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山下,百年花溪村。
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年正躺在屋顶小憩,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苇草,山头缝里落下的夕霞照在他稚嫩的面庞上,黝黑的脸蛋泛出淡淡的红。
似乎是被瓦片磕着了,又或许是夕霞太过温暖。熟睡中的少年发出了一声轻呓,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背向太阳翻了个身,却没有醒来。
“铁丸—铁——铁丸!”村头一个纤弱的身影正尽力扯着喉咙,惊醒了梦中的少年。
“娘,我在这。”晃晃还有些晕乎的脑袋,铁丸利索地从屋顶跳下。铁丸今年十二岁,结实聪慧,一身蛮力壮如牛,是村里从小到大的孩子王。
冬春吓了一跳,随即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你这孩子…”,伸手揉揉他的头顶,“该回家吃饭了。”
铁丸到家时,铁榔已经等得黑了脸。他是村里有名的暴脾气,声如洪钟又身材高壮,更显得面相凶悍。瞅见儿子那还有点儿懵懂的睡眼,铁榔的火气蹭地一下冒上来:“你给我站住!干什么去了!”
冬春连忙拉住他“孩子累了,让他先吃饭……”
“吃什么饭!天天没个正样,有时间混日子不知道多干点活儿!鬼子来了你就是个肉垫!”铁榔狠狠啐了口“没出息!”
铁丸没吭声,只是调转了脚步。径直窝到自己的炕上,心里有点委屈,蒙在被子里的眼睛酸酸的,险些落下泪来。
铁榔僵硬的面色稍稍动容,还是若无其事地坐下,自顾自地吃起来。一旁的冬春轻叹口气,转身从柜里拿了个碗,准备給铁丸装点饭菜。铁榔不悦地抬头,对上冬春责怪的目光,终是缄了口。许久,铁榔沉沉地开了口,“听人说,鬼子到邻边镇上了。”冬春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屋内一片寂静,屋外却越来越闹哄,喧杂的人声夹杂着锅器的砸击声,一股不安的氛围弥漫开来。
“去看看。”
铁丸正想去瞧瞧,听到铁榔这句话,只得趴在门边。他不想出去看见他。对于那个动不动咆哮如雷的爹,他只有不甘和愤懑。
铁榔刚起身,就传来一阵猛烈地砸门声,力气之大,似乎是想把本就不太结实的木门生生撞碎。门外是村长,此时的他瞪大了那布着密密血丝的眼,身子在暮色里正隐隐发颤。在他身后,还有许村里的壮汉,每个人都高举着火把,扛着把农刀,脸上是义愤填膺和视死如归的激情与壮烈。
没等铁榔开口,“铁榔,走!鬼子们已经到镇口了!是汉子,咱们就去把他们打回老家!铁榔,走啊!”村长的眼里是浸了泪光的火焰。
铁榔楞了一下。
“等啥,走!”二话没说,铁榔抓起砍刀就向外冲。忽然胳膊被拽住,脚下一滞。回头看到冬春惊慌的面容上,泪水已淌满了脸颊。用力握了握她拉住自己的手,“别担心。”再次抬起头,目光扫过那扇紧闭的房门,只是迟钝瞬间后便狠狠别开,径直走向门外。
铁丸趴在门边,没太听得清。转而从窗户望去,村里壮汉们的队伍正气势汹汹地去往村口,明亮的火把照亮了整条山沟。这样的离开如此坚定,好像要一步步走离他的生命。铁丸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心里没来由一阵恐慌。
但他只是伏在窗边,看着那火光愈来愈远,一点点消失在山的尽头。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铁丸是被枪声惊醒的。
半夜,男人们走后的村子比以往更加寂静,清凉的月光笼罩着一户户略显空寂的房屋。偶尔一阵轻风吹过,带起一声空荡的鸟啼,环绕在花溪的梦里。
“砰——砰——砰——”
几声枪响之后,隐隐有哭声传来。铁丸心神一凛,手脚麻利地翻上屋顶,远远望去,村口出现了一群黄衣的身影。
“是鬼子!”想也没想,铁丸把手指放在嘴旁,吹出一声响亮高亢的口哨。这是孩子们放牛的时候集合用的,本就记忆深刻,在这夜晚一响,更是让那些孩子们一下清醒过来。
全体撤退!有敌来袭!
两长一短的口哨是孩子们玩打仗的游戏时的暗号。铁丸用力吹着,一直到几乎要昏厥。鬼子们也注意到了,啪,啪两声,子弹打在他脚旁的瓦片上屋顶顿时出现两大窟窿。
跃下屋顶,铁丸拉起刚醒来的冬春就往外跑——只要躲进喏大的花溪山,就不用怕鬼子了。铁丸疯狂地拍着各家的门,组织着全村人奔向花溪山。可平时的路此时却格外漫长,清晰的枪声和暴虐的大喝离他们越来越近,子弹的利风就要刮在脸上,划出一道血痕。这是一条生死道,每个人都在全力狂奔,却依旧有不少人被呼啸而来的子弹击中。
啪,铁丸回头,看到体力不支的冬春扑倒在了路上,“娘…娘…”铁丸感觉到自己的颤抖。
“别、管、我…”撕裂的喉咙干哑破碎,冬春用尽仅剩的力气催着儿子,“快走…啊!——”可是已经晚了。铁丸将娘护在角落,用力撑起身子,任凭子弹撞击在背上。后背已经痛得麻木,眼前阵阵发黑……在合上眼的刹那,他忽然意识到,鬼子在村口的出现,竟意味着他和铁榔的永别。心头顿时翻涌上愧疚,他为什么还要置气,以至于他们……甚至没能好好道别。以前他总是问冬春,爹骂我是不是不喜欢我。其实他一直知道答案。只是现在他才体会到,有一种爱,当真是连骨连心。
在闭上眼的一片黑暗里,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缕风,像一只温厚的手掌,贴在他的脸颊上。
“爹……”
铁榔他们赶到镇口时,战场已经一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声大喝,大伙儿抡起农刀就冲向了敌人。鲜红的血浸透了黄土,显现出一种乌紫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偶尔一阵阵秋风呼过,似要唤醒死去的灵魂。
可怜万里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
血战乾坤赤。
不知道重叠了多少道血口,新刃旧伤,铁榔拼命挥舞着大刀,在他的身后,是挚爱妻儿,是这块祖祖辈辈居住的土地。鲜血飞溅,人头如麦贱。“轰——”一颗炸弹在不远处爆炸,强大的气浪将铁榔抛向半空,如沙袋一般狠狠摔向地面。砸在地上,他看到老李已断了右臂,却还在用不熟练的左手死命砍着,面目狰狞。寒光一闪,又是一刀砍到,但那双猩红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
万箭千刀一夜杀,平明流血浸空城。
“咳……”铁榔想站起来,却连一根手指也难以动弹。地上是破碎的呻吟声。嘴里鲜血汨汩涌出,视线也渐渐模糊……铁丸,爹想給你道歉……
“铁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