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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十四期:(5)弄潮儿
父亲死了,哥哥也是。他们死在了阿普苏拉群岛的金色沙滩上,那里有全世界最凶的浪。我去那里给他们收尸。我是家里最后的男人。
接到虎叔电话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多,我还在公司加班,那时阿普苏拉是下午五点。我不知道他们死的时候有没有抬头看一眼夕阳,或者家的方向。
我听到虎叔在电话那头说:“对不起,你的父亲和哥哥不在了。但是他们很勇敢,是最好的冲浪选手。”我沉默了一会儿,这个结局我早就预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他们会一起,而且这么快。我在同一天失去了父亲和哥哥。
我对虎叔说:“他们很勇敢,也是最好的冲浪选手,但是,他们死掉了。我成了家里最后的男人。”虎叔没再夸赞父亲和哥哥,因为我不冲浪,我无法理解他们。虎叔也没有安慰我,因为我是男人。他给了我一个电话,说电话上的这个人会把我带到阿普苏拉的金色沙滩。
我挂了电话,接着加班。年底了,有很多账需要梳理。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三年,是公司的会计。这些年我勤勤恳恳,没出过差错,但也没涨过工资,日子平淡如水,像一潭死水,从来没有什么风浪。他们的死,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大风浪了。而我见过的最大风浪,却是因为他们真的死于风浪。这很像一种讽刺。
我可以把预算做得很准确,但我还是无法预判他们的生死。我以为自己早已将他们意外死亡这事,当成了必然发生的事情,但我还是接受不了。我按了几下办公桌上的计算器。我听到计算器模拟真人的发音:“清除、清除、记忆清除……”你只会计算,你懂什么,我对计算器说。说完我就落下了泪来。我关上灯,眼前一片黑暗。我在黑暗中哭泣,我不停地按着计算器:“清除、清除、记忆清除……”
第二天,我去了阿普苏拉,那个全世界冲浪选手梦寐以求的地方。在金色沙滩上我见到了穿着沙滩裤的虎叔。沙滩裤上的花纹很凌乱,可能是海草。他赤裸着上身,晒得很黑,一笑露出满口白牙。他光着脚走在沙滩上,沙子是金色的,很细。可能很软,我不知道。我是从公司直接过来的,还穿着皮鞋和正装。
我跟他握了手,喊了声虎叔。虎叔说:“你还是叫我虎哥吧。虎叔听着别扭。”
我说:“可是,我爸喊你虎哥。”
他说:“你哥哥也喊我虎哥。以后我儿子应该也会喊我虎哥,如果有一天我结婚,并且能生个儿子的话。那时候,我一定教他冲浪……”我叫了一声“虎哥”打断了他的话。
他说:“舒服多了。这个名字多少有点碰瓷胡哥的意思,觉得自己帅气了不少。”说完他呵呵笑了起来,对自己的幽默感颇为满意。我没有笑,转头看向大海。我是来给父亲和哥哥收尸的。我是家里最后的男人。
我问:“那么,他们的尸体……”
“已经魂归大海了。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虎哥没有说完,他觉得后面的话不太像安慰。他把一个冲浪板交给我,上面有父亲和哥哥的签名。
“遗物?”我问。
他说:“不,是勋章。”
“除了这个,他们还留下什么了吗?给家人的话也行,哪怕一两句。”
“没有了。除了这个冲浪板,他们只留下了一段传奇。那天沙滩上的所有人都见证了这段传奇。我们所有人都在为你的父亲欢呼。那是我们见过的最大的浪,他没有半点犹豫,他冲了上去。他是真正的弄潮儿!”
“但是他没有回来。”我说。
“是的,他消失在了巨浪之中,成为了一段永恒的传奇。我们去海里找他,只找到了他的冲浪板。而你的哥哥,接过冲浪板,再次向巨浪冲去。在同一天里,我们见证了两段传奇。”
我没有说话。因为哥哥也没有回来。虎哥把一个信封交给我,说是一个叫“弄潮儿”的冲浪协会给的。我说,没有尸体也就没什么丧葬费用,而我不需要抚恤金。
虎哥说:“这是对他们勇敢的嘉奖。”
我把钱收下了。我说:“哥哥还没有结婚,我会把钱带给母亲的。这笔钱至少可以让我理直气壮地告诉母亲,他们的勇敢并非一文不值。”虎哥拍了拍我的肩膀,消失在沙滩尽头。
夕阳洒在金色的沙滩上,很美。我脱掉鞋袜,卷起裤管,光脚踩在沙滩上,用细沙给父亲和哥哥筑了一个坟。冲浪板上有他们的名字,省去了我为他们做墓碑的烦恼。我把冲浪板插在沙堆上,正面朝向家的方向。他们的肉身已经不在了,希望他们能循着我的指引结伴回家。我对着他们鞠了三个躬就离开了。我还要回去加班,年底了,有很多账要算。
我一个人走在沙滩上,迎着夕阳,影子被甩在身后。海很蓝,夕阳很美,沙子很细,浪也刚刚好。我又跑了回去,调整了冲浪板的方向——他们可能更喜欢大海。家里有我一个男人就够了。
从此,他们面朝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