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秋天,可以有不同的角度;解读人物,可以有不同侧面。当角度和侧面混为一体,探究深秋时节的林黛玉,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和景致?该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和心态?
从小说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可见一斑: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其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去窥探林黛玉的内心世界,解读深秋时节林黛玉的所感、所叹、所悲:
第一,互剖与闷制。
该回目中的“互剖”、“ 闷制”是关键词。剖是剖析、敞开心扉之意,关键在“互”;制是撰写、精心写就之意,关键在“闷”。先说金兰语,金兰者,谓知心朋友:俗话说“二人同心,利可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就是这个意思。该回目起自宝钗致送燕窝、黛玉敞开心扉: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耽耽,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林黛玉按照通俗的话说,比较喜欢使性子。这里有大段文字,叙述黛玉内心的苦闷,在其时的大观园内,黛玉绝对没有叙说的场合和对象,只有在此时,和宝钗尽说心事而无滞障、尽释前嫌;而宝钗也说“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可以说,两人在此时同是天下沦落人,境遇何其像也,只不过,以处事论,宝钗更接地气、更有圆滑之处而已。再说“闷制”,是讲心情,秋风秋雨秋窗秋夜,万千愁绪、填制阙词,当是自然,下有叙述,暂不赘论。
第二,十秋之叹。
《秋窗风雨夕》,是林黛玉“心有所感、发于章句”。作为黛玉三哀(三首伤怀长诗:《葬花吟》、《秋窗风雨夕》、《桃花行》)之第二首,全诗紧扣“秋意”,先后着力描写渲染秋花、秋草、秋灯、秋夜、秋窗、秋梦、秋屏、秋院、秋风、秋雨,抒发孤独寂寥、哀怨惆怅的感伤,揭示三大主题:
其一,秋之烈:“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与《葬花吟》中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颇为契合。林黛玉生活的大观园,一派祥和、温馨可人的背后,是相互倾轧、彼此算计,对于寄人篱下、极为敏感的林黛玉来说,是多么严酷的生存环境、多么难耐的现实存在。
其二,秋之悲:有人说秋天在一年四季中注定是一个悲凉的存在,确实如此;对于多愁善感的林黛玉来说,这种体味和感悟就更加明显和强烈。所以才有“抱得秋情不忍眠”,才有“牵愁照恨动离情”,才有“灯前似伴离人泣”。
其三,秋之短。《秋窗风雨夕》中所用“秋”字有十五个之多,看似专注林黛玉悲凉心境的描述,实则隐含贾府这一泱泱大家由盛趋衰、自繁荣之夏至悲凉之秋的必然走向。也与《红楼梦曲》之《虚花悟》所说“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以及“勘破三春景不长”隐隐相合。
第三,“反对”之意。
按照小说所言,秋分时节,窗外“突然变天,渐渐昏黑,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黛玉在看了《乐府杂稿》之中的《秋闺怨》、《别离怨》后,心有所感,模拟唐代诗人张若虚著名的《春江花月夜》的格调,写了一首《代别离》,词名曰《秋窗风雨夕》。
《春江花月夜》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明代文学家钟惺称之为“浅浅说去,节节相生,使人伤感,未免有情,自不能读,读不能厌。”只有两首诗存世的张若虚,因此“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秋窗风雨夕》与之同为乐府体诗,只不过是典型的“反对”:一个澄澈空明、清丽自然,一个千肠百转、凄凉悲苦;一个清新优美、宛转悠扬,一个层层叠进、哀愁怅惘;一个温馨恬谧、绵绵情思,一个孤寂酸苦、浓浓愁绪,不同的意境和心境,不同的身世和前程,不同的由来和结局,也就在字里行间仔仔细细地展露无遗。红学家们最大的共识,是曹雪芹的文字具有草蛇灰线的特点,所有的人设和细节皆有所指、皆有所果,而《秋窗风雨夕》与《葬花吟》一样,都昭示着宝黛的走向和结局。
《红楼梦》博大精深,难以尽解;林黛玉这一人物形象,同样无法如标准答案般清晰判定。但不管怎样,透过《秋窗风雨夕》,我们可以约略感伤黛玉之苦、体味黛玉之悲,尽管只是管中窥豹、尽管可能挂一漏万。