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只爱张爱玲,张爱玲名门闺秀的背景和生动的烟火气息以及她对爱情的忠贞不渝,都让我无比崇尚。
我记得张爱玲有着许多漂亮衣服,记得她的优雅与孤傲,但就是不想去思索她文字中那些隐晦与疼痛。
而杜拉斯这个世人眼中放荡的女人,将那一锅浑浊的爱与欲、龌龊与疼痛,明晃晃地泼在你脸上,从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这大概是我不喜欢她文字的原因,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我不敢去与那个世俗又纯粹的灵魂对话,不敢去理解因为极度缺爱的早熟与叛逆;不敢去苟同酗酒嗜毒、浪荡不堪背后的痛苦;不敢去相信她说“如果我不是作家就是个妓女”的无所谓与绝望。
这个写了一辈子风流韵事自传体的女人,起的笔名“杜拉斯”竟然是父亲故乡一条小河,她是如何思念早逝的父亲,在那个缺少父爱的童年就开始,和自己磕磕碰碰较量了一生。幸好有文字,她的灵魂才得已成形,任世人审视。
从《无耻之徒》到《广岛之恋》再到晚年的《情人》无一不带着非常强烈的个人情绪色彩。如果说《无耻之徒》是她内心的自我抗争,那么《广岛之恋》便是她试图与自己的和解,而晚年的《情人》恰似那最初的雨露,在那些硝烟四起日子里、在那些放荡不羁的青春里,发酵了一辈子,只为开启之日的自然流淌。曾经的欲望、苦痛、爱、恨、谎言、绝望…早已被岁月沉淀。映入眼帘的只是那蒙上阳光的湄公河,发着琥珀色的光的午后,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邂逅。
她喜欢戴着那顶男式的帽子,这让她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虽然她戴了好几个月才引起母亲的注意,但在那个午后的渡船上,一个中国男人的目光炙热地落在她身上。那穿着廉价纱衣和脏鞋子的十五岁半的身体,在风中、阳光中眺望远方的神态,对车里的中国成年男人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力。
在那老式轿车里,她红着脸地渴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在心里为自己的白人身份和青春无敌而骄傲;他也为自己已然情场高手和万贯家财而自得。
车在快速行驶以至于路边的树成为流动的光影。是爱吗?肯定不是,只是各取所需的默契;但那是爱吗?肯定又是,那明明是初见时的璀璨、眩晕的心动。
他大概不止一次在楼下等待某个女子,但这次那个调皮的小人儿却在他车窗上留下唇印,以挑战他东方的隐忍与克制。她甚至嘲笑他的懦弱,和他只剩下钱的贫穷。但她何尝不是彻头彻尾地贫穷着?以交易的名义去缠绵就够了!反正他说:就算我破了你的处也不会娶你。
反正她那么年轻,何必去思考爱与不爱这么深刻的问题?于是她一边咀嚼她的食物一边回答:那正好,反正我也不喜欢中国人。
梁家辉的高大身材和俊朗的五官让我根本没法想象他会是原著中那个懦弱的男人,哪怕一开始他就说过不可能娶她,但这个新鲜朝气的躯体,这颗充满欲望与力量的灵魂毫不在意,包括她贫穷、粗鲁的家人,根本不在意他是谁,只是为他买单时数钱的动作所折服。他曾问她:如果我一无所有你喜欢我吗?她说:我不知道,我喜欢有钱的你。
他无数次的试探,得到的依然是不被爱的默认。如果她敢说:带我走,我们自食其力,没有你爹的财富我们也能活下来。他会不会也敢挣脱巨额财产的束缚?会不会也敢为了活着的爱去反抗命运一次?而不是哭着、像鬼一样地抽着鸦片,说着他一无所有,说着他的爱人未走爱却已死。他的心何尝不是在那一刻也死了,今后再也不奢求任何悸动的可能了。
她无疑以为自己是这场交易的赢家,她叛逆又无畏,却在母亲见钱眼开的时候,自行惭愧,用更叛逆的欢愉去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当她那愚蠢的骄傲至始至终地提示她,不必自取其辱的时候,她已经输了。
所以她有底气地出现在他婚礼现场,毫不在意、麻木不仁地观看,似看一个路人的热闹。当他望向她,那一眼的绝望以及转身后的决绝,其实就是告别。她怎么会懂?他根本不会再出现在他们相约的“金屋”了。那是他对她刻骨的深爱,已然抛却了肉体的纠缠,他想要的是精神上的永恒,哪怕嘎然而止也好过多此一举的贪恋,片刻的欢愉岂不是让自己更痛?
她如愿地在家里有了扬眉吐气的存在感,母亲如愿地替哥哥还了债,一家人如愿地回到了法国,结束他们失败的殖民生涯。他“懦弱”的东方式的爱再不能继续的时,能做的是护她周全和沉默地目送她远行。
那躲在角落里的黑色轿车,那躲在黑色车房里的目光,一如初见时的炙热,只是这次,她眼中究竟是有了自己!他怎么会不懂她的叛逆与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充斥着和自己一样的自私,软弱与绝望的挣扎!抽泣声在人群喧嚣中、在汽笛鸣响中,在她遥远的凝望中,渐渐响彻了自己整个世界。
只是你我一如那个远行的少女,看见的只是沉默、回应的也只能是沉默。直到再也看不到陆地,直到喧嚣全部散去,那首肖邦的曲子在皎月下响起,每一个音符都在狠狠地敲击她那颗包扎结实却从未完好的心脏,那场压抑已久的痛终于汹涌而出,内心所触是那最纯粹最深刻的爱,在晦暗岁月、贫穷的青春里,闪烁着温暖她的唯一一道微弱的光。
无须肉体的碰撞,无须柴米油盐的纠缠,甚至跨越时间和距离,直到她白发苍苍。
也许早已忘记他的样子,但永生难忘的是,那场琥珀色午后阳光下的湄公河,那第一眼不动声色的眩晕与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