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八,原是江左吴地的竹管音乐,后于唐代传入东瀛日本。白驹过隙,尺八在日本渐渐流行起来,至今仍是一大古典主流乐器。于国内,甚或连知晓尺八这项乐器存在的人,亦不算多。
萧声笛乐,稍微接触过的爱好者,亦可论上一两首《关山月》和《春到湘江》。配上其传统的历史内容与背景,满满的国风内涵随即扑面而来。好似游衍穿梭于江河画卷、古韵清音的人文宝藏中,其中雅趣,一语难绝。
可是,与之对应的尺八,则显得特殊另类得多。
当代诗人卞之琳曾题过一首诗,名即为《尺八》。其诗内容,恰若吹奏时的尺八,幽咽低鸣,满是哀绪。
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
像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
听了雁声,动了乡愁,
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
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
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
尺八,像极了波德莱尔笔下的《恶之花》,有种难以言表的悲哀凝重之感。
不同于萧与古琴的独奏,流传入日本经改良后的尺八,多是与筝或三味线合奏,有三重奏、二重奏,却鲜有独奏。
如若不事先告知一个听众,而让他用双耳静听尺八的演奏。我想,他的脸色必然是凝重而不舒缓的。
我曾经听过这么一个理论,每个乐器都有着它们最基调的感情。譬如说被应用于教堂场所的管风琴,无论曲风如何变,都会让人感到神圣庄严,最为鲜明的例子莫过于巴赫的曲子了。
我想,尺八大概也是这么个道理。尺八所奏之音,苍凉却凄美,空灵且幽咽。像是一个居住在深山的芳草花簇,若不细心留意,很难体会其中的幽怨之美。
很多人的印象中,琴萧笛声多是伴随着欢跃的氛围,虽没有唢呐恢弘强势,却也不失小气。比方说扬琴名曲《春到清江》,声色澄亮有力,快而不急,颇有身至春回大地而万物生机焕然之景。
说来也巧,尺八亦有它的代表名曲,恰也与春有关,即是我们今天的主题《春の海》(春之海)。
《春之海》是我接触的第一首与尺八相关的曲子。
正如前边所说,日本的古典乐大多是以合奏的形式出现。这首美绝无数听者的曲子,便是日本古筝与尺八的耽美合奏。
先是,以轻缓的古筝引出主调尺八,继而承担起伴奏的角色,不时穿插在尺八乐声的间隙,好似在抚平在尺八如泣如诉的哀愁。
筝声通透而清脆,尺八凝噎而悠长,二者交奏却不显矛盾,像是互补而生的存在,让人叹绝,不禁沉醉。
无数个雨夜,我枯坐于座椅上闭目静听这首雅乐,却不觉自身越过了现实的边界,遁入了音乐的底片世界之中。
该曲名为《春之海》,与我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意境素材。
春夜的喜雨笼罩着整片苍穹与海,纤细的柳絮貌雨水之下的浪花,好似耳畔之古琴弦音。柔韧亦不乏恢弘之大气,清脆而有力地摇曳着海面,繁星坠于其上晶晶闪光而与天空相得益彰,奏出雅致的乐章。
在这个世界中,我是一个路经此处的旅客,于沿岸孤独地凝望着自然的唯美演出。
尺八即是风,这游荡四处而难以消愁的晚风,似乎永不停歇,书写着丧气的诗篇。这诗篇像是在倾诉难觅知音的痛楚,用心聆听者,共情油然而生。
这为雨水所润湿的晚风呜呜然掠过,与那推动的潮汐海浪相撞时分更为悲切。象征着琴音的海浪努力平息着眼前这阵晚风的哀愁低吟,而尺八随之提高了音调,风自然也变得猛烈。
于是,海浪与风好似交融于一处,让旅人难以言清:究竟是海浪使风愈加猛烈,还是晚风带动了浪花深藏海底之下的野性?
雨有消停之时,风亦有疲倦之际。曲终人散处,却是只有浪静风过的痕迹。
音乐既停,我却仍久久难以忘怀,在另一个世界的凄美经历。睁开双眼时,我朦胧的视野仍旧不断地闪现着那片春夜之海下的壮阔与磅礴,那般的美艳,像极浮世绘。
黑塞曾说:“如果艺术与艺术界不像太阳那样燃烧,不像风暴那样狂飙,只是看重愉快、舒适与些许的幸福,都将是没有价值的。”
据说该名曲的作者宫城道雄是这样定义《春之海》的——由筝来演奏波涛海浪击打船的声音,尺八则模仿海鸥的叫声。在最后一部分中,以一问一答的方式缓缓迎来尾声。
不得不说,宫城先生的创作技艺实在惊人,能将两个乐器合奏于一起并赋予意象,实在是让人拍案叫绝。
资料还表明,宫城道雄在幼时即双目失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通过音乐去感知着春临大地时的那片美景。双耳听着浪涛拍岸之声,用手中之筝与尺八,用音乐的方式为眼前的黑暗绘出了春日之下的大海。
我则坚信,只要你闭上双眼,用心聆听筝与尺八的美妙合奏,那你必然能够在旋律的引领之下,进入宫城先生心中所想的那片春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