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周末，微风拂去了一连几日的闷热，空气甚是清朗。我们在这个凉爽的午后来到朋友家小聚。一进门，小姑娘就被后院一角的蹦床吸引住了，稍事寒暄便爬上去跳了起来。几轮下来，小姑娘彻底放开了，把她艺术体操的动作自由自在地加入到蹦床游戏中去。大人们在一旁聊天，她精彩的表演赢得阵阵掌声。小姑娘更加来了精神，索性从蹦床下来，在一旁的平地上把她两个星期体操夏令营的成果一一当众展示。

“你厉害啊！”我在一旁看了也不禁喝起彩来：“这两个星期的强化训练很有效果嘛！这几个动作你原来做不了这么好的！”

小姑娘也不搭腔，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自顾自地练下去。她妈妈和我相视莞尔，不敢相信仅仅几天之前我们费了多大功夫劝说小姑娘不要放弃这个高强度暑期集训。

今年是我家小姑娘第一年参加艺术体操省级比赛，一个赛季下来，紧张、兴奋、开心、失落、激动、焦虑，样样都经历了一遍，也看到了差距。为了寻找突破，我们和小姑娘商量，换一家俱乐部参加她们的暑期集训，试试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教练、不同的训练方法。

集训开始，小姑娘兴高采烈地去了，可第一天我们就被训练强度震撼了。早上9点到下午3点，我们原以为体操训练与游戏、休息穿插进行，就像别的夏令营一样。没想到整整六小时，除了半小时午饭时间，全部在训练。

高强度集训激发了小姑娘的热情，回到家仍然不停地展示、练习。可惜好景不长，几天以后小姑娘越来越生出抵触情绪，几次三番折腾之后竟说什么也不肯去了。小姑娘从小主意就大，她要是真不肯去，九头牛也拉不动她。我和她妈妈一商量，不得不直面小姑娘的情绪，敞开来跟她谈一次，试图帮助她排解压力回到正轨。

下药必须对症，要解开小姑娘的心结不能不首先找到问题所在。新的俱乐部，新的教练，没有熟悉的队友，更高强度的训练，凡此种种都可能是诱因。于是妈妈开始抽丝剥茧：“这几天练得很辛苦，是不是让你有点不喜欢体操了？”

“不是，”小姑娘很肯定：“我喜欢。”

大前提确认无误，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是怕困难！之前比赛我们看到别的俱乐部水平比较高，所以我们才想换个环境试试的。对不对？”

“嗯。”

“那是因为教练太严厉你受不了吗？”妈妈又抛出了第二种可能性进行试探。

“不是。”小姑娘摇摇头。

“教练骂过你？对你凶吗？”

“没有。”她说。一些孩子对于教练或是老师要求严格颇有抵触情绪，但根据过去的经验判断，小姑娘不在此列。现在既然她自己也这么说，这个选项可以排除。

不过关于教练因素的排查还没完：“那是因为教练说俄语你听不懂，所以不想去吗？”这个俱乐部暑期集训的主教练不大会说英语，另外两名教练也是俄语英语混着说。长期在这里训练的许多人本来就来自俄语家庭，即使其他族裔的孩子也都习惯了，俄语中常用的体操术语也能听得懂。

小姑娘继续摇头：“安娜会跟我讲。”安娜是小姑娘两年的队友兼好朋友，这次也转战新的俱乐部试训。她是俄罗斯裔，便义不容辞地帮小姑娘做起了翻译。

看来语言也不是障碍，多半还得回到训练强度上找原因。

妈妈开始迂回前进：“你刚去那几天不是很开心吗？每天晚上回来还自己练，又把新动作做给我们看。怎么后来就不想去了呢？”

“我就是不想去了。”

“是因为太难了吗？”

“我都不会做。”小姑娘很委屈地说。

“不会做是什么意思？比如教练让你把一个动作练十遍，你只能做八次，还是说让你做十个不同动作，你只会做八个？”

“十个动作我只会做两三个。”

“因为那些动作你没学过，对吗？”

“是。从来没练过那些动作。”

妈妈笑了：“从来没练过那当然不会，没有练过的动作别说你不会，谁也不会呀。多练不就会了？”

“可是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教练说你了吗？”妈妈问。

“没有。”

“其他小朋友笑话你了？”妈妈步步紧逼。

“没有。”

“那不就行了？”妈妈笑笑：“你没做过的新动作当然不可能一次就会，又没人说什么，你自己多练几次不就好了？”

小姑娘一股劲头上来，轻易不肯松口：“可是我不会，我不想去。”

“当初我们可是商量好了的，”妈妈换了个角度：“你也想要去这个俱乐部试试，我们一起做的决定，然后我才给你报的名，对不对？”

“可我当时不知道有这么难。”小姑娘辩解道。

我在一旁听着，渐渐有点着急，说：“决定了的事情就得坚持下去。当初你既然答应了，就得遵守你自己的承诺。学校里老师说你很有责任感，这就是责任感，对不对？”

“当初如果知道是这么难我就不会去了。”小姑娘还是坚持己见，顿了一下，又说：“可是你们已经付过钱了，是吗？”

这话问得我左右为难。一方面，她练不练体操、怎么练，有很多因素会左右我们的决定，但她的这个业余爱好目前还在我们家的承受能力之内，不必让经济因素影响小姑娘。另一方面，如何对待跟金钱有关的决定和行为，也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学习的人生课程，所以钱的问题不能完全回避。

我还在犹豫该怎么接茬，她妈妈已经把话接了过去：“我很高兴你这么想。你考虑到付钱的问题就说明你有责任感，知道应该为自己做出的承诺承担责任。”

小姑娘不吭声，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可还是不情愿。

我插嘴进来：“嗐，你不会的那些动作别的小朋友会做吗？”

小姑娘显然没料到我有这么一问，说：“我不知道，我又没在看别人。”

我哈哈大笑：“就是这么说呀，你练的时候也不会有别人看你，所以不要顾忌那么多。”

“可我还是不会。”

“你不会，其实别人也不会。”我开始给她挖沟：“我教你一招，明天练的时候你偷偷看看别的小朋友，看她们会不会。也别多看，就看看那几个跟你一样新去这个俱乐部的，我保证她们不比你会得多。”

小姑娘心思似乎活动了点，但一下子还没那么容易转过弯来。她妈妈这时候趁热打铁，接着把她往沟里带：“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呗，做不到也没关系。你想想我们当初为什么想要到这家俱乐部来试试？不就是想看看别人是怎么练的吗？现在我们知道了，人家比赛成绩比你们好是因为人家练得比你们多。我们看看别的教练怎么教，我们自己也长长见识。至于自己能练多少都没关系，多练一点就多赚一点，做不到也不用逼自己。我们主要是来长见识的，又不是来跟人家比。”

“对，对，”长见识这个说法提醒了我，我连忙抢过话头来：“我们是来长见识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是真的事情还是故事？”小姑娘很较真。

“是真事，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给你讲讲我以前上课听不懂课。”

小姑娘听说是我的丑事，来了精神，我便把大学时代的往事搬了出来：“那时候我学一门专业课，需要用到一些很难的数学知识。这门数学课我们没学过，专业课老师就花了一个月给我们补数学。这门数学很难，原来是要花一个学期学的，现在压缩在一个月里面，所有人都听得云里雾里。”、

“你也没听懂吗？”小姑娘追问。

我的目的本来就是要对她示弱，好让她觉得训练中遇到困难在所难免，便应声答道：“基本没懂。我们班上的同学也都跟我差不多，大家都觉得很难。”

“哈哈。”小姑娘很乐意知道我也一样有学不会的东西。

我接着说：“老师讲完这一个月数学，问我们：‘你们听懂了吗？’我们所有人一起回答：‘没听懂。’”

“哈哈。”这下子不但小姑娘笑起来，她妈妈也来了劲，问道：“那老师说什么？”

这正是我要的效果，便说：“老师说：‘我知道你们听不懂，但你们至少听说过了吧？’我们听了一个月，当然是听说过了。老师说这就够了，以后用到这些概念的时候可以再学。”绕了个大弯，我总算把话题带回到她妈妈所说的“长见识”上面来，接着说：“妈妈说你这次暑假集训是为了去长长见识，就跟我的老师让我们听说一些概念是一样的道理。你一下子不懂、不会没关系，但起码见到了人家是怎么练的，也知道了高难度的动作是怎么一个个加到成套动作里面去的。虽然你一时还不会，但我们得知道高水平是什么样子。”

小姑娘总算是明白了“长见识”是个什么意思，但具体要怎样面对那些不会做的体操动作，她却仍然有些迟疑。

“我跟你的教练谈过，”妈妈说：“教练说她已经注意到了，这次新加入集训的几个小姑娘里面你是最努力的。教练说了，你只要尽力去做就可以，能做多少做多少，不会的就先不做，慢慢来。”

“可是......”小姑娘欲言又止。

“实在觉得强度太大练不动了，你就偷偷休息一下，没关系的。”妈妈给她打气。

“嗯......”小姑娘还是支支吾吾。

“别想那么多了，”我说：“我来教你一招。”

“什么？”

“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偷懒吗？我告诉你，别人肯定也有很多不会的动作，练得太累了她们肯定也会偷懒。明天交给你两个任务，一个是你自己想个办法偷点懒，第二个是你偷偷看看别人，回来告诉我别人是怎么偷懒的。”

这一番话下来，小姑娘破涕为笑了。虽然还是有些不情愿，但对于这个魔鬼训练营总算是不再抗拒了。

我和她妈妈相对苦笑，平时我们总是鼓励小姑娘迎难而上，而这时却又不得不劝诫她适度放弃。为人父母，实在进退两难。小姑娘最终还是把暑期集训坚持了下来，而且据教练反馈，她也并没有真的在训练中偷懒。更重要的是，经历了这番“劫难”之后，小姑娘对艺术体操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

新赛季开始，我们回到了原来的俱乐部，训练时间和强度都大大增加，小姑娘却再也没有叫苦。跟原来的队友一比，小姑娘明显有了长足进步，而新赛季里面她也更加主动地认真练习。我们还会时不时聊起那场暑期风波，小姑娘口头不说，心里大概也认识到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意义。也许多年以后再回首，这就是成长的烦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