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燥热的空气弥漫在机场周围,空调的外风机加重了沉闷。
常玮柏围绕着机场行走,手机贴在耳朵上。“予升,”他在一个个公交站台前停步,“你确定没记错吗?我一直没找到你说的那个站。”
“肯定有的,我在这边待了那么久了,不会记错。”
“要不我直接走到你那儿去得了。”
“有好几公里呢,柏哥你不是还有行李吗?”
“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几公里而已。”
周围的人变少了,常玮柏绕到人烟稀少的站台来。“……嗯,不用走了,”路灯照射下,他目视指示牌,“我找到了。”
“那行,我还有一个小时才结束晚自习,你慢慢来。”
挂断电话,他在泛着银光的长椅上坐下,把背包放在身旁。
常玮柏意识到寂静。
灯光单调地亮着。夜晚眷恋无人的站台,把自己的宁静分享。人行道上栽植的树瘦小,沿着机场铺平的草地略显杂乱,落在人行道上的站台散发出铁锈味道。
十指交叉,微驼着背,他静静地等待公交。理了理身上的衬衫,卷起袖子,露出古铜色的肌肤,又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他来回拉动胸口前的白衬衫扇风。
“好热啊……”他低喃,伸手从口袋拿出烟。
脚步声显得清脆,传进耳朵。
他放回了烟盒,双手合十,保持开始的动作,眼睛寻着脚步声看向平底鞋,宽大的连衣裙,突起的肚子。
他看向她的脸,愣住了。
“我脸上有东西?”女人带着开朗的笑。
他缓缓摇头,从惊讶中恢复,“没,没有……你长得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哦,”她坐在另一个长椅上,“那她一定很漂亮。”语气轻松,面带笑容。
“是啊。”他的目光没有移开。
短暂的无语。
“……喂喂,看几眼就够了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他晃过神来,“对不起。”
沉默,但被打破。
女人的手,隔着衣物,轻轻抚摸。
她停下了动作,“看来,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吧?前女友?还是现任?”笑盈盈地看着他,手没放开。
摇摇头,“都不是,没在一起过。”他看向街道。“但是以前很喜欢她,让我动心过。”
“……说的你好像阅女无数一样。”
他挠了挠头,“有一点吧,上大学的时候比较花心。”
“真的?渣男?你?”
犹豫地点头,“确实,那个时候。”他没有反驳。
“那现在呢?还喜欢她吗?”
“……不知道,很久没见过她了。”
微弱的灯光被公路上的黑暗笼罩,蚊虫出现在常玮柏眼前,视线跨越,在黑夜的尽头,闪烁着五颜六色。
“……你为什么在这儿?”
女人闻言,看向他。
“为什么没人陪你?孕妇。”他加重了疑问的语气。
她眨眨眼,沉吟一会儿,“猜一猜?”
“……不猜。”他苦笑着。
“你一点都不有趣。”
“你倒是很有趣,随便找一个陌生男人就敢聊天。”
“我可没有那种癖好,只是……”,她舒了舒眉,“感觉很像吧?我和你。”
“这是能对第一次见面的男人说的话?”
“咱们都没人来接,不是吗?”
他没接话。
“这里是我家,”她抚摸着肚子,“是我长大的地方。所以,我想在这里把孩子生下来。”
“你丈夫呢?”他看着裂开的地板。
“……我没结婚。”
他眨了眨眼,“……是吗?”
“我爸妈都不在了,这孩子是我唯一的亲人。”
“……不准备再找一个吗?你看上去还很年轻。”
“嗯,从年龄来讲是得好好考虑。”她没有移开肚子上的手,“但也没人会接受我的孩子吧?”
他没有接话。
风稍稍摇动衣物,女人的长发动摇。他看向她,看向她的侧脸,看向她的笑容。
“欸,”她转过头来与他对视,“我是莫名其妙跟着你走过来的,但,说成萍水相逢应该没问题吧?”
他缓缓点头。
“你能告诉我吗?名字。”
“你不像是女色狼吧?”
“才不是呢。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孤独’。”她的重音放在两个字上。
“我看上去孤独?”
她绷紧眉头,“你不是一个人在这儿?”
“我在这儿正是因为我想投奔我朋友。”
“那人家怎么没来接你?看来你在别人心里也没多大地位嘛。”
“人家是教育工作者,私立学校教高三的。现在才九点,你不知道学生是要上晚自习的吗?”
她的脸泛红,“哦……”
“明白了吧?而且有朋友也不代表自己总会有人在左在右,大家都有着各自的生活,照顾自己都来不及,哪还能管得了朋友。”
“这么说也对。”她侧过脸。
他吐了口气,“不过,我这个朋友对我的事挺上心的。我从国外回来,是他第一个联系我,听到我说没工作,还介绍我到他们学校。”
“嗯。”她拉了拉裙摆。
“……常玮柏,我的名字。”
她舒展开眉头,“这个姓氏挺稀奇的。”
“你呢?”
“试着猜猜看?”女人拢了拢长发。
“还来?这怎么猜得到?”
“那就不告诉你了。”
他笑着,“你这样礼貌吗?问别人名字却不报上自己的。”
“怎么说我也是个单身女性。个人信息怎么能随随便便透露给一个陌生人?再说,你这么想知道我名字是要干嘛?”
“喂,话要讲清楚啊,是你跟踪的我吧?”
“那不叫跟踪。”她把头又转向他。
两人重新对视,在下一秒大笑起来。
寂静被笑声完全打破,微风明显,灯光没有苍凉,空调风机的噪音被爽朗盖过,油柏路的砂石染上霓虹灯的颜色。
戛然而止。
“不过,你说对了一点。我们确实是相互吸引了。我被你的长相吸引,你被我的……气质吧,吸引到了。”
“别那么自恋好吗?”
“但我挺佩服你的。”他把视线放回远处。
她歪了歪头,“怎么说?”
“你看着很乐观。”他停顿,“我看到你就想起了那个人,就是和你长得很像的那个人。然后呢,嗯……怎么说呢,就是感觉很失落吧,对自己和她的一些事。我从你身上看到的是,你很坚强,即使是自己一个人,却还能笑着和一个陌生男人诉说自己的不容易。你很了不起,真的。”
“呵,那是当然的。”她稍稍提起下巴,“‘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毕竟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坚强是必须的。”
“也是啊。”他转而面对自己交叉的手掌,眼神向她瞟去。“那……能和我——”
“不要。”她语气轻松。
“我还没说完呢。”合十的双手解放。
“‘交换联系方式’,对吗?”
“……为什么要拒绝?”
“你问我?那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搭讪啊?”
“你不是说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吗?挺着个肚子又没人帮你很危险吧?你有我联系方式就能随时找到我了嘛。”
“那你把号码给我。”
“啊?”
“等我某天心血来潮想被人追的时候,就联系你吧。到时候我就告诉你名字。”
他盯着她的侧脸,嘴角上扬。“你真是个麻烦的女人。”
报完号码。
车辆的远光灯打在脸上,加深了眼角下的阴霾,诠释出两人的笑意。
他向有光的那一侧看去,“看来我得走了,保重,孕妇。”提起背包。
她没说话。
车轮在砂石上转动,车体在黑暗中微微震动,刹车传出的尖锐刹车声刺激了她的耳朵,她微笑着看向他。
路灯与车体的指示灯放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哎,你真的,好像……”
“我知道。”她嘴角上扬,“从你眼睛里看得见。”
七年前。
雨天。
雨水滴在透明的遮阳板上,随着重力与摩擦流下,在玻璃的边缘凝聚成水珠滴落,砸在油柏路上,然后顺着道路的倾斜,透过井口,流入下水道。
常玮柏坐在长椅上,倾听雨的声响,密密麻麻,带着呼吸般的韵律。闷热的空气躁动,雨水伴着热气席卷而来。
烟灰积累起来,他盯着透明的遮阳板,透过玻璃,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什么时候才会停呢?”雨声盖过了他的喃喃自语,井口的水流在封闭的下水道传出巨大声响。
常玮柏弹了弹烟灰。
“一大早就来了,你还真够死缠烂打的。”雨伞承受倾泻,在他耳边发出沉闷的声音。
郑颜妍在雨中站着,表情复杂。
“你来啦。”他吐一口气,白色的烟雾向公交站外飘去,被雨水击打,在雨滴中溃散。
她走进站台,厚实的声音消失了。
“你能不能不要来了?”她收起折叠伞,在空中掸了掸。
水珠落地。
“我来不来是我的自由。”
她叹了口气,在另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不就白了你几眼吗?没必要那么当真吧?”
他摇头,“你对我的印象很差吧?”烟灰积累起来。
“……对,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
“怎么说?”
“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说你玩弄别人感情的,说你抽烟喝酒打架的,还有说你搞校园霸凌的。”她瞥了他一眼。
“除了抽烟喝酒,其他都是乱讲的。”
“……是吗?我觉得都一样,抽烟也不好。”
过往的车辆卷起地上的水珠,在空中短暂地掀起波涛。
“郑颜妍……对吧?”
“为什么你会知道?”
“因为墨水。”微弱的焰光消耗尼古丁。
“什么?”
“墨水。上个星期,就是我们第一次去补习班的时候,不是要在签名表上签名报到吗?那个时候你在我前面排队。我觉得你有点眼熟,就想知道你叫什么。但感觉直接问你不太好,所以你签完名,在那个纸上面的墨水没干,我就看到了。”
“……你不是变态吧?”
“不是。”
郑颜妍吞下口水。
“你跟李月是朋友,对吧?”他从鼻子里喷出烟雾,“那天上完课我不是去找她说话吗?你当时正在跟她聊天,我一来就感觉你有明显的不满。这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不想跟你扯上关系。”
“因为那些传闻?”
她点点头。
“我这一个星期来每天都来这儿等你一起去补习,没有对我改观吗?”
她挑了挑眉,“……你要听实话吗?”
他点点头。
“没有。而且我觉得你有点可怕。每天都蹲在我家楼下,感觉有点像跟踪狂。说话感觉也很嚣张,让人觉得难以靠近,再者……你的烟味很浓,我不太喜欢。”她看着雨水。
“……我原本还以为这样能跟你搞好关系的。”
“啊,大可不必。”
“我会让你对我改观的。”他把烟头丢在地上,“你要明白,谣言是谣言,其实我人还是蛮好的。”
“可谣言不可能无风而起。”
“只是被夸大了而已。就比如说‘玩弄感情’。我确实交过几个女朋友,腻地比较快而已,所以每段感情都维持不了太久,就只是因为这样,我可从来没脚踏两只船。然后‘打架’和‘校园欺凌’纯属子虚乌有,我是体育生嘛,平常几个哥们疯闹,搞得动静大了点,难免就被人误会。”
“你说的太轻巧了吧。”郑颜妍看着他的侧脸,“平时就应该好好注意这些问题,免得被别人厌恶,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再说……”
“好了好了,打住。”他转过头与她对视起来,“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而且,那群不了解我的人说的话我根本就不在乎,随他们说就好了。”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解释?”
雨下小了。
“为什么?”他重复,“说不准。我看到你厌恶的表情时就有一种想解释清楚的冲动。嗯……刚刚也说了吧,或许是看你不爽。要是个男的,用你当时的眼神看我,我一定把他打一顿。”
“就你这番话还说自己不打架,你觉得我会信吗?”
“……我想要你相信。或许那些传闻确实是有真的地方,但我并非是十恶不赦。请你听我解释,我……”
“喂,”她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车辆随着雨势减小而加快了行驶的速度,周遭的嘈杂雨声变得安静。有几个行人出现在道路上,举着雨伞,缓慢地行走。
“没有。还没到喜欢的程度。”他眨眨眼。
“最好不要有。”她又抖了抖雨伞,“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你追求我是没结果的。”
他愣了一秒,“是吗?”吐出两个字,“那,祝你早日成功。”
“所以啊,你能不能不要天天跟着我?”
“可是……”
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相信你。你在我脑海里的印象已经变了,实际的和谣言上还是有区别的,今天和你聊了一会儿我已经明确感受到了。满意了吗?”
“……哦,”他点点头,“但感觉有点假。”
“那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没有了。”
“那不就完了。”
“……可总该和我认识一下吧?我觉得你会是个好朋友。”
“做朋友……看你表现吧,别靠的太近了,我可不想被人挂上和你一样的标签。而且也很容易被误会。”
他站起身来,向她走去。
她抬头望着走到自己面前的他。
“我叫常玮柏。”他伸出手。
“郑颜妍。”她伸出手。
现在。
引擎的震动传遍整个公交车。
经由车窗,震动蔓延至常玮柏的全身。他从睡梦中醒来,打了个哈欠,托起脑袋看向窗外。
城市的街景映入眼帘。夜晚盖不过繁华,午夜将至,车水马龙丝毫没呈现颓势,霓虹灯依然闪烁,挂在树枝上的,镶嵌在建筑边上的,无一例外,规律地亮着,尽全力渲染城市的单调。
公交车经过一站又一站,上来的人与下去的人相互抵消,只剩下常玮柏。
他鼻子抽动着,从口袋里拿出烟和打火机来,揭开烟盒,拿出所剩无几的烟,叼在嘴里,他弯起脖子,点燃打火机。
“咳咳。”司机咳嗽了一声。
他的动作停住了。叼在嘴里的烟被拿了下来,放回烟盒。
手机响了。
常玮柏从另一边的口袋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皱了皱眉。
铃声有规律地响着,响了几声,他接了起来。
“喂……那个,好久不见,额,有事吗?怎么突然想起联系我?”
“我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咱俩有些年头没说过话了吧?你不想我吗?”李月的声音。
“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突然打过来,我有点惊讶。而且,我们的关系也不太适合说闲话。”
“那你觉得怎样的关系才能说?”电话的那头传来叹气声,“你还在耿耿于怀吗?我都已经放下了,你作为男人也应该更有骨气点才对。再说了,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孩子,做过的事,其实可以算是无知和懵懂。”
“……谢谢。所以,李……”
“但你做错了另一件事。”透过话筒,她的话刺激着他,“想知道是什么吗?”
“啊?”车子慢慢地减缓速度,随着气压的释放,停在了又一个站台。
车门打开。
“就是现在,”磁性的声音逐渐与现实声音相重合,“你回来了却打算瞒着我这件事。”她踏上公交车,站在了他面前。
他瞳孔放大,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和你不一样,比你更了解这座城市。不同路线的公交车在哪些站台停我一清二楚。”她挂断电话,坐在了他旁边。
她打量着他全身,伸出手向他的大腿摸去。
“予升告诉你的吗?”他反射性地颤抖一下。
“对,是他告诉我的。吴予升是个好人,比你好的人。”她从他口袋里摸出烟盒与打火机,拿起滤嘴稍微湿润的那支叼在嘴里,用火机点了起来。
司机没有说话。
“你和他最近还在往来吗?”他把车窗打开。
她摇摇头,“也很久没联系过了。一个星期前他发信息跟我说你要回来了。”右手弹了弹烟灰。
“其实没必要让你知道,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喂,虽然你把我甩了。但我们还是朋友的好吗?”她吸了一口。
“……‘甩’。”他重复,“我没有真正和你在一起过,那些不过是自我消遣,发泄到你身上真是抱歉……”
“你是想要否定那些过往吗?常玮柏。”她吐出气来。
“不是这个意思。我伤害了你,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只是想为了这点向你道歉。”
李月笑了,“刚才在电话里我不是说了吗?已经释怀了,你不用在我面前摆出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明白吗?”
他看向她的短发,缓缓点头。
“你的烟不错,那边买的?”她把烟放在嘴上,双手捧起烟盒,端详完,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嗯,出发之前在那边的机场买的。”他又托起脑袋,看向窗外。“不好意思,没带什么礼物回来。”
“……喂,常玮柏,有没有发现你自己变化很大啊?”
“我知道……毕竟长大了嘛,该成熟了不是吗?要还和以前一样不就代表我依旧个小屁孩吗?”烟丝环绕一瞬,在空气的压力下被吸入城市。
她没回答,猛地吸了一口香烟,从鼻子里冒出气来。
她把快被吸食殆尽的烟丢在地上,用脚踩了踩。火光渐渐暗淡,浮现出最后一点味道和烟丝。
“那,”她靠在椅子上,环抱双手,“你还在和她联系吗?”
“没,没有了。自从我出国后,就没和她说过话了。”
“是吗?”她看了一眼他的脸,闭上眼睛,舒了一口气。“也不过如此吗?常玮柏。还是说,你当初只是骗我的而已。”她将耳垂边上的短发拢了拢。
“什么意思?”
“你忘了吗?就是你认识郑颜妍不久之后,我不是跟你表白了吗?稀里糊涂地。”
“嗯。”
“你当时拒绝了我,然后告诉我喜欢上了她。”她歪了歪头,闭着眼睛继续开口,“如果只是这样就算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那种很容易就腻的人,也会等你觉得无聊了再说,因为你平常就是这样的嘛。但你当时说她很特别,和以前交往过的女人感觉不一样……这种渣男语录我竟然会相信。”叹了口气。
“我并没有骗你。她确实不一样。”
“那你怎么放弃了?当初删掉我的时候你可是毫不犹豫,只是为了让她知道我在你这里可有可无,对吗?”
“对不……”
“我可不想听道歉。”她睁开眼,又闭上,“我想要理由。”
“什么理由?”
“说的隐晦一点吧,你抱住我的理由。”空气凝结,“还有她把你删掉的理由,不然你也不会通过我来跟她和好。”
“我对你说过吧,我第一次向她告白那个事。”
“你和她认识不到两个月的时候?”
“对。”
“你不就是被人捷足先登了嘛。”
“要说捷足先登,那个男的已经捷了很久啊。原本她就喜欢他。”他眨眨眼,在她吐出的烟雾中。
“你不觉得很凑巧吗?那个人可是被她追了一年都没有回复,刚好在你告白的那天答应她不会太凑巧了吗?”
“我明白,但感觉不像假的。”
“……感觉这种东西才是最靠不住的。”她闭着眼,“或许只是偶然,或许也是必然。”
他点点头,“从那时开始,她应该明确察觉到我在想什么了。所以高中毕业其实是她与我切断联系的好契机。”
“这是她删掉你的理由。还有呢?”
他转过头来看着闭上眼睛的她,“我很不爽,她删了我之后。但我不想失去她,所以找到你,毕竟你和她是闺蜜,能帮我牵线搭桥。”
“这些我都知道。”她睁开眼与他对视,“说点我想听的。”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觉得自己没机会了,可我不服气。”
“……所以,我只是替代品咯。”她笑了一下,“你这答案和我想的八九不离十。”
沉默。
“无所谓……至少对现在的我来说。曾经已经过去了,往前看才是正解。看在这包烟的份上就原谅你吧。”
“是吗?”他低着头。
“或许我错了,”李月看着他,“你骨子里还是没变,还是那个欺骗着我的常玮柏……不过,这样才好,不是吗?”
常玮柏呆住了。
车辆又开始减速,慢慢地停靠在站台旁。
车门打开。
“那我走了。”
“……啊,嗯,拜。”
“记得常联系,”她歪了歪头,“作为朋友。”
他点点头,“作为朋友。”
六年前。
正午的阳光衬托出世界的影子。
车门开了,郑颜妍迈下台阶。常玮柏从后排的座位上起身,跟着她下了车。
她回过头来,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快步走在街道上。
太阳刺眼。
他加快脚步。
街道上的行人很多,举着伞说说笑笑,或是行色匆匆。两人一前一后,在行进的人潮中穿梭。
“啧。”她紧锁眉头,绕开人群,在一条条道路上转弯,掠过。汗水浮现在脖颈上,她用手拭去,顺势拢了拢头发。
保持适当的距离,她在前面尽力摆脱,他在后面尽力跟随。
两人脱离人群,转入小巷。
“喂!”她转过头来,额头上布满汗珠,“你烦不烦,到底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你总得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
“那是一场误会。”
她站在巷子里的阴影下,“误会?你是撒谎成性了,觉得我会相信吗?”
“我跟李月真的没什么。”
“没有?你用不着跟我冠冕堂皇,该知道的李月已经让我知道了,你现在怎么辩解也没用了。”
“……那只是冲动,再说了,实际上我们也没进行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呵,冲动?要我来看,你们也就只差上床了。”她冷笑一声,“结果就是,你的冲动让我看到了真正的你,让我失望至极的你。”
“……对不起,”他吞咽口水,“但我已经把李月给删了,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我们之间都不会有什么真情实意的关系了,而且我保证不会再跟她有任何来往,你相信我。”
“现在又开始乞求我原谅了?可笑。我不会信你的,你这种人不配。”
常玮柏靠近她,郑颜妍往后退了一步。
“离我远点。”她瞪着他,他停住脚步。
“对……对不起,但我喜欢你是真心的,你相信我,我只是一时脑子糊涂而已。你原谅我好吗?”
她挂着冷笑,轻轻摇着头,“你搞清楚一点,我没这个资格,常玮柏。你是喜欢我,但我不是你女朋友,所以你想要怎样其实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叹了口气。“我现在只希望你别缠着我,让我好好逛个街,行吗?”她试图绕开他。
“有关系。”他快步走到她面前,她停步,“我会听的,你说的一切,我都会改,只要你原谅我。”
她别过视线,“哈,我说的你一定会改?”露出苦笑,“那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改过?我以前让你别抽烟,你做到了吗?你每次表面答应好好的,背地里还是继续抽。你以为瞒得住我?你知道每次出来玩我都能从你身上闻到一股烟味吗?”
“我……”
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刚认识你的那会儿,让你别惹事生非,安分点,你做到了吗?嗯?你以为你在外面打架的事我不知道吗?跟你在一起混的那些人天天都在吹嘘你有多能打,把你捧上天了,你还觉得我没察觉吗?”
“……对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来。“还听我的?我真不知道你说这话的勇气从哪来的。”
郑颜妍转身,他拉住她的手腕。
“别拉着我!”声音带着嘶哑,她没回过头。
“你在哭……”常玮柏皱着眉,露出一丝笑。“你还是在乎我的对吧?”
她甩开他的手,“我当然在乎你!”回过头来,泪眼纵横,“你是我的朋友,认识了快一年的朋友。可我现在突然觉得你很陌生。”她用手臂擦拭着眼泪,“我认识你吗?常玮柏?我是不是该问问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他伸出手给她擦泪,被弹开,“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认识的那个我。”
她瞪着他,“你知道李月对你是真心的吗?”
“李月原本就知道我喜欢的是你,这事不会给她带来多大的伤害,你可以放心。”
“……你觉得不会?”
“那是当然的。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喜欢的是你。”
“但我喜欢的不是你。”她挂着泪,凝视着常玮柏的脸,“即使我被甩了之后也是一样的,不管有没有那个人在,我都不会喜欢你,即使你费劲心思把我加回来,我同意重新做朋友,也不代表我喜欢你,你不需要对我抱有幻想,我们不可能。”
“我知道。但这只是暂时的而已,时间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那你为什么不能喜欢上李月呢?”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没有等他说完,“按你自己的说法,你和她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因为她对你来说是什么,和你对我来说是什么是一样的,你对她有什么样的感觉,我也就只能对你有什么样的感觉……不好意思,但我也只能这么告诉你,不可能的事永远都不会有什么转机,我请你接受现实好吗?”眼眶的红色环绕话语。
“我没办法放弃。”
“那你觉得她就有办法放弃吗?”
他放大了瞳孔,沉默不语。
“我以前觉得你喜欢我是我的荣幸,”太阳光透过泪珠,水分蒸发在空气之中,“但现在看来,这份荣幸却给别人带来了不幸。”
她走向人群,他愣了几秒,跟上。
太阳在漫长的尴尬中移动,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两人的步伐缓慢,距离保持稳定,融入人群的陌生人中。
人们脚下的暗影被慢慢拉长,绵延到其他人的身上或是影子里。阳光从明亮变作朦胧的橘橙色,把人潮融化,将车辆虚化。
两人依旧在一前一后。
郑颜妍按着计划出入各种商铺,常玮柏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她没有回过头,他没有叫住她。
街道变得闷热,她呼吸的频率在加快。
两人走出喧闹的街,朝着来时的公交站台走去。
她的速度渐渐放缓,身后,他的脚步声快了。
他抓住她的手腕,“走,带你去个凉快的地方。”
她看了他一眼,没拒绝。
他们穿过一道道小巷,离开了持续拥挤的人潮。擦肩而过的人越来越少,空气越来越清新,绿荫变得多了起来。
“这里有个公园,会好一些的。”
他们迈入公园。
手腕和手悄悄地分开。两人在长椅上坐下,面对抬头仰望的繁茂树叶与一眼望去的河流。夕阳的斜射没给树荫价值,只有蝉鸣体现出夏日的意义,橘色的光亮打在他们的侧脸上,皮肤纹理显得深刻。
“其实,你是个好朋友。”她调整呼吸,轻轻吐出这句话。“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和你在一起其实是蛮开心的,因为你会玩。不仅仅指你会玩乐,而是说你可以让你的朋友玩乐起来。”
“这两者不是一样的吗?”
“不……不一样。”她淡淡地笑着,表情苦涩,淡棕色的发丝被夕阳反射出精致,“如果缺少你这样的人,这个世界就会少一些趣味。”闷热的风吹起,“你有你的特性,一种说不清楚的特性。这确实能让我感到心情愉悦,甚至有些时候还会让我庆幸能够遇见你……”
郑颜妍深吸一口气,等待下一阵风的到来,慢慢呼出,“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没对你产生过感觉,一点都没有。从始至终,我都只把你看作朋友,好哥们,而喜欢上你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我不想我们的这段友谊因为这类的感情而被破坏,我需要你,并不是女人对男人的需要,而是朋友与朋友之间的需要,懂了吗?”
他眨了眨眼,看着她,“啊,嗯……”
“我明白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所以,我不会要求你立马湮灭这份感情。但至少,我希望你能在我面前压制住,不要在我耳边一直宣告喜欢我。那对我来说是困扰,对你来讲也是煎熬,这份情只会给我和你带来不幸,给我们身边的人带来不幸,你好好想清楚。”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小腿的无力感一瞬间涌上来,她踉跄了一步。
常玮柏反射性地伸出手,手臂只停留在半空中,然后缓缓放下。
她走了,留下他一个人。
现在。
常玮柏下了车,面对一所学校。
四周没有闹市的嘈杂。夜蝉鸣叫,从校园周围的树丛中传来声响,教学楼窗户的光亮渐渐消退,剩下几束孤零零的微光。
学校突然变得些许喧闹,学生们成群地离开教学楼,大多前往另一边的宿舍,有少许朝着校门前进。
他朝着大门走去,看到快步走出校园的吴予升,招了招手。
戴着眼镜的男人眯了眯眼,笑着跟常玮柏打招呼,“柏哥,好久不见啊。”
两人相互抱了抱。
“几年不见,你变了挺多的。”他笑着看向吴予升,“话说,这里就是我要来面试的学校吗?”
“对啊,就是这儿。还可以吧?”
他点点头,“一看到这里就想起以前的我们。”
“但现在的孩子不会和我们以前一……”他推了推眼镜。
话语被打断,“老师!明天见!”几个出校园的学生对着吴予升喊道。
“明天见。”被称为老师的他抬手回应。
“……那是自然。”常玮柏呢喃。
教学楼的灯全灭了,学生宿舍的喧闹声慢慢减弱。
“走吧,我先带你去我的宿舍。”
他跟着他。
“怎么样?回来看一看这个城市,和外国有什么区别?”两人漫步在静谧的夜晚。
“其实大体来说都是一致的,可能只是语言的区别而已。”他摸了摸口袋,空荡。“有烟吗?予升。”
“我不抽烟的。”
常玮柏眨了眨眼,“对耶,”他挠了挠短发,“我都忘了你从来不抽烟这事儿了。”
“你没买吗?”
他摆摆手,“原本是有的,被李月抢走了。”
“是吗?”吴予升轻轻笑着,“她还真去了啊。”
“不是你告诉她的吗?”
“……不好意思,柏哥。”
他摇摇头,“没事。我知道你是好意,也多亏你告诉她,我们两个也……嗯,算是和好了吧。”
“……那就好。”他舒了口气,“这附近有一家便利店。”
“不用了。现在没以前那么大烟瘾了,一天不抽其实无所谓。还是快点回去吧,别搞得太晚了,你明天应该要上课对吧?”
“没事没事,我顺便请你在外面吃点东西嘛。”
“回家吧。”他的语速缓慢,双眼看着停步的吴予升,“我想吃吃你做的饭了。还记得吧?以前我在外面惹麻烦了,都去你家避难,而你每次都做饭给我吃。”
“我的厨艺可能没有多少进步,而且家里也没多少菜了。”
“没事,简单就好。我厌恶糜烂的生活已经很久了。”
吴予升缓缓点头,“……那就好。”
两人继续走着,谈笑着。聊往事,聊现状,聊未来。在寂静的道路上走着,夏天的风在他们耳畔来回吹动,脚下的人行道衬着吴予升的平底鞋,托起常玮柏的运动鞋。
夜色越来越浓密。附近的房屋熄灭了灯,紧凑地排列在街道两侧,在城市的这一角,夜晚终于回归了宁静。
黑暗中,吴予升打开手机的电筒,在发散的刺眼白光的引导下,走向密麻的房屋之中的其中一员。
一楼的灯亮起来,他关掉手电。
两人踩着阶梯,在楼道间微弱的灯光下爬楼。
“柏哥,”吴予升压着嗓音,“这边都是学校附近,所以住的大多都是老人小孩,到了晚上也不怎么热闹。你如果要租房的话最好去接近市区的那一块。”
常玮柏眨了眨眼,摇了摇头,“这边也挺不错的,而且离学校也近,更方便。”
“也便宜,”眼镜在灯光下反出白光,“但环境就不怎么样了。”
脚步声在楼道与阶梯之间相互传递,两人的呼吸声一大一小,楼层里的安静变了质。
他们在六楼的过道上停步,走向最里面的房间。
“不管爬多少次,还是一样累。”他喘着气。
“多多锻炼。”他看着他喘气。
“这句话由体育生来说倒是蛮有说服力的。”两人都笑了笑。
他们进了房间。
“你先在客厅坐会儿,我用还有的东西下两碗面行吗?”
“怎么方便怎么来。”
砧板被放在厨房的桌子上,“那个……柏哥,冒昧地问问你,”从冰箱里拿出葱蒜和一块猪肉,“还和妍姐有联系吗?”
“……没有过了。”他从厨房到客厅的玻璃门看着吴予升切菜。
“两年前的同学聚会上,我好像听说她去外国定居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锅里加入冷水,盖上盖子,蓝色的火焰在锅底持续燃烧。“不过我确实没见过她了,那次同学聚会也没见到人。”
“应该是真的吧。按她那个性格,做了决定就没什么好犹豫的。”葱,蒜和猪肉都被切成细丝,分明地摆放在砧板上。
空气凝结了一会儿。
吴予升单手撑住桌子,歪着身子凝视锅内开始冒泡的水。“……对不起啊,要不是我,你们两个应该会在一起的吧?。”火焰燃烧的声音没能盖过他的抱歉。
“不,”常玮柏摇摇头,“那根本不关你的事,而且就算没那个事,我和她之间也没什么可能……这是她自己跟我说过的,从我和她刚认识那天起就已经是这样。”
“但要是当时我没有找你帮我,而是靠自己的话,她也不会误会你了。”
“那只是一个契机而已,就我现在看来。”锅内的冷水变成热水,“李月的事情之后,我和她处在一种很尴尬的境地,说话,做事,只要在一起,不论是我还是她都变得很不自然。或许她心里还是有个疙瘩,不信任我。”
“啊,嗯……”吴予升从柜子里抽出一包细面,打开锅盖,放了两把。
葱蒜和酱料被混在一起,分成了两个碗,生肉丝被倒进沸腾的水里,从红色慢慢变为白色,他加了一些盐,兑了一些酱料。
沉默一直持续到细面被煮软,热水沸腾的声音环绕房间。
他把面捞了起来,分别装进两个碗里。
“柏哥,”煮面的人端起面,“可以跟我讲讲经过吗?”
常玮柏缓缓点头,“……你推给我的那个女人不简单。”他凝视着端来的面,“她刚开始跟我说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就跟你告诉我的情况一样,所以就试着帮你拒绝她。”拿起筷子,“到这里还挺正常的,我对她说你要忙着学业,谈恋爱会影响这些,她就一股脑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事,还有她对你是怎样怎样的喜欢。”轻轻地对着面吹气,“我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因为她听我说完之后倒也不死缠烂打。可过了几天,她忽然开始主动找我聊天,转而对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大概意思就好像觉得我很不错,说我才是她的理想型。”
“……是吗?”
“我可以帮你劝,但我帮不了自己。我找到郑颜妍,我让她帮我,她在帮我劝的过程中听了那个女的对她说的一些子虚乌有的话……然后,误会就产生了,她不听我的解释,认为我骗了她。”
“对不起。”
他叹了口气,“予升,”热气从碗里冒出,“我不想再跟你重复了,你没有道歉的理由,错的不是你,是那个女人知道吗?”
“嗯。”吴予升没有抬头。
“唉……”常玮柏放下筷子,看着面条的热气,“有些东西是必然,但也离不开偶然。这个你懂对吧?我想不用跟你说太多大道理,予升。你比我读过的书多,知道的道理,理论也比我多得多,有些事不用我向你强调也应该明白。所以我不想再为这件事跟你说太多,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才会觉得内疚。但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这个事是你欠我的,你现在也已经把亏欠的补上了。”
吴予升抬起头。
“你看,”他笑了笑,“我现在能在这个房间里吃上一口热面,将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都是多亏了你,吴予升。”看了看带着眼镜的他的脸,重新拿起筷子,“所以啊,你已经不欠我的了……我们角色互换了,是我要谢谢你了。”
热气变小了,面快冷了。
两人沉默着吃完面。
收拾完锅碗,匆匆洗完澡,常玮柏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柏哥,我明天五点半就得起,没办法陪着你,记得十点去学校面试。”他把手放在电灯开关上。
“知道了,忙你的去吧,不用担心我。”常玮柏拉了拉身上的被子。
“……还有,”他取下眼镜,“欢迎回来。”
天黑了,房间黑了。
五年前。
阳光刺眼,气温燥热,街边店铺的冷气从门缝里挤出。常玮柏没打伞,踩着呼吸的重音踏在地面的瓷砖上,快步走着。影子在地面形成一团黑,跟在他脚下,汗珠在脸上挂着,擦拭不去。
他径直往街边的一家咖啡店走去。
风铃的声音响起,冷气在脸上吹拂,从皮肤里滋生出的热汗失去活力。他看到她,走了过去。
“突然把我叫出来干嘛?”
郑颜妍没有看他,没有说话,缓缓抬起手,示意他坐下。
“大姐,我等会儿跟人约好出去玩,麻烦你快一点讲好不好。”他坐了下来,抹了抹鼻尖上的汗。“有纸巾吗?”
她没回答。
服务员走了过来,“两位要点餐吗?”
“我要一杯拿铁,她要一杯卡布奇诺。帮我几张纸巾过来。”
服务员走了。
她开口,“这个学期结束,我准备回老家。”
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是坂本龙一的《Rain》。
“回老家?你原本不是打算在这边工作的吗?”服务员送来纸巾,他迟疑着接了下来。
“原本是这么想的。但我最近发现,或者说,其实从我上大学开始就应该意识到。这里,这座城市似乎不太适合我。”郑颜妍停顿。
“为……”他的话被打断。
“这里很让人害怕,”她持续凝视窗外,“不管人事物都一样。就像偶尔,我穿梭在行人之间就会觉得不安,体验着这里的生活也会突然地,莫名地感到违和,和这里的人交流也一样,会莫名觉得陌生……十分陌生。”
“难道,你只是因为这些就要把上一半的大学舍弃掉?前途呢?”
“我不需要。”
咖啡送来了,瓷杯在桌子上发出声响。
“我爸妈已经替我规划好了,虽然我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大概率会嫁到一个有钱人的家里吧。作为妇女,我在老家反倒还有更好的前途。”郑颜妍端起咖啡,小口抿了抿。
“你不会觉得孤单吗?从小就在这边长大,你应该已经习惯了,回去之后恐怕难以适应吧?而且这边就业机会广,凭你的学历和能力不怕找不到工作,这里可是一线城市,和你们老家相比,不用我说你也能分辨是非吧?”
“我知道。没关系。”她没有放下咖啡杯,没有移开停在窗外的视线。
“只因为这点理由就放弃大好前程,你这个决定未免太过于轻率了吧?”
“……是,的确有些轻率。”她看向他,“但我觉得也够了。”
他用勺子搅动着拿铁。
“我不想要你离开。”
“……你很可笑。”她放下杯子,双眼瞪着他,“也可以说,是我很可笑。”
“什么意思?”他放下勺子。
她没有回答,“我很好奇,常玮柏。你所说的‘喜欢’是什么?我搞不清楚,认识你三年了,我直到现在都搞不懂你的内心,也分辨不出你对别人是什么感受。你会说喜欢我,却又能跟我的闺蜜搞上。你会说爱我,却无法用自己的身体力行告诉我这个深刻的事实。所以啊,我现在想问你的,只有一个。”她握了握拳,“你是骗子吗?”
“我没骗你任何事。”
“……没骗你任何事……”她轻轻重复。“我记得,一年前咱们也重复过这个对话吧?”
“这次是真的。”
叹了口气,摇头,“不,常玮柏,这两次没有区别。”她把放在桌上的手机点亮,翻开聊天记录,递给了他。
他眨了眨眼,接了过去。
“这不是……”话语戛然而止,常玮柏的瞳孔放大,右边的眉毛轻挑,旋即皱紧,拿着手机的手发起颤来。
他咬牙切齿,“这个死婊子,这么玩我。”把手机放在桌上,抬头看向她,“你该不会信了这个女人的话吧?”
“我是多余的吧?”她的脸转过去,没有等他回答,“你是这么想的,我知道……但你也没必要故意强调吧?”
“我真不知道这个婊子会这样。你得听我解释。我……”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不想听。”
“她,”他抓住杯子,“我原本不认识她。是吴予升推给我的,他要拜托我。对,这个女的一开始是喜欢他的,但吴予升不想谈恋爱,拜托我帮他而已,我只是当个和事老。谁知道她把目标转到我身上了,我拒绝了,但她死缠烂打,我没办法才来找的你……我和她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摇摇头,没看他,“不用解释。”轻轻闭上眼,“没必要。”轻轻说。
“有必要,很有必要。我喜欢的是你,你必须要知道。”
“我不是说过吗?别把‘喜欢’挂在嘴上,对我对你都不好,而且你的喜欢很廉价,不管对谁,这两个字也是轻而易举就能说出的。”她吸了口气,“本来,我们就只是朋友关系。你对谁好,喜欢谁,和谁上过,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只是个观望着,仅此而已。但你说喜欢我,就害得我必须在意你。”
“你对我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他握紧杯子的手稍稍松动。
“是啊,被迫的。被你那份沉重压迫的。”阳光不那么大了,常玮柏的汗快干了,咖啡店的音乐换了。“不是喜欢这种心情。但在意你却是无疑的……而我不想再继续了,不管是这种被欺骗的日子,还是被玩弄的日子。”
“你是什么意思?”
“绝交的意思。”
他没说话,手臂上的肌肉一瞬间收缩。
陌生的曲目到了副歌部分,是《告白之夜》。
“我们不用再联系了,真的。你和我不会有结果。”
“仅仅就因为这个事?”
“是的,仅仅就是这样。”郑颜妍端着咖啡杯,倾斜着杯子的角度,一口饮下。“我不再相信你了,这是你的错,也是我的错。不管这件事的真假如何,我也不想再淌关于你的浑水了。”歌曲过了一半,“事到如今,我也向你坦白,有一段时间,可能就是一年前我被甩了的那段时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试图喜欢你,对你的行为给予正面的理解,对你给我的欢乐披上‘爱情’的糖衣……但不好意思,没能成功。我永远只能把你当作朋友,不知道理由,不知道原因,我只能理解,凭着感觉理解这个结果。”
“我们之间到底算什么?”他的语气不是疑问。
“不知道。但也谢谢你的付出,你对我很好,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周围的女性都这么认为,但你带给我的快乐是不能被否定的,这确实是属于你和我的,独一无二的回忆,我姑且命名为‘友谊’吧。”
“就这样结束了?”他看向站起身的她,双眼呆滞。
“就这样结束吧。谢谢你的咖啡。”她拿起手机,走向太阳继续毒辣的门外。
现在。
电话的声音响了,常玮柏慢慢睁开眼。
陌生的号码。
他皱了皱眉,眯着眼睛仔细看手机。指尖在空气中停滞一会儿,他接起电话。
没人说话,“喂?”他发出声音。
“呼~”喘气声,鼻子和嘴巴吸气的声音,吐气的声音急促。
“请问……”
“喂,是我……”女人的声音。
常玮柏舒开眉头。“孕妇?现在几点了?打电话给我干嘛?”
“呼~就是,想找你,谈一谈。我现在等着救护车……去医院呢。”
他从沙发上坐起身,“要生了?”
“对,孩子要出来,了。我能瘦下来了……哈哈。”
“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你在哪儿?我现在就去找你。”他下床,在黑暗中打开手机的电筒。
“等,你来了,我早就到医院了。”
“哪个医院?”他找到自己的鞋子。
“没必要。”她说。
他停下穿鞋的动作,“什么?”这句话顺其自然。
“没必要过来。我,和你,只是……陌生人。你没有理由,没有,过来的理由。呼~”
“你打电话给我只是为了闲谈吗?现在这个时刻你还想着有人陪你聊天?太悠闲了吧?”
“是啊……我,似乎只能,打给你了。我的通讯录里,只有你……能陪我聊天。但这是有用的,因为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我第一次做母亲,好紧张啊……所以,我只希望你能陪我聊聊。至少,现在看来,我不孤独嘛,呵呵。”
“救护车来了没?”
她绕开他的问题,“我一直,都,想找个人,说一说,抱怨一下。咒骂我那,个该死的前男友,批评现在男人的始乱终弃……呵呵,找不到,哈,哈……找不到机会。我没朋友,根本没人愿意听我说。”
“你别说话了。”
“我很不甘啊。”她的声音颤抖,“怎么所有,的不幸到我身上,来了?我明明就很无辜啊……我明明,就有大好的前途,却因为一个男人被毁了一切。”
“你的声音很不稳,省点力气。”
“不需要!”她吼出的声音微弱。
“喂。”
“我只是想,让那个男的后悔,才打算生下来,其实……孩子对我来说没有多重要。”
“等你当上母亲就会明白的。”
“也许吧。”
“告诉我,快点。”
“没……”
“别拒绝。你的生命,孩子的生命,这些不是开玩笑。我只是为了自己,所以,告诉我。”
“你觉得有……”
“有必要,孕妇。”他穿好鞋子,在黑暗中打开门。“很有必要,对你,对我都是。”
“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过道的灯亮了,“……不知道。”常玮柏迈开步,走向电梯。“所以,我需要答案。”
“……是吗?”她的声音微弱,“在市医院。”
“等着我。”
“你得,快点。”
“医院离这儿不远,我可是练体育的,相信我。”他进了电梯,按了按键,“告诉我名字吧?孕妇。”
“……你来了再说,等你来了,就知道了。”
“那我怎么找到你?”
“去妇产科,我会……跟医生说的,报上你的名字。”
“需要这么麻烦吗?孕妇。”他出了电梯。
“我,不知道。但,总得有些戏剧性吧?……常玮柏。”
她挂了电话,他开始奔跑。
街道变得寂静了,奔跑的脚步声荡漾在高楼间,玻璃的角落里,印出他奔跑的身影。
常玮柏时刻注意着呼吸,控制下一步落脚的距离。肌肉在有规律地收缩和舒展,空气在鼻腔来回。黄灯拉长他的影子,多角度地反应他身上的曲线,记录他每一刻的身姿。
闷热的空气充斥所有街道。
这个夜晚,他是这个城市的一份子。
两年前。
常玮柏结束训练,回到学校的寝室里。
汗水湿透了训练服,他打着光膀子,把衣服丢到洗衣机里,点了根烟,靠着墙坐在地板上。
手机响了。
“Yes?”
“你的英文很蹩脚。”
他的手颤了颤,烟丝抖了抖。
“是常玮柏吧?还记得我吗?我是郑颜妍。
“额,嗯。”
“这是我男朋友的手机,他有国际漫游。你的手机号是吴予升告诉我的。”
“……有什么事吗?”
“……想对你说一句抱歉。”
“啊。”
“对不起啊,当时错怪你了。那个女生后来找过我,对我解释了。我当时确实太冲动了,对你说了很多不太好听的话,真是不好意思。希望你能别放在心上。”
“啊,嗯。没事。”
“是吗?”
“嗯……”
沉默。
“你好像变了。”
“嗯。是变了。”
“那,就这样了。我得挂了,要是被我男朋友发现,他会生气。”
他点点头,“……哦,再见。”
电话挂了。
现在。
他来到了医院,报上了名字,奔向手术室外,盯着“手术中”的牌子亮起。
来回踱步。
静静地坐着,在冰冷的椅子上发呆。
靠在墙上闭着眼。
倾听手术中途出来的医生的话。
从窗户看着月亮。
躺在地板上铺成“大”字。
然后,
牌子消失了光亮。
然后,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
然后,
他对着她说,
——“对不起。”
最后,
她报上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