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不知边界的黑暗。
从这黑暗中诞生的,是一团柔和的光点。它如水母般漂游,最终化作一个少女的模样。
她站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这里的寒冷和黑暗似乎没有影响她分毫,让人不禁猜测她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
她站在这里,仿佛这里就是世界的正中心,是黑色的漩涡,是狂乱风暴的风眼。她就像一块丰碑,如同已经死去,不含任何生灵的悸动。可她又那么神圣,比竹林里矮行的夏风更加清爽。但即使如此,假若天江风此刻就站在这里,他也能第一时间叫出这位少女的名字:
心夏。
此刻的心夏并不能称之为人类,毕竟她只是一团光,只是飘荡在记忆之海的一只幽灵。她目不能视,耳不能闻,所能做的只有在这里静静感受杂乱意质的流动。但是她并不感到惊惶,她的内心就如同水一般平静。
她能感受到,那一天就在不远处等待着自己。
为此,她愿意在这里静立,等候自己的爱人前来迎接自己,踏破这连绵无边的黑暗。
只是对于天江风来说,如何让心夏复活还是一个毫无进展的课题。他此刻根本就没办法顾得上这个。他很确信,就算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自己的宿舍周围也有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不用说,肯定是上将派来的眼线。自己的一举一动,电话的谈论内容都是公开透明的。
真是讨厌。天江风心想,离行动还有一天,自己却只能在这里干着急,期待着剪刀手的同僚能配合自己在狄拉克矿区演戏,简直是窝囊极了。
他拿起电话,想给星绘道个歉,但又害怕自己不小心在电话里透露出来什么,于是又悻悻放下话筒。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披上衣服,出门走一走。
今晚是个阴天,出门也看不见星星,深秋的风吹起他的大衣,好像有一把刀在刮自己的骨头。天江风竭力让自己不去注意自己身后鬼鬼祟祟的黑影,而是把注意力放在街边的景色上。
灯红酒绿,纸醉灯迷,埃利蒙的中心区远比人想象中的更加繁华。天江风从路边的便利店里买来一罐啤酒,拉开拉环,一边走一边满不在意地喝起来。慢慢的,街边的灯火暗淡下来,街边吆喝的声音和人群的喧闹都远离了自己。天江风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贫民区。
“往往贫民区就在繁华地带的旁边,经验还真是不假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赞叹些什么,或许是自己太想找个人说话了。他踩着街边稀碎的瓦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贫民区深处跋涉。就在街边那些烂尾或倒塌的建筑下边,有许多蜷缩的身影发出大大小小的呼吸声。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这里图得一夕安寝,明天的事情留给今天的梦境。他们是只过今天的人。
“你们才是最懂生活的人,敬你们,哈哈!”
天江风自言自语着,把罐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卡丘世界的啤酒并不是用麦芽酿造的,而是使用了某种不知名的工业味精进行调制,所以天江风并不喜欢。
他把手里的罐子丢到路边,一股落寞感袭上心头。
他忽然就觉着自己站在这里就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表演过时的戏法,获得的除了几枚烂钱就只剩下观众们的嘲笑。或许自己是累了,伊卡洛斯劫案和上将的压力接二连三,要把他饱经沧桑的精神世界压垮。他感到孤独和迷茫,自己来卡丘世界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着?
“心夏……对,心夏!我不能停下,心夏还在等我……”
他短暂失神的双眸重新被点亮了,虽然是勉强点亮,但至少还算坚定。自己不能再继续思考这些东西了,否则这种情绪会逐渐扩大,直到心夏的力量无法压制。
正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一点争吵声使他停住脚步。他往声音的来源处走去,却在那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地上躺着一个胡子拉渣的流浪汉,他的身上还盖着一条打满补丁,脏兮兮的单被。说实话就算那条单被没有补丁,天江风都很怀疑它是否能抵御这深秋的露水和寒意。
在他旁边站着的是一个同样衣冠褴褛的少年,看样子,不过十二岁上下,脸上的眉毛高高挑起,怒目圆睁。赤着脚的他提着一个塑料袋,高高举起的右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你再不起来,我就揍你!”
“哎呦呦,为了这事儿还特意把治安官大人叫过来,多为难人官爷啊。”
流浪汉并没有半分惧怕少年的拳头,而是无赖地舒展身体,大字形铺在地上:
“这街的边上都是些垃圾。哪里有什么你的我的,先到先得嘛。你看我就想在这睡一觉,这小丫崽子就来闹腾我,官爷你来评评理,这像话吗!”
“什么?!这地方是我的,被子也是我的,我都住了好多天了!”
两个人一起看向那位“官爷”,我也看过去,那是一个猫耳猫尾巴的少女,正为难地挠自己的后脑勺。
“这……垃圾确实没有产权,硬要说是谁的也不好办。你们……要不一起挤一挤?”
“你看人家官爷说话就是有水平。”流浪汉嬉皮笑脸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少年,“好了,今天我先睡了,你就在外边挤一挤吧。”
“长官,这确实是我的地方呀!您得赶他走,赶他走啊!”
那少年有些急了,拉着米雪儿的衣袖有些不知所措。米雪儿正为难,那流浪汉却有点不太高兴:
“官爷都说了让你滚蛋,你小子少在这里狗叫!”
“你说狗屎!”
“老子就说你是狗屎!”
少年眼睛一瞪,下一秒就抡圆了自己手里的塑料袋,狠狠打向流浪汉的头。
天江风眉头一皱,他感觉事态有些恶化,但他并没有出手帮助。
那塑料袋里明显装着许多易拉罐,砸在流浪汉头上响起“咣当”一片声音,应该并没有打得很重。但流浪汉当时就从地上暴起,一记勾拳就甩在了少年的下巴颏上。
“住手,不许打架!你赶紧把地方让给少年!”
米雪儿看动静越来越大,引来不少衣着破烂的围观者,于是立马呵斥制止暴力行为的继续。那流浪汉也没有再打,看着在地上蹬腿的小孩,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撇了米雪儿一眼:
“行了吧,你一个臭蓝衫儿的都在那装起来了。这里是康德,拳头就是正义,小猫儿就回家吃奶去,别来这里掺和,我看见你们这种人就恶心。”
街边的流浪汉发出几个不怀好意的笑声,米雪儿本来想回几句,看到这幅状况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讲,于是转身准备离开。不想那个流浪汉听到周围的笑声,感觉自己受到了鼓舞,反而变本加厉,继续挖苦道:
“这一片儿之前不是归那个白色刺头管吗?天天把秩序正义挂在嘴边,隔三差五就来治安搜查,怎么换了你来了?不过我得谢谢你,好歹你来的时候我还有条被子盖。要是他来,今天老子不得睡大街了草!”
“你有什么……”
“你去死吧!”
米雪儿的话语被少年突然的怒吼打断。米雪儿疑惑地看向那个少年,却看到他的手间闪烁起一个不详的光点:
“碰!”
米雪儿愕然看向那不知何时出现的、冒烟的枪管,下一秒她迅速向右侧翻滚,做出战术规避动作,当她单膝跪地稳住身体的时候,一把手枪已经赫然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放下枪!”
周围看热闹的人立马就不见了,只剩下米雪儿和少年拿着枪在紧张对峙。感觉少年没有弃枪的意思,米雪儿枪口向下抖了一抖,然后进入弦化状态侧面对着少年,重新命令道:
“把枪扔下,双手举起来!”
这是欧泊超弦体应对持枪平民的标准姿势。没有经过射击训练的平民很难对进入弦化的超弦体造成有效伤害,而超弦体则可以随时解除弦化对对方进行射击,也算是比旧地球更加安全的一种应对。
“搜查官姐姐,他打我你都没说什么,我打他你不会要惩罚我吧?”
少年笑嘻嘻地对米雪儿说着。
“这是两码事,你先把枪放下,我保证不伤害你。”
“不行,你得保证不抓我,我才把枪放下。”
“好,我保证。”
米雪儿的身体开始轻微晃动。这是她紧张下意识的战术动作,目的是让对手难以瞄准。
男孩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眼里露出怀疑的光芒:
“但我不信。”
“我说到做到。”
“可你甚至都没解除弦化。”
少年的脸色一沉。
“你不信任我。你们蓝衫就是这样的,狗屁的正义。”
“我……”
米雪儿握着枪的手有些发抖,天江风能听出飘飞状态下弦体发出的漱漱声,以及木柴烧成木炭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回答道:
“我当然信任你。”
说完,米雪儿停下了自己的动作,解除了弦化。她纤巧的腰身在少年的视野里从一条线慢慢舒展,像一面转动的镜子,只要开上一枪就可以轻易打碎。
天江风大感不妙,他立刻从腰间拔出自己的配枪,却发现自己今天根本就没带枪出门。
“该死!米雪儿,保持弦化!”
“天江风?”
就在米雪儿回头的一瞬间,天江风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少年手里的枪响了。
转头,跪地,举枪,修正瞄准,射击,补枪,米雪儿的战术动作行云流水,少年甚至还没有开出第二枪,就已经倒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天江风确认了米雪儿毫发无伤,终于长出一口气来。一股腥味从鼻周飘来,天江风这才注意到那条打满补丁的被子上沾满了鲜血,而那位流浪汉的身体已经开始粉末化,在火堆的映照下就如同一群亮晶晶的飞蛾,绕着火堆螺旋上升。
“把他的枪回收了吧,这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天江风示意米雪儿收拾现场,回去写行动报告,但米雪儿却还是握着枪,一脸愕然。
“不用担心,对方先开的枪,你有功无过。”
天江风的安慰并没有让米雪儿开心起来。她把保险关上,垂着头,轻轻问道: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总觉着这一幕本来不该发生。”
天江风听完,沉默了几秒,然后回答道:
“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该发生。但这些不该发生的事我们却往往都改变不了。”
“所以我们要顺从吗?”
“你说今晚的事情?”天江风笑笑,“他们总要有这么一天的。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死去就是他们的结局,只是今天碰巧你看见了而已。”
“要是我一开始就让他把被子还给那个孩子呢?”
“没有那么多要是,不然生活中你要责备自己的事情可就太多了。相信我,这件事没那么重要。”
“但这不是正义的结果。”米雪儿摇摇头,眼睛里闪烁着不甘的神色:“血债才要血偿。他们没有血债,却都付出了生命。”
“正义不是公平的,正义从来就没有血债血偿。”
天江风轻蔑地一笑。
“你看这里,和它旁边的中心区只有百米之遥,可差距却是天差地别。在中心区讲求的公平买卖,在这里就比武力高低。我们每天追求的是精神富足,在这里却为基本温饱以命相拼。难道把一条被子的归属权理清就是正义吗?对这些人的生活情况视而不见就是正义吗?说实话,这当然是一种正义,但我相信你不会认同的。但即使你不认同,也必须遵守,因为这就是现在的欧泊做的事情。而欧泊做的事情,就是正义。”
“正义不是公平的,正义需要噤声,因为正义的本身就是一种施暴,一种无声的,随心所欲的暴行。”
说完,天江风指指地上掉落的那把手枪,“看,警用USP手枪,你在查的那位欧泊失踪人员的手枪找到了,可喜可贺。希望你尽快搞清楚自己都在坚持些什么东西,然后早点回复状态才好。”
说完天江风收起笑容,在夜色里沉默地离开了。走了几步,米雪儿略带颤抖的声音传了过来,停住了天江风的脚步:
“那信的事呢?这也是欧泊的正义吗?我能拥有我自己的正义吗?”
“第一个问题,答案是噤声。第二个问题,也是噤声。”
天江风稍加思索后,留下一句匪夷所思的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在火堆旁形单影只的米雪儿,独自梳理自己凌乱的思绪。
小猫的成长,还是得靠小猫自己。有些话天江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而有些话天江风一个字也不能说,毕竟他时刻没有忘记那位跟着自己的黑影。
不过今晚,天江风的心情却稍微变好了一些。至少信拜托自己的事情有了一丝丝的进展,这大概是这些日子天江风唯一的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