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时候,我还住在梅园。
那时候刚get了六月晚上无法久睡的技能——若是十二点之前睡着了,就必然会在凌晨三四点夜最诡秘的时候醒过来,我对此也丝毫没有办法,临夏的夜晚总为此倦躁不已。而且呢,醒来前都会做比较暗黑的梦,梦中自己总化为一个孤身行路的逃犯,为各式各样离奇压抑的罪行寻找自己可以立足的辩护点。到醒来后就开始望着沉默的黑暗发呆,这样的梦总让人身心俱疲——原来所有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结束后,主人公仅仅只剩下一副不堪眠去的躯壳——而我却不能再入梦,也只有躲在漆黑的、母体般的夜里,轻轻啜饮着温柔的沉默,直到夜白。
只可惜良夜如同旧爱一般,总选择在人最沉醉的时候离开。
到夏天差不多进入到最热时分的一天夜里,我又从一个抑郁、沉默的绑票犯那里醒来。
床下对侧仍旧有些微的光亮,那是晚上从不睡觉的B君。B君像我一样讨厌白日的单薄,却不像我一样迷恋长夜的隽永,每天白天我们起床时他开始睡眠,到我们一天结束时他开始他的一天。那时候梅六还有十二点断电的规矩,不过B君发现走廊上应急灯插座仍有不断的电源,于是两个插线板连回自己电脑也够续一晚的电。
对脚的床上又响起巴赫的平均律,之前百无聊赖的夜里发现D君的鼾声有种奇妙的节奏感,“呼...呼呼...呼呼呼呼呼...",那时候刚好在学傅里叶频谱分析,于是我把他的鼾声录了下来去做波相分析,惊讶的发现他的鼾声波谱竟然和巴赫的C大调十二平均律第四首一模一样。我猜想D君小时候一定学过钢琴,小提琴加物理等于爱因斯坦,钢琴加物理却变成了D君夜半诡谲的鼾声。
但让那夜一直停留在我记忆中的却是A君。就在我在床上想着心事的时候,A君从床上坐了起来。我盯着他,以为他是起夜。这时却突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喵“,没有实感的声音转瞬即逝,让我怀疑起自己的听觉来。这时A君直直的从床上跳下来,可是动作却看上去很有些不自然,借助D君的电脑微光我看到A君的眼半睁着,于是我猛然意识到——A君在梦游!
电影里说梦游的人不能猛然惊醒,要等他们自己醒来,于是我偷偷下床,A君却已经径自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问B君要不要去看看,他告诉我A君去找薛定谔了,不用管他。
看着似乎对此习以为常的B君,我仍旧觉得放心不下,于是跟着A君走了出去。
走廊里应急灯发出暗绿色的幽光,尽头窗户里漏下月亮清朗的辉光,A君蹲在走廊尽头月光的边缘处,看上去像在沉思一样。
我悄悄走过去,好奇梦游的A君在那干什么,却不知道这辈子我所见过最诡异的场景正寂寂得在夏月窗前等着我。
“喵呜~~”
一只娇小而优雅的黑猫,蜷着四足,尾巴将身子包成一个圈,躺在月光的边缘里。A君蹲在黑猫的面前,两眼无神的望着它,一手向前伸出,像是在向猫讨要着什么。夜半三点,月下黑猫,梦游寻猫的室友,走廊灰暗的尽头,凄清惨白的月光,两侧吹来夏日热风的楼道,然而,最诡异的却都不是这些——在我看到猫的一瞬,猫就已然在盯着我,用它幽深的,洞察一切的瞳孔,凝望着我,感觉就像我从宿舍跟着A君出来的时候它就开始望着我一直到现在那样。
汗从我后颈处流下来,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景,后来想当时也大概就十几秒的时间,却在我的感觉里拉长得如秋雨夜里嘶啸的风一般。神秘的黑猫凝望着我,我战战兢兢得迎下那目光,A君在一旁呆呆望着黑猫,“当阁下望着深渊时,深渊也在望着阁下?”我真佩服自己在那种时候脑子里还能冒出尼采的话。
就在我在这诡秘的三角关系中迷失而不能自已之时,又一声猫叫救了我,但是这声猫叫却不是来自于猫。我听到A君厚重的嗓音——喵,心头为之一震。A君的手往前伸了一伸,还在发出他那绝算不上好听的猫叫,但这时,我却发现刚刚一直笼罩在我身上强烈的压抑感突然一轻,猫转头望向A君去了。顾不上多想什么,赶紧回身,启动,加速,冲回宿舍。
那夜的月光依旧沉默,D君的鼾声依旧充满韵律,B君依旧双手飞快得在电脑上操纵着,这种时刻我才感觉像是回到了熟悉亲切的真实世界,刚刚的几分钟有如幻景。
再后来的日子里,我反复追问B君为什么说那只猫是薛定谔,A君和那猫到底有着怎样不得不说的故事,B君却只是打着哈哈,说着他也记不太清这样的托词。
于是像所有作死的鬼片主角一样,我决定自己去调查清楚这事。我问了住在梅六的十六个同学,有八个告诉我曾经在起夜时见过一只黑猫,八中有四听见过那猫叫。然后又有六次我悄悄跟踪梦游的A君,因为害怕被发现,也只敢在很远的距离窥看着。这六次却只有三次发现那只黑猫,地点也有些诡异,一次是在楼梯上,另外两次这猫居然就站在走廊窗台那株枯死的植物上。每次A君就和那猫“喵喵,喵喵喵”的互相喵来喵去,如果把这仅当做梦游症患者的奇怪癖好,也未免太灵异了一点。
似乎什么重要信息都没搜集到,但我毕竟是名侦探,名侦探有名侦探的天分。
后来某天晚上我刷夜复习普化时,看到了薛定谔方程这一节,“薛定谔..黑猫..16..8..4..走廊..楼梯..窗台植物..6..3”,我无意识的在纸上写下这些东西,突然,像一切东西都串在一起般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走廊的英文是hallway,楼梯的英文是stair,植物的英文是plant...plant=普朗特?不,不对,一定还有什么更深层次的联系,我竭力回想所有关于黑猫的线索,脑海里无数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开始闪回,一片混乱...不过,我毕竟是名侦探,名侦探有名侦探的运气。
最终,是普化第262页的注脚拯救了我:“注2:广义形式的不含时薛定谔方程为
Hψ=Eψ;
其中,ψ是不含时波函数,E 是能量。”我想起那夜的黑猫,似乎确实是站在第八级楼梯上, 于是一切都串成了一条线。薛定谔的猫是处于量子叠加态的猫,时时刻刻都处于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中,落到这条世界线的概率是一半,不会出现于这个世界的概率,也是一半。所以难怪每次只有一半的人一半的情况发现它。hallway的第一个字母是H,plant的第一个字母是P,而 希腊字母ψ的英文发音是psi,楼梯不是关键点,关键点是猫选择了第八级(Eight)。
于是一只夜半到处向人述说薛定谔方程的量子态猫穿破重重复杂纠结的真相帷幕,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很骄傲,我很得意,但是我却没有傻到到处去与人说这猫的事,因为,我毕竟是名侦探,名侦探有名侦探的涵养。
后来又过半年,我离开了物院。
那时候总想,我这辈子,大概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宿舍了:由一个仅仅活在夜里的室友,一个梦中巴赫的室友,一个夜半猫叫的室友组成的宿舍。
“我怕我没有机会 跟你说一声再见。”
走之前很想去找薛定谔道一下别,冬天的深夜里,我独自穿大衣在楼道尽头站了半晚,学了两小时猫叫,但这破猫却一直没有出现。
前几天看即将毕业的物院同学发状态说“人生到头来就是不断地放下,但遗憾的是,我们却来不及好好道别。”这破猫,难道不知道此去经年,你的薛定谔公式也算不出未来到底还能几次相见么,让我好好道别一场会死么,非有必要弄得我大半夜的像个SB一样在楼道里冻的如此难受么?
只可惜它只是半死不活的量子猫,观察时如若没出现便没可能听到见到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也幸好它只是只量子猫,虽然总的分布概率是百分之五十,但这次观察前谁也不能否认它有出现的可能,不是么?
无论如何,我也只有这样那样的骗着自己,骗着自己的偏执,骗着自己的软弱,骗着自己的留恋,然后等着另一个单薄清晨的阳光射进窗口,然后捡起被冬夜寒冷变得麻木无比的躯体,离开。
再后来,我来到了信息学部。
生活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有实感,可以与这个社会相接的硬核一点点在这个躯体里生长出来,但是,那些在梅园一个个深夜里发生的奇异事件也越来越模糊,像是某次独乘火车远走西北枕在轰隆隆铁路声上经过的不安睡梦,随着窗外辽阔的天与大地,一同远去。
日子好像失去了某些诡秘,又或者是可以称作灵气的东西吧。
一夜,我独自走到了东湖边上,茫茫然对着安静的湖面打起了水漂。
石子在水面浮浮沉沉,我眼前却老浮现出几年前东湖一个充满雾气的早上,那时自己多少还有可以算得上年轻的年龄,而今不但那时陪我看湖的人不知去往何方,可以肆意花费的年华也走得干干净。
于是我抱怨自己终归还是生出来这样的家国之感——如今去往梅园更多地像一个被放逐的弃儿,带着那什么被宋之问念滥了的“近乡情更怯”,也矫情的带着一点点那些身世飘零人的无处归依。
我十分讨厌自己这样子,纵然我如何念想珞珈山的雨与雾气,纵然我如何想念文理学部春天的草坪,夏天的海,秋天的蝉与落叶,冬天的苍山负雪,纵然我如何想再见一面她的样子,我也只能拼命得,固执得压抑自己。也只有这样吧,也只好这样罢。
又一夜,我在星湖的边上听到了猫叫。我悄悄,悄悄地走过去,是你吗,薛定谔?结果当然不像小说里那样完美,只不过是一只可爱的小白猫在那里舔舐自己的毛皮。可是我却想起无数个夜晚里,薛定谔站在梅六光秃破败的天台上,“喵呜”、“ 嗷呜”得叫着,不知道A君还会不会去与你聊天,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看得懂你隐晦深涩的公式难题。除了夜半偶尔孤寂得发出几声猫叫,我又该如何纪念你。
前几天,又再回去吃物院的散伙饭。疯狂的喝酒,直到凌晨的狼人,不愿休息的害怕。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大家其实并没有那么熟,也没有那么不舍,人们不过是心中充满了对未知未来的迷茫,对离开熟悉故地的不安,才会这样珍惜的挥霍最后时间。可是真的是这样吗,闭上眼我总算有了自己的答案。
最后这堆人,有去读理论物理的,有去读高能物理的,有去读天文(毕竟人到底还是太无趣,和星星做朋友一定很好吧..) 的,有去做凝聚态的,有去读理论经济的,有去做金融的,有去读各式各样工科的,有去做销售的,有去读数学的,有去做互联网的,或者还有去读心理的,又或者还有其他的。可是我唯独不知道薛定谔去了哪里,问大家,大家告诉我那个夏天后薛定谔就消失了,就像风一样,各奔天涯。
本来给这篇说不上悬疑,谈不上悲情,更算不上幽默的东西想的是这样一个结尾:而今你们都走了, 就剩我一个还在原地为一个飘渺的未来汲汲营营——一个人孤身行路看着你们的身影越远越小,不禁会想起一首老诗:“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如果这算是作别,地气点的话也是有的,:愿你们都被这世界温柔相待,万不可像我一样了。
但是写完这篇东西,我脑海里却只剩下这样一句歌词:“今夜这里没有歌声 我们在大风中走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