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白雪，永不会融。因为山顶上的姑娘，目光如冰。
1.
峰高云自扰，雾重絮飘繁。寒气四溢的山尖儿，被风雪打磨得光滑似玉，徒有苍鹰的低鸣在脚下回绕，让人知道这不是梦境。姑娘一身七彩流云衣，随风起舞，驻足北望。
北望长安，云低尘起，天昏地暗。她知，秦将亡了。三个月前，东晋刘瑜亲率四路大军北伐，克许昌，陷洛阳，下潼关，帝都危。她怅然若失，并非为了国亡，是非成败转头空，怨之无益，唯感概自家亲人将俯首系颈。而最疼爱自己的舅父，也要被软禁终身了吧。
作为大秦蓝氏后女，她自出生便有双摄人心魄的大眼睛。那日风雪大作，北国冰封。秦二世蓝衍喜得千金，古灵精怪，又有双春水秋瞳的女儿，甚是讨人欢喜。可等女儿大了，人们渐渐发现，小公主的眼睛，目光如冰，不是比喻，是真冷。奶娘抱着她直打哆嗦，侍女们亦在苑前止不住地一起摇摆。
蓝衍说，上天竟给了我个东冷夏寒的冰娃娃，一双大眼睛能冻死人，不如把她养在地窖里，天天给我冰镇啤酒。
皇后说，你滚。
孩子被起名为冰茹。茹者，纳也，顺天命，食万物。冰茹终究没有给秦帝冰镇啤酒，而是被送往了终南山顶，有道者说，山顶的寒气，正能与她相容。
冰茹喜欢在山顶北望，望着长安的方向。每月初一十五，舅父都会从那面过来，带上她最爱吃的各种野味儿，肉夹馍、羊腿儿、麻食，数不尽数。
2.
翊坐在火炕上，揉着脚，抱怨着，这北方的山路，还真是难走。对坐的师傅，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刘瑜北伐，不仅出动了军队，还多纠集击剑任侠，一同北上，因为传闻蓝氏有一小妖，抵目成冰，寒傲无比。其乃秦帝长女，担心留有秦室余党，欲以豪侠之众缚之，困之于室，冰镇啤酒。
翊问师傅，我什么时候能习得一套绝世掌法，擒龙，搏虎，气吞山河。你教我一套，大开大合的，威力无比的，行云流水的，都行。我的拳术，已然高明，如果还会了绝世武功，就能如鱼得水，如梦如幻，如来佛祖。
师傅说，那你到底想学什么掌法。
翊想了想。降龙十八掌？不行，你气势不够。天山六阳掌？不行，你豪气有余，阴狠不足。落英神剑掌？不行，你没黄老邪帅。翊说，如来神掌，正配我也，降妖伏魔，勇绝天下。我使这套掌法，破石，开山，有霸气，能生风。
师傅听完摸出一个脚盆来，递给翊。
翊说，师傅，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好生休养，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踏踏实实，苦练基本功，才配得上一套绝世掌法。师傅你怕我辛苦累着，还不好意思说，一把年纪了，还玩这么一出，感觉萌萌哒。
师傅说，我他妈是让你洗洗睡吧。
3.
任侠们除了刘瑜包餐，业余时间就喜欢去终南山打秋风。终南山野味儿繁多，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钻的，大多儿进过肚。也有闲的发霉的任侠们三五组队，上山顶，捉拿小妖，领取封赏。
上山的任侠们都没有回来过，渐渐地也就不敢有人去打探究竟，直到一天大风刮下了两根冰柱子，滚下山来，众人奇怪，抹开雪来凑上去一看，都妈呀一身跳了起来，里面赫然是个冻僵的人。
翊独自一人摸上了山，弯弯窄窄的小路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却一股脑地往上爬着，闷着头。周围的温度让他不敢哈气，谁知道一张嘴会不会一口冰渣子。飞雪如魔乱舞，细风在他耳边低声恐吓。
翊啐了口冰水，恶狠道，老头子，我上山擒了这小妖，看你还藏着掖着不教我，我一掌拍了你那喝酒的四两铁葫芦。待我上擒小妖，下伏恶虎，赢得万人瞩目，留你在我脚下唱征服。
正骂着，一抬头，愣住了。
对面立着一女子，衣如流云，发如飞雪。一头长发轻洒，些许冰砂嵌在长长的秀发和睫毛上，晶莹剔透。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渺兮若流风之回雪。细脂鹅蛋脸上，一双杏眼映着流彩光芒，光芒婉转，若有水波荡漾。衣袂飘飘，若即若离。
翊心里想，这哪是小妖，大妖孽啊，亲！
冰茹静静地盯着翊，像翊一样，许久。
她不耐烦了，说，喂，你倒是不冷吗？翊说，冷什么，我热着呢，像有一团火，从下面烧到脑袋，嗡嗡地吐着水汽。
翊说，我是许氏之子，神农后裔，“忎神龙而生，以火德王”，故以炎为质。我就是一年四季的大火炉。
冰茹说，你上山来是擒我的吧，有什么大招就来吧。
翊立马摆好了架势，拿出他多年苦练的蛤蟆功，蜷腿挺腰，一掌抵地，虎虎生威。要是师傅在，就会告诉冰茹，这招其实叫扎马步，不过因为刚练时站不稳，就用手撑着地面偷懒，习惯了。可是翊不怕，他觉得自己会是第一个成功下山的人，哪怕能在小妖手上走过一招，回去都可以被吹在天上飘不下来。
冰茹平静地看着这奇怪的姿势，等着后招。她并不习武，人们对她的敬畏只是来源于她那双水灵大眼睛下的冰冷目光。对方的招式她未必接得下，若是败了，就顺势去看望舅父吧。念罢，探出青葱玉手，还掌相迎。
惨白的山尖上，一团黑烟，一抹彩云，见势要撞，愈来愈近。
……
翊以为她的手应是冰凉的，坚硬如铁，严寒彻骨。就像她眼角的雪花，发梢的冰屑。
掌心相触，柔软如棉，火热的滋滋作响。那一刻，天河倒灌，星月逆行，阳光比往日都明媚妖娆。
翊说，丫头，我能从手掌感觉到你的心跳，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了。
5.
从那以后，翊天天往山顶上跑，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或者遇到了什么。
“师傅，她叫冰茹。”“师傅，她是秦国公主。”“师傅，她的眼睛老大，头发老长了。”
翊说，师傅啊，你快教我绝世武功，我和她要从此高山流水，天地为家，劫富济贫，相忘江湖。我和她在月亮上飞来飞去，做一对神雕侠侣。
师傅说，月亮上飞来飞去的，那是跳崖的土狼犬，喝醉酒在顶楼跳舞的广场大爷。这都不是你学掌法的理由，太Low！
师傅说，爱情这种东西，开头要谨慎，因为风险在你脑子热的时候，是看不见的，你只能看见红彤彤与赤裸裸。爱情不会让人智商降低，它很可能，直接将你打成傻逼。
爱情下手，比你狠。
“翊，早日成家，然后一辈子不动武，这就是师傅的愿望。”
“不动武，你教我做什么？”
“为了收学费挣钱。”
师傅，我要给你一辈子差评，子孙后代都给你差评，给你的墓碑上写用户体验，差评！
翊软磨硬泡地索要着绝学，他知道冰茹已经被刘瑜盯上了，她是秦国余党，刘瑜终究会来找她，她也终究会离开终南山。
可师傅说，出掌，就要决生死，这个世界不会有太多的机会，让你想要抛却性命。
6.
“师傅，我被人劫道儿了，我觉得决生死的时候到了。”
“说说。”
翊说，今天在外面吃酒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伙糙汉，刀枪棒斧，一样不落，个个咄咄逼人。
“师傅，奇耻大辱，这次非决生死不可，快教我掌法，我回头拍死他们。”
师傅说，人家劫道儿的，我们也应该理解。现在工作那么难找，几个小伙伴走到一起，发现心中还有长燃不灭的火，于是刀枪棒戟，自主创业，劳动致富，虽然暴力了一点，但并非有什么大错。
“师傅，你就说不教吧。”
“不教，你火候未到，太Low！”
……
“师傅，我兄弟二虎子被人调戏了，我觉得决生死的时候又到了。”
“说说。”
翊说，山南上庸城的高衙内调戏了二虎子，摸了他的小半边臀肉。
“师傅，这又是奇耻大辱啊，这次再不决生死，天底下就没有需要命搏的事儿了，快传我掌法，我回头拍死姓高的。”
师傅说，你知道他爹是太尉吗，国防部长你懂吗。你打他之前是咽不下这口气，但是相信我，打完他，就只能等着咽气了。
“师傅别扯犊子，给句话，我有觉悟了，你还不教？”
“不教，这次更Low！”
7.
翊一大早又上山了，可他没有见到冰茹。
和翊上山的除了他自己，还有肉夹馍，麻食，山里的野味儿。还有一朵刚刚盛开的雪兰花。来时他想了很多，他会和冰茹一起吃着东西，还会给她唱一首歌。最后他会拿出藏在背后的雪兰花，插在她的头上。
看着山顶凌乱的脚印，数个冻僵的兵差，翊察觉到，冰茹走了。
翊自言自语道，你把该想好的都想好，舞台上的山水云雾，明月大江，身上穿的长袖冠帽，金刀铁马，都准备稳妥，帘子一开，就等一人落泪。你很努力地准备着，开幕奏乐，结果位子空了。女孩，已经登车走了。
冰茹走了，她是自己选择走的，兵差送来了舅父的信，信上说家族危矣，存亡之际，当求忍辱负重，低首偷生，再谋他图。于是冰茹上了兵差的车，车子用帘子盖了三层，不见天日。车外烈日当头，车内寒冷如冬。
车子行得稳，三日可到襄阳。
可谁都知道，秦国灭了，蓝衍是活不了的，而作为长公主的蓝小妖，身为秦国后裔，终身监禁都是好的。
翊嘴角染着血，涨红的脸活像个关公，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僵硬地脸上挤出几个字。
“师傅，决生死了。”
翊说，师傅，出了掌就不能回头，我现在明白了，也许如你所说，一辈子不出掌，才活得明白。
师傅不说话，走进了内间。
不多时，师傅取出一件软甲，皱巴巴的，用湿布擦净了，乌黑透亮，映露寒光。师傅说，掌由心生，掌运风起，掌出心裂。出事了，就要有最后一次出掌的觉悟。
龙出于井，就不能回头，但我们的生活不该是这样。
翊说，师傅我去了，你不拦着我么，那可是皇上。
“拦不住，你火候到了。”
8.
翊觉得自己跑得不能更快了，肺叶鼓胀起来，像一把破漏的风琴，发出粗粝的声响，他跨过人高的蒿草，穿过树林与奔涌的河水，来到皇宫。
“护驾！”
“保护皇上！”
那天皇城的人都看见了，如若彗星，男人挺身而出，像一道霹雳。他从北门腾起，跃上高墙，出奇地冷静，手掌翻飞，似银河大海般激荡。那些大内高手，阉人甲士，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们的双腿，手臂，胸腔与椎骨，都在男人的掌风里折断甚至粉碎。男人从来没有如此领悟过武功的精妙，原来强者不用招，用的是心境。
冰茹在房间里静的出奇，眼眸中闪有期待。太尉裹着狐裘在室内来回踱步，他躁动又恐慌，警觉地盯着冰茹。后者仍然是一头瀑发，大眼柳眉，只是消瘦了许多，脸上带有伤痕。她早已不穿七彩衣，细弱的身躯蜷在一叠绫罗重锦之中。可她的眼神还是倔强而明亮，从脉络里散发出来的寒傲，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拦住他！拦住他啊！杀了他，官升三级啊！”太尉惊呼。
最后一名护卫被击倒，掌力从前胸震至脊柱，房门被推开。翊踏过尸体与碎骨，浑身血渍，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虽千万人，挥袖生死。
“冰茹，我带你走。”
摸着他的脸，冰茹痴痴地望着他，冰珠子似的眼睛，看得翊头脑发热。
“我给你唱首歌吧。”冰茹道。
翊微微一愣，不等发言，歌声已在房间回荡。
……
我为你 唱一曲
你倾城一笑不语
你抚琴犹胜落雁沉鱼
我为你 提笔序
你娇弱梨花带雨
西湖岸边我与你共聚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