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是个讲道理的人----《黑爷》三十八
过大年的那几天,不管是坐夜,初新,上庙,烧马,串门,还是之后的走亲戚,为了过好这几天年,人们其实把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暂时放下了,那便是正月家的唱戏闹社火。
这都是年前腊月里排大戏前商量好的事。那些年一般是在正月初六起社火,并在同时开启唱大戏的序幕,于是白天大戏晚上社火一直闹腾到正月十七晚上才烧掉。因为太热闹,所以这在大家看来,是比过年更值得期待的一件事。
虽然这事是先前就说好了的,而且按照惯例是必须要做的。但在初六之前的这几天,特别是初四的晚上,还得有不少热心的人往起来烧火,而人们把这天晚上的为此召开的会议,就叫做“烧戏”。主持会议的一般是爷爷和李家五老汉,他们俩都是庄间德高望重的社祀负责人。在这次会议上,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任命一个社头,作为这次闹社火唱大戏的总指挥,全权负责一切事务。
虽然是临时的社头,但任务可不轻,他首先得安排下去两件事。一是安排人准备社火。比如哪些人装花船,哪些人做花伞,哪些人糊灯笼,哪些人扎狮子,哪些人缝龙灯,哪些人唱秧歌,哪些人做扭拉花,哪些人引拉花。二是准备大戏。至于唱哪几本戏,以及戏中的角色,都在腊月里排戏时安排下去了,这里关键是要安排好后勤剧务工作,比如搭台子的,拉帐子的,烧汽灯的,幕后提戏的,整理服饰头帽的,照看炉火茶水的。
这都是些极为琐碎的事,但每一样又不可或缺。所以说真正要耍一场社火,唱一台大戏,台下的服务的人往往比台上演出的人要忙出好多。所以这社头也不好当,有时候也存在使唤不动人的情况,不过这都不是什么事,因为有李家五老汉在,你只需告诉他一声,说,五爷,某某人不听话,五爷马上就来了。五爷络腮胡子,人高马大,说话高声大嗓,走路吊着两个长胳膊,在村里是个很讲道理的人。所以像这种情况,他首先会找你讲道理,但如果真的讲不通,冲上去就是几个耳刮子,而到这个时候了,你也别怪他不讲道理。我感觉当年那一帮老人,大多都能在村里带起土说上话,大家也都服他们。现在这些老人大多都已故去,村里人连玩都不好好玩了。
初四晚上开会的同时,锣鼓队早就开始行动了。这锣鼓队其实是自发组织起来的一帮半大小子,一到这个时候都是没了命的敲锣打鼓喊号子。当然,这也是往起来烧戏的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因为当人们听到整个晚上永不停息的锣鼓声时,就知道今年的戏唱定了,于是就可以给十里八头的亲戚捎个话,说过两天浪来,家里有戏来。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年晚上烧戏时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我后来也去了不少地方,看过不少社火,也包括一些电视节目上经过精心包装的社火,但我至今觉得没有一种锣鼓能像我们老家那样有极为强烈的韵律感。因为节奏太快,一个鼓手即便是把脸侧在鼓皮子上打得汗流浃背,也撑不了几分钟,所以得好多鼓手轮流打一面鼓,才能保持那种节奏。而引领这种节奏的,正是那个打钹的。当时村里钹打得最好的人是福元,他把两面钹端在右耳朵跟前打,节奏一加紧,他便紧闭了双眼,脸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过度都紧缩在一起,不一会儿,汗珠子便串一串往下滚落,只打得满脸冒白气,节奏也一阵强似一阵。即便是这种强度,他都能一个人撑半个晚上。
最有意思的是有些大人喝酒喝大了,走过来一把推开打鼓的小子,来一阵当年他们敲过的“滚槌子”。借着酒劲,抡起两个槌子在鼓间上翻滚,急如爆豆,细如雨点,听得人目瞪口呆。父亲至今能敲这种鼓,有一年全县汇社火,父亲敲了一路滚槌子,只引得好多人都跟着我们的社火走,为的就是听那一通锣鼓。有些老人还感叹说,好多年都没听过这种鼓了。
在晚上敲锣鼓烧社火时,有时候我们也嫌在一个地方敲不过瘾,就抬起鼓来满村子转着敲,而一通锣鼓的后面,往往跟着几十个小孩就着节奏一连一声地喊号子:“好,好,好好咿!”“好,好,咿好咿!”敲到后半夜,等到大多数人都睡觉了,大伙还会生出坏心眼,把鼓抬在每家每户的门口敲,直到主人出来和颜悦色地告了饶,我们才肯离开。
当然这种情况也有意外。有一次在一家门口锣鼓敲得震天响,搅了主人的瞌睡,便从里面传出了骂声。见我们的付出有了回报,大伙一下子来了兴致,这要比悄无声息的门口和和颜悦色的门口有意思得多。我们抖擞精神,瞬间进入狂欢状态,锣鼓点子密集得如同爆豆。这时候,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一老头拿着铁锨大叫着从门内杀出。一见情况不妙,我们撂下锣鼓四散逃离。老头一顿喝斥,便回家睡觉。一看他回了去,我们就又聚拢了来,更加狠命地敲响了锣鼓,并齐声喊起号子:“好,好,好好咿!好,好,咿好咿!”老头刚脱衣睡下,见敌情有变,就又穿衣杀出,我们迅速作鸟兽散。如此反复了几次,老头筋疲力竭,偃旗息鼓,弃甲曳兵,再不言战,我们便得胜回朝。
有这样两个晚上,这戏也就烧足了,全村人也由此进入了正月家的联欢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