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百村-篁墩

我的童年就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的

下文源自网络

篁墩的故事由来已久。

从记事起,我就曾听到“黄墩程”这个词,经常在父辈们见面寒暄时被提到,起先我认为那是人名,后来才知道那是个村落,我们徽州的程姓都是从那个村迁出的。

参加工作之后,我也学会了那种寒暄,遇到姓程的朋友,总是先问一句“你是哪里的程?”对方多半回答“我是黄墩程”,于是双方哈哈大笑,使劲握手,顿时亲如一家了。

  以后看书又发现却不是“黄墩”,而是“篁墩”。想象那是怎样一个村落,不高的山丘,上面种着细细的竹子,篁墩。

  书越往下看越有点惊讶,原来不仅有“篁墩程”,还有“篁墩朱”、“篁墩黄”、“篁墩戴”、“篁墩江”……徽州十五大姓,有一半以上出自篁墩;在历代从北方迁徙到徽州的数十个宗族中,起码有三分之二的宗族第一站就选择了篁墩,或在此居留,或再移居他方。就是说,徽州的大部分家族,都把篁墩选作自己的祖居地。

  并且,从篁墩迁出的大姓中,还产生了朱熹、程颢、程颐这样的大儒,以至于篁墩有了“程朱阙里”的别号,在程朱理学为治国之本的明清两代,篁墩的地位已远远超出徽州而名冠全国,煌煌然一个理学之源、宗族圣地了。

  这又是什么原因呢?难道篁墩是一块让别的村落望尘莫及的风水宝地?

        我已经想象不出来篁墩的样子了,大概是个很大的村落,徽州最大,中国最大吧。

  沿老芜屯公路出歙县,过岩寺不久,有个三岔路口,一边往屯溪,一边往著名的花山谜窟。我在那里下车,车上的人告诉我,这个路口就是篁墩。

  公路,两边稀稀拉拉的店铺,还有一所小学。没有土丘、竹子和老房子,也几乎看不到村落的样子。

  一个小卖部叼着烟的老板,因我在他店里买了瓶汽水,答应带我进村。

  “你姓程还是姓朱?”他很老练地问。

  “我姓程。”

  “哦。”

  进村的路,原来就在学校边的巷子里。走出巷子是一片田野,一条小河蜿蜒而来,过一座古桥,桥下有洗衣的石板踏步,一棵樟树下趴着一头睡觉的水牛。

  “这就是篁墩的水口”,店老板说。

  “上个月,还有个从美国来的华人,也是你们姓程的,先坐飞机到屯溪,打车到我店门口,说是来寻根。我问他怎么知道这里是你的根,他说他是从美国什么哥的大学图书馆里查到的家谱,家谱上写的。”

  “哥伦比亚大学?”

  “好像是的吧。”

  沿着田埂进村,一条长长的水泥路,两边都是新盖的两层楼房。不久,过一个涵洞,上面竟然是铁路。我爬上铁路一看,原来就是经常乘坐的皖赣线,整条铁路从狭长的村落中穿过,把村子一分两半,村子并不是很大,只百十户人家的样子,铁路那边是一排不高的山丘,山上有竹园,还有些零落的老房子。

  下来继续往前走,到一座两层楼房跟前,店老板喊道:“老胡,老胡!”

  不一时,出来一个60多岁的老人,精瘦精瘦的,笑眯眯地看着我。

  店老板一指:“老胡,你们家来亲戚了!”

  在安徽大学教授、著名徽学家刘伯山先生的研究中,这个不起眼的小村落(远不如我老家的村落大),是一个有着独特和重要意义的地方,他称之为徽州的“大槐树”。

  大槐树位于山西洪洞汾河岸边的交通要地,明代八次大规模的迁民,都经过这里。移民在树下折槐为记,流迁各方,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们已记不清自己是从那里前来,惟有大槐树深深刻在了一辈又一辈人的心里。

  所以现在中国很多姓氏寻根祭祖都去大槐树。

  篁墩也是这样吗?

  据说,最早世居于篁墩的,首先是黄、程二姓,所以篁墩也的确叫过“黄墩”,而后,程姓把这里改为“篁墩“,大概是以多竹而名。

  这里背靠山丘,面朝大江,山水兼备,在没有公路和铁路的古代,这里应该是个好地方。

  不仅如此,刘伯山考证,篁墩地处徽州盆地的中央位置,又濒临新安江,自古这里就是交通要冲,凡外地移居徽州,多半要经过此地。

  徽州的原著民叫山越,其他大部分姓氏都是历代战乱时从北方迁入的,而迁来的差不多都是士族大户,那是跟大槐树下的移民不一样的。

  历史上徽州有三大迁徙高潮,即魏晋时期的“永嘉之乱”、唐末的“黄巢之乱”、两宋之际的“靖康南渡”。

  迁徙的人潮以唐末“黄巢之乱”最盛,那时一次迁居来的北方宗族就达20个左右,刘伯山查了这些宗族的家谱,发现十分明确记载是始迁篁墩的名族就有15个,为张、陈、朱、戴、周、萧江、济阳江、康、曹、王、毕、潘、施、齐、唐等。

  各大名族聚集篁墩,还另有原因。据明代学者程敏政所著《篁墩文集》记载:唐末黄巢之乱时,黄巢军一路烧杀掳掠,相传,“凡地以黄名者,兵辄不犯,盖谓己也”。意思是说,你只要说自己是篁(黄)墩人,黄巢军就认为是自己人,不杀你,因为都姓黄嘛。于是,大家为了安全,都把家搬到了篁墩。

  用刘伯山的话来说,这样子,篁墩就成了徽州许多氏族的始迁地、最初的避难地和宗族的发源地。

  刘伯山其人,其貌不扬,经常穿一件对襟的长褂,一副散漫文人的样子,却极其豪放不羁。一次跟他喝酒,酣热之时,伯山谈起篁墩,口若悬河。兴之所至,竟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应该记住这个地方!那是一个永远不能忘记的地方,是一个值得感恩的地方,一个充满崇拜敬仰的地方!”

  现在,我就站在这个地方,发愣。

  这是老胡的家,一座新盖的两层楼房,堂屋里普通的徽式摆设,不一样的是,正堂有一个画框,上面写着“程朱阙里寻根接待处”。两边墙上贴满了画,铅笔画!

  一幅一幅,画的都是村落的风景,有水口、亭阁、街巷、祠堂、古墓、牌坊……

  “这画的是哪里?”

  “就是篁墩啊,过去的篁墩,我小时候的篁墩。”我身后的老胡回答。

  “您画的?”

  “不是,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他会画画,我把小时候的印象说给他听,他画的。”

  “画上的这些东西,现在都没有了吗?”

  “全毁了,破四旧,修公路,修铁路,一点都没了。”

  我无语。

  天很热,中午就在老胡家吃饭,他老婆蒸了碗火腿,炒了棵青菜,很好吃。吃完后,我们坐着喝茶聊天。

  老胡的孩子在外地上班,就他和老太婆在家,老胡竟然已经74岁了,真是看不出来。

  老胡告诉我,他搞这个寻根接待处,已经十几年了。寻根的人很多,也越来越多,有时候,一个月有好几十人。

  “有姓程的,姓朱的,姓黄的,我主要接待姓程的。”

  “你不是姓胡吗?”我问。

  “其实我也姓程。我父亲是姓胡,可我家属于程家祠堂。我爷爷从绩溪那边逃难到篁墩,求这里程家的族长收留。族长说,收留可以,但要改姓,否则不准进祠堂。最后我爷爷改姓了程,不过族长同意以后有了后代,第二个儿子可以姓胡。我是老二,所以姓胡,不过对外我都说自己姓程的。”

  说着,他拿了张名片,果然上面写着:程氏宗亲篁墩联络处程文俊。

  老胡又到厢房里拿了一摞书出来,一看都是各地的程氏宗谱。

  “这都是他们回去之后修了家谱寄来的,有安徽的,有河南的,就是程颢程颐他们那一支,还有台湾的,你看,他们的家谱印得很漂亮。”

  我跟着老胡,走进他的厢房,迎面墙上挂着两幅肖像。

  老胡一指:“这是始祖程元潭,这是十三世祖程灵洗。”

  徽州大姓,向来认为是汪姓第一,因为汪华是徽州的地方神,而“汪生九子”,所以后代众多。

  近年,胡姓和江姓又声名鹊起,大抵是因为出了大人物,而且这两姓又特别复杂,故事特别多,如胡有真胡、假胡之分,江有济阳江和萧江之分。

  不过,胡、江两姓,在徽州还排不到前三名。地方史书上有两种排法,一是新安八大姓,为程、汪、吴、黄、胡、王、李、方。另新安十五姓,为程、汪、吴、黄、胡、王、李、方、洪、余、鲍、戴、曹、江、孙。可见,无论那种排法,程姓始终排第一。

  这大概是因为程灵洗的缘故。

  据记载,新安程氏传至13世出了一显赫人物程灵洗。他曾被梁元帝任命为谯州刺史兼领新安郡太守,后被陈武帝任命为兰陵太守,为陈朝栋梁。

  侯景之乱时,程灵洗曾率领乡人保卫乡土有功,对此,徽州人十分崇仰,死后尊封他为“邑神”,陈朝谥“忠壮”,配享武帝庙庭。

  如此说来,程灵洗也是汪华一类的人物,尤其是“汪生九子”,而程灵洗竟然生了22个儿子,并由篁墩先后扩散到徽州及全国各地,程姓后人皆以自己为“忠壮公”之裔而自豪。

  而程朱理学的奠基者程颢、程颐兄弟二人,祖上是自篁墩迁河北中山博野,又从中山博野迁河南洛阳,他俩实为新安程氏35世孙。程颢就曾有“忠壮公裔”印章一枚。

  厉害啊厉害。这么说,我也是忠壮公裔了。

  老胡还告诉我,从篁墩迁出的程姓,共有108支。他拿出一本清代修的宗谱,上面画有这108支的分布图,在那张图上,我找到了我出生的村落:绩溪楼基。

  老胡带我到村里转转。

  我们走过一片田野,来到一座学校跟前,老胡打开大门的锁,边走边说。

  这以前就是程氏宗祠的所在地,后来拆了改作小学,现在学校搬走了,我就向镇里要了这个房子。

  看上去,学校还是原来祠堂的规制,有两进,后一进比较高,大概是以前的享堂。地基跟院子里都是原来的青石,只是房子是后来盖的教室了。

  院子里零乱地堆放着些石头的构件,一只断臂的石狮子立于树下;一块上面雕刻有“宸翰”字样的断碑石躺在地上,那大概是世宗庙里乌龟身上驮的;一块断成三截的茶园石墓碑,上面镌刻着“程氏祖墓”四个大字;还有一块青色的石鼓上有着很多锈点,老胡说,那是解放前,国民党在宗祠门前枪毙了几个共产党,留下的枪眼。

  一间教室的门上贴着陈列室的字样,走进去却墙上挂着程朱三夫子画像,教室中间放着一座沙盘,是篁墩村的模型,村后的天马山脉,村前方的新安江,上面仔细标注了程氏和朱氏的宗祠、宗庙、祖墓所在地。

  我注意到,篁墩前方的新安江先是与村子平行,然后转了个90度的大弯,而朱氏始祖——朱师古在山上的墓,正好处于这个转弯角上。

  老胡指着这个地形说道,你看,这里正对着新安江,白天有千人拜揖磕头(橹公摇橹如拜揖,纤夫拉纤似鞠躬磕头),晚上有万盏渔火,我们当地称:脚抵长片园,头枕凤来山,身穿六合水,代代出状元。风水堪称徽州第一。

  怪不得,朱家出了朱熹这样的人物。朱夫子是朱师古的第十世孙,他本人在《婺源茶院朱氏世谱后序》里曾写道:“熹闻之先君子太史吏部府君曰:‘吾家先世居歙州歙县之黄墩’”。

  朱熹一支,是从篁墩前往婺源,其父朱松又在福建做官,因而朱熹出生在福建,但他念念不忘自己是“新安人”。在徽州讲学期间,他曾两次来篁墩省亲扫墓。

  我想象,朱夫子站在天马山上祖墓前,回过头来,看见大江东去,白帆点点,那是何等的气势。

  我突然想起,我也曾站在我家楼基村的山上,我家的祖墓前,山下却是一条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小溪。

  却也高处临风,吞吐阴阳。

  经过一片空地,老胡说,这里曾经是“程朱阙里”牌坊的旧址。

  我记得书上说,“程朱阙里”的称呼,大概来源于明代嘉靖皇帝的御赐。而“程朱阙里”坊,是徽州最著名的牌坊,毁于上世纪70年代。石坊正面题“程朱阙里”,背面题“洛闽溯源”。“阙里”本是孔子的故居,这里用来表示:篁墩是两程和朱子的故里。

  老胡掀开一堆柴禾,下面有很多大石块。

  “这就是牌坊的一部分构件,另外一部分我把它们收集在学校里了。”

  “如果要重新恢复篁墩的旧貌,首先是要把这块牌坊树起来。”老胡看着我,坚定地说。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老胡又指着旁边一个猪栏,告诉我,那垫在猪栏下的石条,来自原来的毕氏宗祠。

  还有远处一个厕所,垫着的是原先黄氏宗祠的汉白玉石构件。

  别的村子都是一个姓的祠堂,最多也就两三个姓,我们篁墩,50年前还有12个姓的祠堂。

  全部都拆光了,被人家搞去盖房子、搭猪栏、建茅厕,可惜啊!

  老胡越说越激动,额头上全是汗,眼里冒出了泪花。

  老胡还告诉我,学校里的那些文物遗存,都是他一块块从村里找来的,有的还是从别人那里买来的。他的积蓄大部分用在这上面。

  “我想看到我小时候的篁墩”,老胡说。

  傍晚时候,我离开了篁墩。老胡,不,是老程送我到村口。

  我走了很远,回头看他还站在田埂上,夕阳把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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