眼,虔诚地念咒。

“关外的儿童医院遭遇地震,损失不小。”在又一次授道结束后,和尚对我说。

我在留下足够我用度到下次工资日的钱之后,将其余的钱都转了过去。

“你的使命就要圆满了。”天禅大师在我身后说道。

“余额不足。”收银员没好气的说,连头都没抬起。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赶忙将手里拿着的矿泉水放了下去。

我走出店外,用手机查看每一张卡,才发现每张信用卡都已满额了。

此时,我才察觉,原来自从第一次使用信用卡捐款以来,不知不觉已经有了这么多张了。在此之前,我一直用着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勉强维持着生活的正常,某些时刻,竟也忘了自己欠着钱款,直到此刻,源源不断的捐款将平衡彻底打破。

第二天授道完毕后,他们依然把我留下。

“我的使命完成了吗?”这次是我主动开口。

他再次跪在垫子上,念着咒语,摔着笅杯。

不一会儿,他说:“天尊说,还差最后一点,便完成全部使命了。”

“可...”虽然早在心里演练过多次,但此刻依然有些说不出口。

“怎么了?”他问。

“我没有钱了。”我一咬牙说了出来。

他怔了一下,他身后的和尚也跟着怔了一下。

“但是,天尊说,还差一些使命。”

“我连信用卡都刷不出来了。”我将手机打开,一个界面一个界面给他们看。

一段长久的沉默。

“你已经尽了全部的力了。”他安抚似的说。

“对不起。”

“你想要解脱了吗?”他问。

我想要解脱了吗?我在心中自问。

曾今,我确曾无比渴望,但那些感觉却有如尘封的记忆一般久远。不觉间,我意识到,那股念头已有一阵子没想起了。世间令我留恋的是什么呢?每夜安坐在门后等我的他?还是那些等待我帮助的人?但此时的我已经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再帮助他们了。房东的催租短信像闹钟一般在每周五晚上准时发来,我已经半年没有交房租了,若非十几年来的诚信积累,说不定我早已无家可归。家?我的家何在呢?也许从我踏入高中校门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没有家了。就算母亲的勾当没有被发现,她又将以何种姿态面对父亲,表面上的欢愉又能维系多久?

那股念头重又在我脑海中游荡,轰隆作响。

“想。”

他点头,重新跪回垫子上,念着咒语。

在多次摔落之后,笅杯一凸一平。

“天尊赐予你解脱。”他对我说。

“可我的使命...”

“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力,天尊都看在眼里,宽许了。”

“可...狗怎么办?”

“狗?”

“学校给我的那只。”

“随便找个人收留就好啦。”

“可他要是不想怎么办?”

“让它一起解脱也行。”

“天尊会同意的。”他补充了一句。

此刻,他坐在我的对面。

我紧握着刀,对向他。

为了不让他承受我曾品尝过的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我靠近他,将刀尖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他睁大眼睛瞪着我,发出了痛苦的哀嚎,直到血液不断从他身上涌出,他倒了下去,有气无力地朝我发出最后的几声轻唤。

我轻轻抚摸着他颤抖的身体,那呼吸的微弱让我想到生命的渺小,对于浩瀚的宇宙来说,我也只是可有可无的一粒微尘。

泪水划过我的脸颊,温暖湿润。

我给父亲打了最后一个电话。铃声响了许久,无人接听。

他的身体不再起伏,我将刀缓缓拔出,洗了又洗,直到崭新如初,不再有一丝红。

我坐在椅子上,双手反握着刀柄,颤抖得厉害,我努力将刀尖对准心脏。

我闭上眼,往昔的记忆被大脑剪辑成一部精致的电影,在我的脑海中映现。

一帧接一帧,一幕又一幕,直到演职人员的名单开始浮现,刀尖狠狠地刺入我的心脏。

片尾的彩蛋浮现。

【我悄悄地靠近他们。

“你说,你那个朋友,会不会有点那个...”

“有点什么?”

“像弯的。”

“有可能,”他笑了一声,“最近他的新书出版,我第一时间看了,看完之后,更加重了我的怀疑。”

她也笑了。

笑完之后,她说:“我觉得你今天这个朋友很好。”

“是吧,我早就跟你这么说了。”

远方,一个男人早已远去。】

几天后的某个新闻网站上,有关一位明星跟某位异性一同出现的新闻几乎占据了整幅画面,俩边夹杂着一些与他们相关的其他新闻。在下拉到底的不起眼角落里,有这样一条新闻,点击量很惨淡。

【一男子一狗死于出租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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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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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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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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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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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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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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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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